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见完六部官员,又批改了许久的折子,等到朱棣回过神来,太阳都到西边了,半天多的时间,就在这种不知不觉的忙碌中匆匆过去。一想到这种生活会持续接下来的一生,大部分人都是会绝望的,但朱棣却没有半分厌烦,只是他也知道一直扑在政务上,难免身子会受不了,便一边传旨让太医入宫替他检查检查身子,一边去了偏殿饮茶休息。当然,朱棣也不是没有意识到这样下去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当初看皇考一天处理政务到晚,也不觉得有多么劳累,但现在看来,只是因为皇考出身寒微,再加上爱民如子,才硬生生地撑了过来,实在是不能不让人心生敬畏。自己能做到皇考那样的皇帝么?朱棣不禁在心中问自己。但很快他的眼神再次坚定下来,因为他明白,如果不想被史书和后世人指着脊梁骨骂他和他的子孙得位不正,他就必须做一个不逊色于皇考的皇帝。当然,在这之前,他还必须处理一批人。他摆了摆手:“叫纪纲来见我。”一杯热茶还未饮完,纪纲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了偏殿里,面对朱棣的询问,这两天品尝了权力的滋味,脸放红光的他躬身答道:“禀陛下,金陵陷落前,建文曾召黄子澄、齐泰回京,这二人正在外地募兵,先后返回,半途中被人告发,已先后被捕。”朱棣点了点头:“这两天很多大臣上了折子,夷平方孝孺十族一事,多有异议,那二人抓回来后,依旧凌迟,株连的话,夷平三族即可,不必再像方孝孺一样。”纪纲心头一跳,朱棣这是...发了善心?难道是百官见方孝孺惨状,一致地反对让朱棣不想再做得那般过火?可惜了,可惜了!锦衣卫现在就是朱棣鹰犬,朱棣要是动了善念,岂不是说锦衣卫又要没有用武之地?他有心想要劝说朱棣杀一儆百,万不可心存善念,但朱棣显然已经做了决定,他又如何敢开口?纪纲只能闷声应道:“是,陛下。”“那些建文派往各地募兵的其他官员呢?”纪纲抖擞起些精神:“其中黄观已募集万余兵马,赶赴金陵,至安庆后,听说建文自焚,便投江自尽了。”朱棣的脸色阴暗下去。黄观,职位是右侍中,而且是个极有才名的文人。连中三元...从隋唐开创科举到如今,连中三元者,也不过十人,这些人都是一等一的天选之子,为何他宁愿替建文殉节,也不肯承认自己?纪纲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开口:“还有王叔英,也是募兵归来,途中听说陛下继承大统,便自尽身亡了。”朱棣闭上了眼睛,下雨天疼痛的双膝好像更难受了,让他忍不住想躺下去。“广德募兵的黄岩、汤宗,也双双自尽,死前还...还...”朱棣睁开双眼:“说!”“...还留下遗言,‘生既已矣,未有补于当时;死亦徒然,庶无惭于后世’!”“呵呵,倒是比那方黄齐猪狗之辈有气节,”朱棣攥紧拳头,气得笑了起来,“一个一个,宁愿去死,也不肯承认俺么...”他好像有些累了,笑过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漠然半晌,他才开口道:“俺之所以起兵,不过是想诛方黄齐等人,奸佞榜二十余人,若是有归顺之意,皆可宥而用之。”这是哀莫大于心死了...大概是看明白了正统两个字在这些读书人中到底有多大分量,朱老四也懒得再用以杀震慑的法子了,杀光了奸佞榜二十余人又有什么用?这些人还不是宁愿去死也不承认他的继位,既然如此,还不如只收拾方黄齐三个,其他人只要肯低头,就将就着过去算了。刚刚当上指挥使,正憧憬着带锦衣卫做一番大事的纪纲闻听这话,立刻便如五雷轰顶,连奸佞榜上的人都可以放过,岂不是说朱棣根本没打算清洗朝堂?收拾了方黄齐三人和他们的亲族,锦衣卫还能做什么?朱棣现在是主动低头也要维持天下的稳定,锦衣卫岂不是又要被关在笼子里?