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朝会,谁代替耿炳文挂帅出征的事情依然没个定论,庄严的金銮殿仿佛变成了菜市场,以齐泰和黄子澄这对以往的黄金搭档为两面旗帜,各方官员摇旗呐喊,吵得真如泼妇骂街一般。徐增寿跨过中山王府的大门,身上的官服都还没脱,就直直走向了书房。身为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他知道的事情远比普通官员要多,尤其是军事方面的。昨日战报到了金陵,陛下就已经召人进御书房商议一轮了,换帅一事几乎昨日就定了下来,也不知道齐泰今天是发了哪门子疯要顶撞陛下,但现在看来人选怕还要吵上些时日,只是增兵一事...却是板上钉钉了。三十万大军只剩下不到几万苟延残喘,如今还要增兵...姐夫的压力可想而知,真定如今被围,以耿炳文的能力,姐夫怕是不容易打进去,别到时候被拖死在真定,那就麻烦了。对于耿炳文的能力,徐增寿是没有丝毫怀疑的,他不像陛下那样只因为一场败仗就对耿炳文的评价有任何改变,如今有了真定城,耿炳文是怎么都不会再犯错了。犹豫片刻,他拿过一张宣纸,磨好墨慢慢写了起来。“朝廷增兵...换帅未定...真定不可久留,当收兵北归,徐徐以图...”能做的其实也就这么多,徐增寿面对这种挣扎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中山王府和燕王府的关系不是轻易能撇开的,大哥既然要做那铁面无私的朝廷忠臣,自己怎么也要替姐夫做些事情才是...起码不能让他死在战场上。倒是顾成那小王八蛋...自己明明嘱托了他战场相见留姐夫一命,他怎么干脆投到了姐夫那边?自己要是有那小子下注一半狠,也不至于这些时日在金陵如此煎熬了。摇了摇头,徐增寿将信封口塞进袖子,准备待会儿出门去五军都督府时顺便将信寄出去,可还没发呆多久,书房的大门就被推开了。徐辉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因为背光看不清表情。徐增寿一向是有些畏惧和敬重这位大哥的,他站起身子:“大哥。”徐辉祖没有动弹,视线慢慢扫过书房,然后停在了那墨汁尚存的砚台上。“拿出来。”他的声音冰冷得像寒冬腊月的飞雪。徐增寿愣了愣:“什么?”“你给燕王写的信。”于无声处起惊雷,徐增寿瞳孔猛地一缩,然后竭力平静了下来:“大哥开什么玩笑?”徐辉祖没有走进来,也没有面对阳光,依然看不清表情:“我一直以为你只是还没长大,会犯些小错,毕竟中山王府有我撑着,你不需要考虑太多,但我真的没有想到,你的胆子居然大到了这种地步。”他的手上出现一叠宣纸:“从四月到八月,从燕王出京到真定之战,你一共给燕王写了十三封信,粮草转运兵力布防朝堂风波均有涉及,如今你还打算再写一封?”徐增寿的视线落在那叠宣纸上,然后慢慢站直了身子。已经没必要问是谁做的了...但应该不是大哥,以大哥的性子,一开始发现就会把自己禁足。只能是朝廷或者燕王府的路子出了错。他突然笑了起来:“那大哥准备怎么办?”……“混账,混账!朕就说三十万大军怎么会逢此惨败...你可是朕的大都督!”“朝廷要增兵,京营兵马势要四去其三,应天府外实而内空...嗯?你这封信送出去,是要那燕逆一路杀进金陵城,取朕的首级不成?!”御书房内,朱允炆脸色铁青,抓着那几张宣纸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仿佛犹然不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但跪在下面的徐辉祖和被五花大绑的徐增寿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这一切都不是幻觉!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整个大明军职最高的官员,居然背叛了朝廷,私底下给燕王通风报信!徐辉祖脸色灰败,劈面给了徐增寿一耳光,又深深跪了下去:“陛下,臣也是今日才发现的...我徐家满门忠良,不料竟出了这等事情...还请陛下发落!”“发落?”朱允炆咬牙冷笑,“还有什么好发落的?来人啊,把他给朕拖出去明正典刑!”徐辉祖面色一变:“陛下...”徐增寿也有些慌张起来:“我徐家有丹书铁券,陛下杀不得我!”