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燕军围金陵。燕军的大营已经扎在了金陵城外的龙江驿,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看见了这座大明京城的燕军将士们个个士气高涨,无数光着脊梁的士卒在烈日下忙碌着,用城外还剩余的房梁木材打造着攻城器械,阳光落在他们黝黑的皮肤上,汗水闪闪发光。燕字大旗随风招展,城墙上的金陵守军惶恐不安地看着金陵城外连绵的营帐,却没有任何将领或者士卒有趁燕军立足未稳时出城突击一番的勇气,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燕军发起进攻的那一刻。一身黑色铠甲的朱棣正带着顾怀巡视城下的阵地,他每到一处,都会响起士卒们的欢呼声,奔袭千里敌境,越过长江天堑,这一刻终于到了金陵城下,已经没有人怀疑朱棣会带他们打进金陵,然后完成那史无前例的壮举。以一地战一国。大一统王朝,以藩王之身,起兵功成!当然,除了将士们都兴奋莫名,朱棣本人也是感慨万千,他看着雄伟的金陵帝都,看着东面的钟山,看着金川门下的大江,看着东南角那一片皇城壮丽的亭台内阁,想起这四年靖难,百战沙场的艰难过程,想起北平城下的飞雪、白沟河畔的明月、德州城下的追击、济南城前的惨烈、东昌城前的惨败、千里敌境的奔袭...四年了,多少次亲临前线,多少次险死还生,从朝廷的步步紧逼到如今的胜券在握,他经历了多少,才换来如今这一刻?八十万大军没有挡住他,长江天堑也没有挡住他,就算这金陵帝都城高墙厚,难道就能挡住他前进的步伐么?他看向同样在眺望金陵的顾怀:“有把握?”“金陵已经守不住了,”顾怀轻轻点头,“事到如今,王公将相、贩夫走卒,都不会相信金陵还能守住,人心散落是很快的事情,城墙再高,也得有人来守,有之前的安排,再加上现在城内已经无人想战,就算能守得了一天两天,迟早也会出问题。”江风吹得他的头发飘扬起来:“更何况...现在会有人比咱们更急着让燕军进城。”见顾怀如此有信心,朱棣点了点头,放心不少,他并不蠢,敢于千里突袭率兵围城,自然是有破城的把握。他转身继续巡视阵地,身上的披风猎猎作响:“传令,埋锅造饭,午时三刻,攻城!”……金陵城里的将领有很多,包括号称最擅守城的耿炳文也还在家里养老,但燕军兵临城下,这些武将朱允炆却是不敢用了。自打燕军开始南下,武将望风而降的现象实在太过普遍,扬州这种要命地方甚至都没人愿意守,除了一个盛庸,基本没看到谁真的站出来尽心竭力地对抗燕王,朱允炆实在不敢将身家性命赌在这些被他抛弃的武将身上,所以在决定守城之后,被他派去防守外城十三城门的,多是文官。但文官多半是不知兵的,铁铉那样的人才终究还是少,大部分文官读书做官一流,但让他们去打仗,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景象能吓得他们没法动弹,无奈之下朱允炆只得让勋戚和皇室也去和那些文官搭档,防守城门。勋戚嘛,大明开国军功封爵,这些勋戚都是将门之后,比如魏国公徐辉祖,就被派去总领守城大局,亲临城墙,而曹国公李景隆虽然之前打了败仗,但眼下实在是无人可用,干脆也被派去守金川门,而相比之下皇室藩王被派来守城就尤其有些搞笑了,朱允炆是不是忘了今日这一切都是削藩削出来的?被派到金川门的是谷王朱穗,这人是个老实人,当初朱棣在北平起兵,他的封地是宣府,可他一没有选择和朱棣一起造反,二没有带兵去镇压朱棣,反而带着全家老小绕道海路跑来金陵当了阶下囚,实在让人感叹。早早赶到金川门的李景隆观察了好一阵守城情形,见士卒个个面有忧色惶恐不安,不由心生快意,而被派来一同防守城门的文官还在那指手画脚,什么这排拒马摆得太前,那支箭兵靠得太后,一看就是全然不懂战阵厮杀的,李景隆放心下来,暗道只要解决了这文官还有那谷王朱穗,这开门大事就算是稳了。可他不知道随后赶到的谷王朱穗想法其实也和他差不多,自从前日跑去议和,见过了朱棣,朱穗知道四皇兄对自己从宣府逃回金陵的举动并无芥蒂的时候,那心头的天平就不可避免地往朱棣那边倾斜了,要知道他当初逃难来金陵只是觉得朱棣没有可能成功而已,谁知朱棣居然真的打到了金陵城下,此时难道还要逆大势去保那个要削藩的皇帝侄儿?没这样的道理。金陵城有内城外城,如今勋戚宗室和文官守的是外城,毕竟外城一破,内城几乎不可能坚守下去,而外城也有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难民数量实在太多,多得比济南还要夸张。借着议和的这几天,练子宁的提议得到了推行,周遭府县的百姓都被迁进了金陵城,能带走一切都要带进城,照理说对于这些难民,官府应该划地安置、供应粮食、组织纠察,就像当初在济南铁铉做的一样,一来防止过多的难民把城池弄得混乱不堪,二来必要时他们也可以成为上城墙守城的助力,可现在的金陵...