刚刚开始的美好生活突然就关上了大门,纪纲满心不甘,可朱棣此时脸色疲惫,眉眼中却有深深的怒火,只是强忍下去了而已,他哪里敢开口再揭一次朱棣的伤疤?告退声后,朱棣沉默了许久许久,等到心头的那股怒火和不甘被压了下去,他才准备继续去批阅折子,谁料刚刚才出宫的刑部尚书又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边跑边喊:“陛下,盛庸带其残部来降!”“盛庸?!”朱棣猛地一愣,刚刚平复下来的怒火“蹭”一声又烧了起来,从靖难起兵以来,他只在两个人手上吃过亏,一个是盛庸,一个是平安,平安在灵壁之战后被俘,早早投降了,朱棣也没为难他,如今官复原职,可盛庸从灵璧之后还一直跟燕军打游击,长江边上偷袭、设防的都是他,如今居然还有脸跑来投降?他脸上乌云密布,目中隐隐泛着杀气:“带他去正心殿!叫六部官员过来,俺要问清楚,当初盛庸做的那些大好事情!”传旨的小黄门匆匆忙忙出去了,没过多久,龙行虎步的朱棣刚刚走到正心殿门口,就看到了被五花大绑的盛庸,还有等待在此的六部官员。一见朱棣,盛庸扑通跪倒,连连叩首:“罪臣盛庸,见过陛下!”这态度倒是让朱棣怒火消散了些,他站在盛庸前方低头看着他,不发一言,盛庸的脸色渐渐白了,过了许久,朱棣才冷冷一逢:“俺来问你,济南诈降,骗俺入城,铁板取俺性命,是谁的主意?”一旁的六部官员满心无奈,这都几天了?要说一开始朱棣不习惯,口口声声称“俺”也就罢了,但如今都过了几天了,怎的还改不过来?你得自称“朕”呐!可朱棣是那种满身铁血一路踩着尸山血海过来的皇帝,百官在他面前都有些战战兢兢,要当面说他没文化说他土,谁敢?可上了折子朱棣看过就忘了,到如今还是一口一个“俺”,丝毫没有皇帝的觉悟。跪在地上的盛庸身子一颤,把头重重磕在地上:“陛下明鉴!诈降...是山东布政铁铉的主意!”“好,你说是铁铉的主意,兵不厌诈,俺也不责怪你这个领兵的。”“啪!”话说一半,朱棣走到御案前,狠狠一拍,吓得六部官员齐齐打了个哆嗦,一同垂首不敢抬头,朱棣森然问道:“俺就问问你,济南城头,竖起俺皇考的神牌,以臣子之身辱先帝,视俺皇考为提线木偶的,又是哪个?!”这句话简直像是九幽的催命符,冷得让人发抖,盛庸大气也不敢喘,咽了口唾沫:“陛下,这...也是铁铉的主意!”朱棣眼神朝着一边冷冷一扫:“此言当真?”几个六部官员一同拱手应道:“陛下,臣等当日是见过报功奏折的,这两件事,确是铁铉所为。”朱棣听了,脸上的森寒才慢慢退了下去,他仿佛换了张面孔,摆手道:“既然如此...起来吧,与他松绑!”盛庸松了口气,才站起身,就听朱棣说道:“战场相对,各显本领,胜败俺不会怪你,但辱先帝神牌的大不敬,绝不可赦!你也不必惶恐,此事既然不是你主张,如今又已来降,前罪就一笔勾销,官复原职吧!”盛庸大喜过望,朱棣夺了天下,他知道再无可乘之机,本想着早点来降,保住一条性命就算是老天保佑,毕竟他恶心了朱棣那么久,但万没想到朱棣居然宽容至此,甚至让他官复原职!盛庸连连叩首谢恩,朱棣抬头看了看天色,眼瞅着都要黄昏了,便摆手让他们退下:“朕累了,下去吧!”见众臣告退出殿,朱棣便抬步走向御书房,等到又批了些折子,他才想起什么,唤过来转送六部奏折的郑和:“对了,顾怀去哪儿了?朱能和丘福都进宫一趟了,怎的从早朝之后就没见过他?”郑和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陛下,说来也巧,奴才刚去六部取奏折时,听好些官员在说,今日曹国公和靖国公做东,请相熟官员秦淮河吃酒呢,看这天色,怕是已经过去了。”朱棣一听,笑骂道:“老子累死累活一整天了,他倒是自在,封了国公,又不担军务,就想享清福?不成,你把他给俺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