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好几天过去,和之前不同的是,这几天燕军并没有攻城,济南城好像迎来了难得的平静,但谁都知道,这种暴风雨前的平静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它意味着燕军在积攒力量,在准备下一次的攻城,不用多想,下一次燕军再向城墙发起进攻时,攻势一定会比之前猛烈得多。但顾怀并没有对这一点有太多的担心,因为他面临着更严重的情况。粮食吃完了。今天早上,他生了火,喝完了最后一点稀粥,事实证明就算他提前做了准备,到了这一刻也显得有些不足起来,围城还没有要解的迹象,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如同往常一样,他并没有在那座破道观里安生躺着节省力气,而是又一次走上了街头,这两个月来只要没有攻城,他都会外出走动打听消息,尽管无法掌握城外的情况,但通过难民之口,多多少少也能了解一点,但越是了解,他的心就越是沉重,因为他知道朱棣的性格,这一次...他怕是打不下济南不罢休了。结合自己进城前的形势来看,现在的朝廷,已经由主动进攻变成了被动防守,歼灭有生力量的好处就在于此,之前燕王兵力不足,只能守着北平打转,处处捉襟见肘,可现在朝廷举倾国之力北上的两次大军皆一败涂地,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朝廷怕是都没有办法再发起这样的攻势了,所以朱棣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停留在济南。这些时日下来,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在城内做一些事情,帮助朱棣破城,但铁铉盛庸这两个人,真的是把济南变成了铁桶一块,不说毫无破绽,但顾怀现在就如同一个普通的难民,甚至马上要面临断粮的境地,哪里还能想出办法来?至于徐妙锦...他已经不敢想了,这两个月他差不多走遍了全城,依然没有找到那个酷似徐妙锦的身影,焦急渐渐变成了绝望,他现在已经有些不敢找了,只能盼着徐妙锦不在城里,不然...顾怀的视线投向了街旁,那里有许多女人,年轻的、貌美的、曾经是大户人家小姐的,都曾是好好的黄花大闺女,可现在的她们,却如同死尸一样缩在角落,就算身上长了虱子,衣服破损遮不住羞处,也没有力气动弹半分。一个月前,断粮还不算严重的时候,一小袋米就可以买下一个女人,半个月前变成只要一碗饭,而到了现在,一个馒头就可以让年轻貌美的女人陪你睡觉,可谁愿意在这上面浪费粮食呢?人在面临饥饿的时候,是没办法有那些欲望的,围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多一点粮食就多一点活下去的希望,谁愿意对其他人伸出援手,或者买个拖油瓶在身边带着?满街都是臭味,和城墙下煮沸的粪汤不同,街头的臭味,大多是尸体散发出来的,已经是夏天了,饿死的人就躺在街头,没有人来清理,天气炎热,尸体腐烂得很快,若是遇上下雨,那些死尸被雨水一淋,在水洼里膨胀爆开,臭味蔓延开来,堂堂济南,此时竟然如同九幽地府一般可怖。可是没有人在意这些,多得是人躺在街头,对那些死尸和臭味毫无感觉,他们虽然活着,但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只有食物能让他们在朦胧中苏醒过来,但诡异的是他们的肚子都挺得极大,里面要么是水,要么就是挖出来的观音土,有些难民明明已经死了,却好像怀胎十月一样,瞪着一双发白的眼珠直直地看着天空,好像在质问老天为什么这世上会有这样的惨剧。顾怀收回眼神,加快了脚步。这两个月,他亲眼看见了太多饿死的人,他藏有一些粮食,也曾想要出手帮助一些孩子或者老人,可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冷眼旁观,因为他不敢想象自己手里有粮食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会引起多大的麻烦,尽管因为这个他的良心受到了无尽的折磨,不知多少次从梦中惊醒,但他又能怎么办呢?街上响起了连绵的脚步声,一队士卒闯进了一户人家,片刻之后,他们扛着粮食,在主人家的绝望哭喊声中走了出来,路旁的难民见了粮食,纷纷伸出手向那边爬去,可士卒们并没有看他们一眼,领头的士卒拔出了刀,冷喝道:“上头有令,从今天开始,全城粮食,集中军管!若有私藏不纳者,军法处置!”