洛河横穿洛阳城,北岸是万安县俗称洛北,南岸是永康县俗称洛南。洛北,紧挨着皇城的几个坊,是王公贵族门阀世家的聚集地。有钱人向权贵靠拢,也在洛北安家落户,久而久之,在洛阳城中形成北贵南贱的局面。可是最近几年,全国各地的富豪蜂拥而来,饿虎扑食般在洛阳城里抢购房产。这样一来,似有打破旧格局之势。因为洛北寸土寸金,普通富人已买不起那里的房子,更何况有些人压根就不喜欢攀附权贵。他们初来乍到,就先买些郊坊房子,留下些钱,以图后进。很遗憾,无论什么年代,“本地人”都有排外的思想。这或许是一种必然结果。而且这不局限于某地。城里的瞧不起乡下的,大城市的瞧不起小城市的,帝都瞧不起全国。越是小市民,越能体现出这种情绪,他们甚至会给外地人起一些不雅的外号。尤其是那些没什么名望,却很有钱的人。他们身上缺乏几代富贵人家熏养出的高贵气质,一个个嗓门巨大,穿金戴银,走路摇头晃脑,嘚嘚瑟瑟。这样人被土生土长的洛阳人瞧不起,连市井升斗小民也白眼看他们,称之为暴发户、土包子。南市作为洛阳城的地理正中心,处于南北新旧势力交融之处,鱼龙混杂。各行各业,富贵贫贱,一眼望去尽收眼底。有那挥金如土包养花魁的巨富公子,也有玩手钏盘核桃的三流少爷。不过坊间有这样的传言:万般富贵,也不如当官。哪怕身居陋巷,只要家里有个品秩老爹,那在街巷里走动都觉得倍有面子。李成海就是这样一个人,年近而立,凭借老爹是九品坊正,就可以游手好闲地在街上乱逛。他没什么朋友,与左邻右舍都没有交际。邻居瞧不起他,他也瞧不起邻居。唯一能让他开口说话的,只有孙家姑娘,因为孙家姑娘长得俊俏。刚才李成海手端鸟笼路过孙家,孙家小院真的是非常小,只有一跨步的距离,站在大门口,就能听到他家人在屋说话。如果开着窗的话,看屋里的人十分真切。李成海已经站在那里足有一刻钟,屋里终于传来叫骂之声:“臭不要脸的不赶紧走,守着门口干什么?非要你才行?怎那么贱了?”挨了骂,李成海也不恼,只是嘿嘿一笑,哼着小曲儿离开,打算去南市最热闹的中心街溜达,看看能否买到便宜鸟儿,把笼子里这只老鸽哨换掉。可刚走到巷口,就见到一魁梧大汉捂着胸口走过来,他似乎受了很重的内伤,身边却没人照顾。他蓬头垢面,一见到托着鸟笼子李成海,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求助,而是伸出粗糙的大手,爪向李成海的脖子。李成海年少时也曾练过两下子,见这人抓过来,而且手上带着一抹气,他可不敢怠慢,于是一矮身,一个扫堂腿,踢向那人脚踝。本以为那人身负重伤,扛不住他这一招,却不曾想自己的一脚踢过去,感觉踢到了石头上,疼得李成海惨叫一声,抱着脚坐在地上,龇牙咧嘴,眼泪含眼圈。李成海仰头,破口骂道:“孙贼!有种你别走,俺去找……”还没等李成海骂完,那人一头栽倒在地。……孔雀楼的大胖丫鬟,拎着一筐蜡烛送来清风观。冯瑜玩笑说,你真把我这当道观了,竟还来送香火供奉。大胖丫鬟杜鹃讥诮道,可不嚒,冯美人长得这般狐妖模样,就是那狐狸成仙儿了。赶紧供奉上,赶明儿咱也能有好运。大胖丫鬟这话本无恶意,把蜡烛放下,她就要走。可这话把冯瑜听得老大不高兴的,只是脸上没表现出来,还送杜鹃出门,并要杜鹃给孔婷带声谢谢。这时杜鹃又说,咱家小姐有的是钱,这样蜡烛全天点着,能点一万年。这点小钱儿,用不着谢。如果您一定要谢,自个儿去谢,咱不给带。蜡烛这东西,在梁朝并不普及,一根细蜡要十个钱左右。粗壮大蜡都是几十上百一根,平常时候都是在大庙或富贵人家能见到,普通百姓家里用不起。长期以来,冯瑜宁愿点油灯,也不用蜡烛,除非要提着灯笼出去。可她极少半夜出门。而且,但凡有月光,她也不舍得点灯笼。而孔婷一出手就是一筐,真个豪爽。“真是气死了,就显她家小姐有钱了。就好像我不知道她家小姐有钱似的,一个劲儿提醒我,生怕我忘了似的。”冯瑜怄气地坐到小马扎里,守着她的菜园子,小白狗趴在她脚旁,懵懂模样翻着眼皮,不知主人又因为什么而不高兴。