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昔当年泪不干,彩楼绣球配良缘...”台上正在唱大戏,青楼的花魁女扮男装演起了薛平贵,比起平日的抚琴唱词倒是多了些活泼的气氛,观赏角度独好的雅间里,顾怀端起杯回应着某个官员遥遥一举,便一仰脖子将整杯酒灌了下去。“靖国公好酒量!不愧是上马打仗下马治国的英才,下官再敬靖国公一杯!”一个顾怀连名字都想不起的六部官员甩了甩大袖,行云流水地又端起酒杯敬酒,顾怀有些头疼,但还是笑着又喝下了一杯。花花轿子众人抬,今晚这酒宴,来了不少官员,虽然大部分品秩都不算高,但涉及了六部、都察院、鸿胪寺以及一些军方将领,得知曹国公和靖国公一同相邀,几乎没人不给面子,席间气氛热烈,称得上宾主尽欢。要知道顾怀和李景隆现在算是两个派系的新贵,一个是北平系官员,受封国公;一个是建文旧臣,更进一步,俨然要受到重用,这些来赴宴的官员如此热情,倒也合理。这场酒宴说到底是李景隆一手操持的,这两天顾怀没事就去寻李景隆饮酒看戏,也算是摸透了李景隆想要和北平系官员打好关系的心思,这对于顾怀来说有利无弊,自然从善如流,但他没想到李景隆居然把场面搞得这么大,今晚俨然是要把他在金陵的关系介绍给顾怀,不管是当初李文忠在军中留下的派系,还是这些年李景隆相熟交好的文官,今晚都来了,而顾怀也从善如流,邀请了一些北平系官员过来,这也算是两个圈子之间的正式交际。权贵之间的交汇,除了有什么深仇大恨,场面上都是做得极足的,就比如此时席间绝对看不到往日朝堂上那种文武之间针锋相对的气氛,宴席另一角粗犷的朱能已经有些喝醉了在耍酒疯,借酒意舞剑,就有文官拍手赋诗以应和,一片其乐融融。顾怀的身边,坐的是李景隆和解缙,李景隆此时正在和相熟官员谈笑,而解缙则是有些紧张地小口喝酒,能坐在这宴席头部的,多是些大人物,国公、六部尚书、都察院御史,哪个不是他平日要仰望的存在?真要让他上去攀谈,他还有点不敢,万一别人压根看不上他这么个小小翰林编修,岂不是自讨没趣?角落里的目光引起了他的注意,是同在翰林院平日关系较为要好的两个同僚,说起来按他的官阶也就能坐在那里罢了...这两天没少被同僚追着问是怎么认识靖国公这等大人物的,一提起起草登基诏书的事情,同僚们羡慕得目光都要冒火。说起来他解缙难道真是走了天大的好运?之前蹉跎那么多年,如今靖国公对他青眼相加,甚至主动把他带在身边来参加这等规格的宴会...李景隆放下酒杯,他也早注意到了这个为朱棣起草登基诏书的小小编修,只是除了一支笔杆子确实玩得好,乍一看并无特殊之处,但顾怀很明显展现出了对这个人的提拔之心,嗯...他李景隆倒不是不能卖个人情。如此想着,他侧过脸对着顾怀笑道:“靖国公好像有些不胜酒力?也是,这两天饮宴是多了些,不过仗打完了,也该休息休息。”一旁的顾怀内心止不住地感叹,别看李景隆打仗是个草包,但这种金陵上层圈子的交际,他还真是如鱼得水,只消往那儿一坐,三言两语之间,整个宴席的气氛就高涨起来,他好像记得每个官员的名字,言谈亲疏有距,绝不会冷落,也绝不会过度热情。这种培养多年的交际手段,顾怀短时间是学不来的,乍登高位,确确实实是有些不习惯,比如敬酒这东西,一般官员来敬,随便糊弄抿一口也就罢了,但顾怀是实打实的一口闷,虽然这个年代酒水度数偏低,但这么喝...也还是有些顶不住。听到李景隆出场替他解围,几个想敬酒的官员尴尬地缩回了手,顾怀松了口气,笑着应道:“突然闲下来,是有些不习惯,往日只听金陵烟花地惹人流连忘返,近日才算是知道了其中威力。”“哈哈,说起来靖国公也是金陵人士?”“祖籍就在金陵附近,只是多年居于北方,很少回来,”顾怀夹了口菜,“父母已故,家中也没什么亲戚,算起来更像是个北人。”“也难怪靖国公如今还未娶亲了,父母健在,是要催上一催的,”李景隆眼中露出些狡黠的笑意,“怎么样,要不要我替靖国公说个媒?”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两人也算相熟了,不再是之前一个威逼一个屈服的关系,说这样的话也不显唐突,只是顾怀哪里有考虑婚娶的事情?自然是笑着搪塞过去。一旁的解缙看顾怀李景隆两人关系如此要好,不由更是惊讶莫名,顾怀本是北平系官员,靖难第二功臣,如今居然在金陵也这般吃得开?这样的大人物居然对他青睐有加,日后仕途...