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军军营的边角,一个不大的营盘里,已经重新换上官服的魏徐两位县令正低声说着什么。“我说魏大人...这耿大将军把咱两扣下来做什么?”“怕还是想问问燕军底细...毕竟咱两是亲身从战场逃出来的,这两天耿大将军也常召我们过去问起雄县战事,看来耿大将军心里也是有些没底。”说起这个,魏春斌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我看那张保张偏将怕是没和燕军血战突围,你听见这两天他在军营里说啥了没?说那燕军士卒个个如狼似虎,足以以一当百,雄县只撑了一个时辰,斯州更是一个时辰都没撑到...把长兴侯爷麾下的这些将领士卒唬得一愣一愣的。”这就有点以己度人的意思了...魏春斌之前在涿州未战先逃,眼下听张保把那燕军吹上了天,自然也就觉得张保怕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心思。但他也不想想,自己已经是第二回当逃兵了...听到这话,徐不令苦笑点头:“属实是有些可笑...不过魏大人,咱两的情况,咱两心里也有数,真要是把燕军说软弱了,岂不就是在打我们自己的脸?不瞒魏大人,这两天我是真恨不得把那燕军说成天兵天将...这样耿大将军也不好追责了。”雄县攻防战,两位县令本来在县衙好好喝着酒赏着月,憧憬着战事落幕之后的美好日子,可突然城墙就倒了,突然杨松就战死了,整个雄县陷入了熊熊火光,喊打喊杀的燕军士卒冲进了城内,一开始徐县令还有些瞠目结舌没反应过来,多亏魏县令已经有过一次经验,二话没说就带头脱了官袍混进百姓里,这才借着燕王不锁城的机会逃出了雄县。身为战区地方官员,本就该死战到底,就算不能上阵杀敌,也得坚守到最后一刻,两人不战而逃,自然需要找些理由来遮羞,所以他们还真没什么好笑话张保的...这两天他们没少在张保夸大时附和,还添油加醋地进行补充。而且两人是文人,形容词比起只会挥刀子的张保那可真是多太多了,在他们的描述之下,燕王朱棣不仅身高八尺腰围八尺,堪称绝世猛将,还受上天庇佑,招招手雄县的城墙就倒了,说燕王是万人敌简直都侮辱了人家。当然,耿炳文当初在金陵是见过朱棣的,自然不会信这些鬼话,但营盘里的小兵可不清楚这些,本身燕王善战的名声就传遍了大明,如今更是有这么些燕王的鼓吹者不遗余力地夸大其词,怎能不让那些士卒心惊胆战?于是军营里的气氛越发古怪起来...尤其是这片驻扎着从雄县斯州退下来的败兵的军营角落,只要走上一走,就能看到一片片满脸愁容的士卒。想到这两个月燕王的不败战绩,还有这场叛乱从一开始所有人都认为会被迅速扑灭,到现在燕王已经打下了一场又一场大胜,魏春斌欲言又止,总觉得自己怕是还要跑上一遭...可说出来未免就成了鼓吹反贼,损害军心,最后也只能闷着脑袋拔起地上的草,看上去简直落魄得不行。一道人影却蹲在了两位县令身边:“哟,两位大人,这是在晒太阳?”魏春斌抬头一看,正是那随他们一同到了真定的顾念顾亲卫,魏春斌笑道:“小顾这是巡营回来?”半张脸被胎记覆盖的年轻亲卫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在两人身边,一边脱了军靴一边大倒苦水:“两位大人是不知道哇,之前在斯州那会儿,张将军就是管后军押运粮草的,这次燕王占了斯州,粮草全被缴了,张将军也受了罚,结果还是没逃了管粮草的事情,这十多万人的军营每天吃喝拉撒,那是多麻烦的事?卑职也就只能每天多巡上几遍,免得有人手脚不干净...对了,两位大人吃了没有?”