这时李晓捧着果盘走回来。平时,果盘里放着的是从正房屋里取来的水果、糕点、瓜子之类的东西。唐灵儿极少吃零食,所以这些东西往往不是正房屋里剩下的,而是特意出去买的。唐灵儿没时间操心这种小事,都是让小管家唐翡安排。唐翡每日去吉祥小街,专挑时价最低的零食买。各房屋里奴婢,每日辰时到宵凤阁一楼去领。李晓今天端了一盘瓜子回来,问冯瑜,是放外面石桌上,还是放屋里?冯瑜扭头看了一眼,是一盘子瓜子,问:“那唐翠今个就只买瓜子了吗?”李晓道:“有些葡萄干,被侧妃屋里的抢去了,一个也没留下。”冯瑜气道:“合着你又是最后一个去的?”李晓委屈道:“吴定延那老太监最滑头了,他每天提前半个时辰到宵凤阁守着,谁能比他更快呢?我是第二个去的,已经被他抢光了。”冯瑜道:“怎么会呢,不给西门侧妃屋里留些?”李晓道:“西门侧妃老早就走了。再说了,唐翡买的那些瓜果梨桃,西门侧妃也不稀罕的。据说西门侧妃车里每日带的零食都比唐翡买得多。”冯瑜气恼,撕扯手中绢帕:“这唐翡唐翠姐俩都是一个德行,给上面办事就谨小慎微,可是个精明人;轮到给下面人办事,就含含糊糊的,像那傻子一样,这点东西都分不明白了,还当什么管家?”李晓闷头不语。冯瑜越想越气:“她别不是针对我吧?明知我最穷,却就不给我留一个半个的,合着她就欺负我一个人。”李晓劝道:“碰到那些老奴才,唐翠也不大好管。说浅了,没用;说深了,那老奴才去侧妃屋里告刁状,也够唐翠喝一壶的。冯姐姐就别计较这些了,明个我再早点去也就是了。”冯瑜难过起来,抹了抹眼泪:“若不是故意比别人晚,那也没必要故意比别人都早。就好像咱这屋里活不起似的,什么都要争争抢抢的。”说话间,冯瑜从兜里掏出一块银币来,递给李晓:“去买葡萄干来。”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平时抠抠搜搜的小美人,头一次这么大方。李晓眨眨眼,没再说什么,回屋里取来小布包,挎在肩头。但李晓没着急走,而是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她似乎是在等冯瑜改变主意,或者说一句:买五十钱的就行。可今天冯瑜没说,只是抱着她的小白狗,背过身去,不看李晓。李晓耸了耸肩,轻步走了。李晓刚走,冯瑜闷头噘嘴。刚才她真的考虑过让李晓少买点,可这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继续坐在那里发呆,突然听到身后有细微而迟缓的步声,感觉是什么人正慢慢向自己靠近。冯瑜害怕起来,抱紧怀中酣睡小狗,脖颈发硬地扭头去看。“洞!吓你一跳!哈哈哈。”是唐翠,她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过来,看冯瑜发呆,她就猫悄儿走过去,想吓唬冯瑜。冯瑜被吓到了,面带厌恶之色,怄气地坐在那里不理人。小白狗惊醒,汪汪乱叫,被冯瑜按在怀里。唐翠故作鄙夷貌:“瞅你那样,我就知道没分到葡萄干你要怄气,这不就给你送来了。”说话间,唐翠把小盒子打开,放到冯瑜面前:“那姓吴的老奴才就跟没见过好玩意儿似的,我要不是提前准备出来,非都被他抢走不可。比那狗都护食。”“呦,这可真不容易的。”冯瑜觉得自己错怪唐翠了,不好意思起来:“难得你有这份心还能想着我,刚才我还对丫鬟说,唐翡唐翠那姐俩势利眼的,现在看来反倒是咱狗眼看人低了。”唐翠撇了撇嘴。冯瑜笑道:“让唐大管家亲自跑一趟,鞋底儿都磨薄了吧,那这两条腿岂不是又酸又疼的,快坐下来,让咱给大管家捏捏。”唐翠叹了口气:“咱哪敢呐。当了管家,不还是奴才,跑腿正是奴才的本分。哪像你,现在可以什么事也不做,真个让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