当兵的和百姓抢起了粮食,但已经没有人有力气骂出来了,难民们想不通为什么本应保护他们的守城官兵如今却成了阎王的索命小鬼,也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会遭受这样的折磨和悲剧,朝廷和燕王各自的口号都喊得极响亮,所有人都想标榜自己是正义的一方,但为什么...受苦的却是他们这些只想过安生日子的百姓呢?还没完,收缴粮食的士卒过去了,又来了一批士卒,他们带着全副的刀枪,不由分说地检查着路边的难民,但凡是还活着的,他们都用刀逼着难民站起身子,结队走向城门方向,实在走不动的,他们就抬起来扔到街上,和尸体堆放在一起,站在街头的顾怀自然也没能幸免,被喝令站到了难民队伍里,一头雾水地往城门走去。等到了城门,顾怀才发现此地已经集中了无数面黄肌瘦的难民,守门将领见时机差不多了,一声令下,高大的济南城门缓缓打开,先到的一批难民,就这样被他们驱赶出去。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能出城了?所有还能动的难民都拥挤向了城门,他们用尽了身上最后的力气,像当初逃进济南一样,拼命地想逃出去。但被放出城的第一批难民并不多,守门的将领也在死死盯着外面燕军的动静,见难民有将大门完全冲开的趋势,他一声令下,士卒们提刀将疯狂的难民逼了回去,而济南关城近三个月来,也第一次有活人离开了这座城池。在外面的燕军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明白这些面黄肌瘦风一吹就倒的难民突然跑出来是怎么回事,所以这第一批放出去的难民很幸运地逃离了济南,甚至有些运气好的还得了燕军士卒的施舍,比如啃了一半的馒头。见燕军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守门将领又放了一批难民,如是放了三次,听了消息赶到城外的朱棣终于回过味儿来了,他一声令下,城外燕军军营一下子变成了另一道城墙,所有被放出济南的难民都不准离开一步,燕军朝城内喊话,除非济南开城投降,否则所有难民必须全部回城。此时那些没有第一批那样幸运的难民才绝望地发现,想回城回不去,城门死死地关着,想离开也离开不了,燕军冰冷的刀枪对准了他们,任他们怎样拍打城门哭喊祈求,那城门也不曾打开半分,任他们如何向燕军求饶下跪,燕军士卒们也不曾让开一点,给他们逃离的机会...一天的时间过去,在两道围城中央的难民,连水都喝不上一口,为了表示驱逐他们的决心,济南城没有过问他们半分,为了表示绝不接纳的决心,燕军也不曾给他们一点怜悯,一些本就油尽灯枯的难民,就这般死在了城门外面。等到第二天,济南的城门再次打开,却不是让他们回去,而是又赶出来一批难民,这时候,第一天出城的人已经没有多少活着了,难民们就这样匍匐在烈日下,熬尽最后一丝生机。第三天...城墙上的铁铉一动不动,他的心在滴血,可他的脸生硬得如同筑成城墙的青石,他的双眼并没有看着城墙下奄奄一息的难民,也没有任何的情感波动,他在看的,是大明的万里江山,是金陵城里的正统,为了江山社稷,他可以死,将士们可以死,这些难民为什么就不能死?城外的燕军望楼上,朱棣同样一动不动。铁铉疏散难民以供军需的意图太过明显,若是让他得逞,燕军攻城的伤亡岂不是又要高上不少?铁铉心狠得起来,他朱棣也不差!他是燕军的统帅,要为燕军士卒负责,铁铉这等自诩朝廷忠良的官员都不管百姓死活了,他一个造反的藩王凭什么要管?!朱棣看向了城墙下面,那些饿得已经没有力气说话的难民成群地躲在阴影里,他们对面的燕军士卒都是从北一路打下来的,是平日战场砍头能面不改色的精兵,但此刻他们却脸上满是煎熬,对于他们来说,战场相对,一刀痛痛快快下去是一回事,可眼下看着这些百姓苟延残喘,受尽折磨,却又是另一回事。这些难民里有濒死的母亲,有奄奄一息的婴儿,还有几岁大的孩子,他们是无辜的,他们也是别人的妻儿老母,只要不是泯灭人性,谁能看着这种场景毫不动容?要知道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不知多少难民忍受不住自尽而死,也不知多少母亲将自己的孩子扔过战壕,只求燕军能放他们一马,如此人间惨状,让他们手里的刀剑都颤抖了起来。望楼上的朱棣闭了闭眼,他看到了那些士卒扭曲的面孔,听到了那些难民的哭喊,这和一直呆在大营里是完全不同的观感...他想到了这两天来将领们不停的劝诫。让这些难民死在城下,天下百姓会唾骂他朱棣是一定的...等到事后,朝廷完全可以标榜是为了江山社稷,大义所在!这些人留在城里也是死,放他们出城另寻活路,是他朱棣亲手把他们送上了绝路!一个济南,和千古骂名,孰轻孰重?想必铁铉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朱棣微微动容,眼帘低垂,转身下了望楼。“铁铉,算你狠!这一回,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