空气里泛起一股浓烈的酸味,刺得魏春斌有些反胃,他的笑容滞了滞,下意识坐远了些:“倒是和将士们一起吃过了...张将军还是管理粮草?”“可不是么,每天都从真定城里送出来,再运到军营里,麻烦得要死,也不知道耿大将军是怎么想的,”顾亲卫拿起靴子拍了拍,满是扑腾起的灰尘:“要卑职说啊,干就完了,每天这样耗着,那得浪费多少粮食?”“也不能这么说...”魏春斌抚了抚胡须,“怕还是为了防止燕军袭营,大营离真定不远,粮草囤积在大营里总比在城里容易出事不是?”“还是大人看得通透。”“多经历几次就懂了...”“就是不知道啥时候开战,总这么静悄悄的,让人有些心慌。”魏春斌笑了笑:“估计快了,耿大将军能等,燕王却是等不得的,说不定今天...”话音未落,号角声骤响,北面响起了整天的喊杀声,魏春斌的笑容止在了脸上,一双小眼睛里划过一丝恐惧。又来了...顾亲卫愣了愣,快速穿上了靴子,看着军营里的士卒纷纷拿起武器跑向北面,哭笑不得地回头看向魏春斌:“大人这嘴...开过光?”……满打满算还没满三天,燕王朱棣的大军就向耿炳文的营寨发起了第一次进攻。这就有点不讲武德了...明明说好了三天后决战,结果时间还没到就开始突袭,如果耿炳文真的信了朱棣的鬼话,继续收拢四面八方聚过来的士卒,而不是稳固大营收缩防守,说不定还真要被打个措手不及。但这一次进攻没让朱棣占到便宜的最大原因...还是因为攻势并不猛烈。进攻的时间是在午后,虽然找了换防的时机,但这个时间点士卒们的精神正在一天中的顶峰,刚吃完饭的士卒们抄起武器就完成了防御,没有给燕军任何一点突入营寨的机会。燕军多骑兵,这次主攻的也是骑兵,南军大营和无极城之间的二十里地一片空旷,骑兵完成集结提速后是可以一鼓作气直接冲入营寨的,但耿炳文做事从来滴水不漏,大营外全是壕沟和拒马,燕王骑兵如果一头撞上只能头破血流,所以这场突袭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雨,双方鸣金收兵了。如果换了一个不成熟的将领来此,可能会以为燕王不过如此,燕王军队也是平平之辈,甚至连营寨都冲不进来,但耿炳文是从元末天下大乱时一路打仗打过来的,深知朱棣这一次只是试探进攻,用意无非是摸清楚南军大营各处的防御是否有漏洞,为下一次进攻做准备,所以内心毫无波澜,反而还借此机会亡羊补牢了一些防御起来吃力的地方。打仗就是这样,哪儿来的主将身先士卒一声令下全军出击就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的事情?两军对垒从来都是拿人命去填,在一次次的进攻和防御,一次次的阴谋和阳谋里发现破绽,并且用惊人的意志和魄力赌上将领和士卒的性命,才有可能获得胜利,自古以来哪一个将领的成长不是踩着尸山血海过来的?就算是这一次佯攻,这二十里地的战略缓冲区也留下了两千多具尸体。但也就仅此而已了...耿炳文清楚,自己有真定这个大粮仓可以源源不断提供粮食,但朱棣是不可能从北平转运粮食过来的,他的存粮只有一路南下行军时缴获的粮食,而那些粮食撑不了多久,所以这一次佯攻过后,大概就是亮刀子见真章的时候了。于是暴雨如注,跟那耿炳文也冒着暴雨巡视全营,探视伤兵,做好了燕王立刻就会重新卷土重来的准备,但让他意外的是,直到暴雨停歇,天色已黑,滹沱河的河水暴涨许多,朱棣都没有再来。这一夜南军军营所有士卒都在枕戈待旦,根本没多少人能入眠,但苦苦等待了一夜,也没有再看到燕军的大旗。而南军的中军大帐里,众将齐聚,纷纷看向中间那个低头看着沙盘的老将军,看着他脸上露出止不住的疑惑:“燕王...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