根本没人管这些。仅仅只是围城,各种行政设施好像就已经瘫痪了,皇帝在忙着和大臣商量守城,基层官员和小吏们就窝在家里看情况,等着天下易主的那一刻,而大部分高级官员们则是众生百态,有的在家里聚集好友,议论着城守下来该如何,城守不下来又该如何,都是在忧心着自己的前程,说白了就是一旦城破,该怎么投降以得到新主的青睐,而有些受过建文帝赏识,比较死脑筋的,已经在暗自垂泪考虑着城破之后以身殉国的,整个金陵都是一片乱象,气氛古怪至极,燕王还没进城,所有人却都在考虑着燕王进城后的事情了。也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下,金川门三个守门的文官、勋戚、藩王,各怀心思,好一顿忙碌,等到过了正午,平地里一声炮响,高大城墙外响起了连绵的喊杀声,几人就知道燕军攻城已经开始了。金陵不比济南,城墙实在太高太厚,所以燕军攻城并没有像以往一样以先登城墙开辟阵地为重,反而是集中了攻城器械攻打城门,城上箭雨落下,对第一波冲到城门前的燕军造成杀伤,随即各处城门就响起了激烈的撞门声,金川门作为南门,自然也是受攻击较为激烈的地方,那之前还侃侃而谈气度非凡的文官一见城外燕军的擂木石破天惊般撞上城门,连带着整个城墙仿佛都抖了起来,不由骇得面无人色呆滞原地,而谷王朱穗则是袖着两只手看戏,眼看守城士卒通过城门上的小洞射箭,却被燕军扔进来的手雷炸得人仰马翻,他双眼一亮知道时机到了,便准备喝令几个亲卫控制李景隆夺取城门。谁知道话还没出口,那边的李景隆一个箭步冲到那文官身边,干脆利落地抹了他的脖子,然后喝令手下逼退其他士卒,开城门迎燕军入城,行云流水的一套操作之后,他提着长剑奔着朱穗就来了,当然,要像弄死那文官一样弄死朱穗,他是万万不敢的,只需要控制住朱穗...可他没想到朱穗不仅没有惊慌,反而大喜过望,原本还在袖手看戏,此刻反手抽出长剑,一剑砍翻弯弓搭箭的守城士卒,疾声高呼:“开城门,迎燕王!”李景隆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他停下脚步,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确认过眼神,居然是自己人?……“城破啦,城破啦,燕军进城了!”金陵外城,百姓们惊慌地满街奔走,他们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大队铁骑,马蹄踩在街面上声音清脆,马上的燕军士卒高举“燕”字大旗,却看也没看这些亡命奔逃的百姓一眼,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那些一开始还惊慌失措的百姓们跑到街道一边的滴水檐下站着,看着洪水一般成群结队的燕军从街道上疾驰而过,却对周边百姓秋毫无犯,他们这才想明白一件事情,燕军进城...和他们有什么关系?金川门开门投降后,立刻成了燕军的突破口,朱棣果断下令收拢兵力由金川门突入城池,和从各个地方赶来的守军展开厮杀,消息传出后,还在城墙上苦苦守城的徐辉祖登时如五雷轰顶,也来不及再管城墙了,匆匆领兵下了城楼直奔金川门,却在半路遇上了带兵赶来的丘福,原来燕军进城后,朱棣知道大局已定,便传下军令,让燕军撇开内城不管,先行控制外城城门,只要整个外城尽在掌握,什么事情都可以慢慢来。丘福作为先锋,冲得自然远了些,却正好撞见带兵来援的徐辉祖,两军正面对撞,失去战意的守军很快溃败,只剩徐辉祖带着亲兵苦苦支撑,徐辉祖身下战马被燕军士卒刺死,他就换马再战,丘福见他骁勇,挺身上前与他厮杀,还未分出胜负,四下里徐辉祖的亲兵已经被燕军士卒杀得节节败退,一直被逼进了神策门,满身血迹的徐辉祖看着门外燕军纵横,来去如风,那些原本该守城死战的士卒却被追得四散奔逃,知道大势已去,只能黯然一叹,拨马便走。丘福见他退却,也不去追,只是嘿嘿一笑,自去接管城门去了。狼狈不堪的徐辉祖一路回了中山王府,一路上嘈杂纷乱,尽是知道燕军入城后惶恐不安的百姓,徐辉祖没有多看他们一眼,进了中山王府后,早已提心吊胆的亲眷迎了上来,徐辉祖面沉如水,根本不理家眷的问候,只是直奔祠堂,在亡父徐达的灵前取下太祖御赐的丹书铁券塞入怀中,神情复杂至极。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最后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双膝一软,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