“丹书铁券?谋反之罪,丹书铁券不保!”“谋反?陛下只知怨天尤人,难道从不反思己过?陛下御极一载,便天下大乱,难道不是陛下执意削藩引起的?先帝三十年励精图治,才造此盛世,陛下却要削藩改政推行上古周礼?贤在何处,仁在哪里?”“呀!”朱允炆恼羞成怒,一张脸真是扭曲到了极点,发出类似宦官的尖锐叫声,直让人耳膜发疼:“你该死!”眼见陛下动了真怒,徐辉祖深深俯首:“陛下息怒!此乃臣管教不当,还请陛下削徐增寿官爵,让臣带其回府,禁足终生!”御书房外,年轻的宦官手拿拂尘,听着御书房内的咆哮声,对着送膳过来的御膳房内侍摆了摆手:“去去去,别惹陛下不开心,还用什么膳?”此时的御膳房众人也听到了那声尖锐吼叫,直吓得魂不附体,哪儿还敢进御书房?于是齐齐转身一溜烟儿逃了出去,名叫怀恩的年轻宦官眼珠转了转,追上一个年轻宫女,将朱允炆打碎的茶杯碎瓷塞进她手里:“把这些碎瓷也带出去!”眼神交汇,几个词从怀恩嘴里说了出来,那年轻宫女愣了愣,随即猛然反应过来,点头后忙不迭地追上了远去的御膳房众人。怀恩深深看了她一眼,走回了御书房外,朱允炆的咆哮声还在继续:“禁足?朕要他死!”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的朱允炆取下挂在墙上装饰用的宝剑,大踏步走下台阶,跪在地上的徐辉祖身子动了动,却没有拦在朱允炆的必经之路上,只是不断地叩首:“陛下息怒,陛下息怒...”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那锋利的长剑刺进了他三弟的胸膛,恶狠狠毫不犹豫地穿透了血肉。大明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徐增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是无声地看向自己的大哥,嘴唇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大哥...”……从租住的房子走出来,纪纲松了腰带在巷子深处美美地放了放水,才走向了那个摆在巷子口的饼摊。这里离秦淮河很近,原本纪纲是打算省下租房子的钱,干脆就住在锦衣官署里的,但后来发现实在有些不方便,这才在外面找了房子。虽然是秦淮河,但这里青楼不多,反而有些像是后世低矮破落的棚户区,住在这里的多半是进京赶考的士子,一片片房舍挤在一起,货真价实的斗室陋居,这一片最让官府头疼的还是失火问题,实在是因为太多人自己生火煮饭了,虽然加了些人间烟火气,但一旦烧起来那可真就是一烧一大片了。至于治安?打不死人就行。买了块饼,纪纲啃了两口,总觉得今天的饼有些无味,现在他日子虽然阔了,但有趣的是反而不去赌钱也不好以前那几口酒,反而是把钱都存了下来寄回了山东老家,毕竟每一天都活在提心吊胆里,好像也没心情捡起以前的消遣方式。这种担心在今天尤为严重...因为裴大人让他送出去了一些东西,一些关于中山王府徐增寿徐都督的东西。他确定这件事儿办得漂亮,查不到锦衣卫也查不到秘谍司,但他不知道会引起什么后果,因为金陵城里有很多条线,其中一条线就是中山王府的徐增寿徐都督。他现在就要去看看另一条线有没有东西送出来。这条巷子叫乱石巷,每天他都会来看看,但一直没什么消息送出来,根据顾怀的说法,其中一堵石墙上有一块红砖,取下红砖就能看到能活动的石头,如果石头后面有东西,那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送回北平。倒也不用担心被人拿到,因为上头是暗语。纪纲是个很小心的人,因为每天都要来,所以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他特意租了房子培养起了自己吃饼的习惯--虽然那饼是真他娘的难吃。一如往日,吃完了饼放完了水,纪纲如同消食一般走过那堵石墙,习惯性地又解开了裤腰带,动作驾轻就熟地将手伸进那石头后面。他本来以为会和平时一样空空****,但这一次他的手指却碰到了一张纸条。纪纲微微一怔,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条拿回手里,又将石头放好,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