他壮着胆子想去插话,还没开口,一个管事匆匆走到李景隆身边耳语两句,李景隆怔了怔,便对着顾怀笑道:“呵呵,本打算今日不醉不归的,看来是不成了,陛下寻你呢,怕是要进宫一趟。”酒席这东西,吃多了就跟坐牢差不多,顾怀确实不擅长这种氛围,听到朱棣找他,不由如释重负,赶紧起身,抱拳团团拱手:“既然陛下召见,那可不便耽搁,这便入宫了,改日我做东,再请各位赴宴。”“国公爷客气,慢走,慢走!”“啥?还没喝完你小子就要跑?你小子,来和俺老朱再喝两杯!”“国公爷慢走!”一片喧闹,众多官员起身送别,喝多了的朱能和丘福还在耍酒疯,顾怀转身走出雅间,连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他这一走,解缙就不免有些尴尬起来,一时间坐也不是开口也不是,倒是李景隆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主动开口挑起了话题:“大绅呐,之前那诏书...”……到了宫门,已是傍晚,顾怀走下府里刚雇的马车,让魏老三赶去宫门口等着,又挥手散了散酒气,这才跟着等候在此的郑和往宫里行去。两人是从靖难未起时就相熟走过草原的老朋友了,自然也不需要太多客套,见顾怀酒意上涌脸有些红,郑和不禁提醒道:“陛下今日心情可不怎么好,听了建文旧臣的事情发了好一通火,后来又见了归降的盛庸,心头还压着火呢,你可别喝醉了口不择言。”顾怀一惊:“盛庸来降?陛下是如何处置的?”“官复原职,没有追究之前战事,”郑和领着顾怀走在宫道上,“还有那些奸佞榜上暂时羁押的官员,除了方黄齐,陛下说了,有愿意归降的,也可以宽宥处理。”顾怀酒意一扫而空,他确实没想到,朱棣居然会放下手里的屠刀。但有些事情是不能打听太过的,宫里发生的事情,郑和能告诉他,显然是把他当成了朋友,不想他触什么霉头,但要是刨根问底,那就成了打探君主的心思,性质就变了。他没有追问下去,一路和郑和闲聊着到了后宫,郑和退了下去,他没等多久,就被召了进去,看到了正在用膳的朱棣。桌上的菜肴很少,比军中也好不到哪儿去,顾怀行礼见驾,拿着个馒头的朱棣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军营见过多少次了,有什么好多礼的。”他说归说,顾怀还是恭恭敬敬地把礼行完才直起身子,朱棣随手往旁边一指:“坐,陪俺一起吃顿饭。”当值陪侍的宦官立刻从朱棣面前的小桌上拿过两道菜肴,摆到了顾怀面前的空桌上,这种行为叫赐膳,与天子共食,以示恩宠,顾怀连忙谢恩,在那张小桌后规规矩矩坐了下来,等到摆好了菜,宦官又给他拿过几个馒头,顾怀再次谢恩,然后很秀气地吃了起来。一是不饿,二是...皇帝赐的膳,难道还真当饭吃?见他这模样,朱棣咬了口馒头,没好气开口:“怎么像个受气小媳妇?在俺面前还装模作样?”顾怀笑了笑:“陛下,这里可比不得军中,宫中规矩大,臣不知不觉就惶恐起来了。”朱棣听了一阵失笑,他怎么不明白顾怀跟了他四年,军中两个人蹲在一起烤火都有过,哪里会惶恐这样的场面?所谓的天子威势,相熟的人怎么会禁不起,但顾怀这般说,这般规矩,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说起来顾怀这番表现,还是这两天从李景隆那儿学来的,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顾怀从未做过官,哪里能知道这里面的凶险?若是以前他还敢质疑朱棣的决定,还敢和朱棣呛声,可现在朱棣已经是皇帝了,手握的权力实在太大,可以一言决定他的生死,真还敢像之前那样既是上下又是朋友地相处,万一闹了矛盾,可没有半点冷静下来重归于好的时间,说不定就被拖出去砍了。打完了仗,顾怀也算是下定了决心,要注意以后的为官之道了。这些天朱棣一直是一个人吃饭,尽管都是美味佳肴,但冷清清的终究没什么胃口,有顾怀陪他吃饭,听他抱怨,胃口自然也就好了许多,这一顿吃了几个大馒头,又喝了一大碗汤,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消食,带着顾怀散步去往御书房。夜色降临,宫城里点起烛火,四处朦胧,美轮美奂,夜色如水,星月相映,宫殿的回廊之间,朱棣的脚步放得很慢。过了许久,他出声打破了沉默:“那件事,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