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即使是不畏权贵的满宠,也知道现在的楚云是绝对不能招惹的存在。楚云叹了口气,回头一看,只见满宠正小心攥着沾血的皮鞭,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看样子,满宠是怕楚云再找他秋后算账。“太子太傅……”满宠脸上的肌肉在阵阵抽搐,无比尴尬地看着楚云,继续道:“下官……下官也只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楚云差点儿被逗笑了,若不是华佗还在眼前,这实在不是发笑的场合,楚云怕是真就忍不住笑出声。“叔父是命你审问李当之,撬开他的嘴,还是让你用鞭子把他抽成这半死不活的模样……?”楚云语气凝重地冲满宠质问道。满宠顿时有些底气不足地下意识退了一步,又开始替自己辩解道:“可是太子太傅,这小子嘴巴严实得很,不给他点厉害的颜色尝尝,他也不可能松口啊!”“那我问你……”楚云步步紧逼,走到满宠面前,问道:“你把他打成这副德行,他招供了吗?”这下满宠宛如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垂头丧气,再不敢顶嘴半句,老实道:“不敢欺瞒太子太傅,他最开始除了辱骂下官外,什么也不说,后来成了这样,就半个字也说不出了……”楚云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无奈道:“那你还觉得严刑逼供这个法子有用吗……?”“可是……下官对付其他人都是这个法子,后来他们也都招了啊。”满宠委屈巴巴地说道。“我说满县令,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骂我是个妇人之仁的软弱之辈,是么?”楚云的语气并不严厉,却仍让满宠被吓得不轻。被识破心思的满宠整个人打了个激灵,赶紧摆手道:“不!不!不!下官岂敢如此放肆……”“你不必这么紧张,先前你我确实有过些许不快,但是你要知道,我现在责备你,并非因为你我之间过往的恩怨。”楚云看着宛如惊弓之鸟的满宠,和声和气地解释着。满宠不知道楚云说得是真是假,不敢怠慢,干巴巴地挤出一点儿笑意,保持着沉默。“可能你曾以你自己的手段,让不少罪犯对罪行供认不讳,觉得这是很值得自豪的一件事,但我想问你,你凭什么保证,那些疑犯不是经受不住皮肉之苦,被你屈打成招?”“这……”满宠愣在原地,楚云的问题让他的大脑当场接近于宕机的状态。这个问题,他连想都没有去想过。他这个人对事物的认知,一向是只有两种,要么是,要么不是,一是一二是二。这个人既然是疑犯,对此案有犯罪嫌疑,证据也指向他,既然他的嫌疑是最大,那么他就理应是真正的犯人。拒不认罪?那我就用我手里的鞭子打到你认罪!满宠坚信自己的做法是正义的,他并不是随便抓一个有嫌疑的人,就一口咬定他是犯人。他也曾细心调查,收集证据,在确认最有可能是罪犯的那个人后,对方一旦拒不认罪,他才会以特殊手段施以酷刑,逼他认罪伏法。可是他确实没考虑过,即使所有证据都指向一个人,即使这个人的嫌疑最大,那么他就一定是犯人,一定是真凶吗?实话实说,他无法确定。正因为他在查案的时候也曾绞尽脑汁,努力去收集每一份证据,所以他才无法笃定。“太子太傅的话,如醍醐灌顶,让下官有所领悟……”倒不是楚云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就让满宠改变了先前坚持多年的想法,而是他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内心深处早就产生了类似的困惑。先前他只能通过意志去压制这种困惑,不断告诉自己“我没有错”。现在赶上楚云恰逢其时的“指点”,他就顺其自然地开始质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们孰对孰错,暂且不论,重要的是,在审问李当之这件事上,我想我们现在可以达成合作了么?”“全听太子太傅安排。”满宠这次回答的语气中不再只存在畏惧,更多了几分敬意。“好。”楚云微微点头,看了一眼在一旁万分忧虑,只顾盯着剩下不到半条命的弟子的华佗,又问道:“这家伙几天没吃过饭,没喝过水了……?”“回禀太子太傅……水倒是每天有喂他喝,至于吃的东西……”满宠不敢回答,但他这么犹豫,比直接回答更容易让楚云理解。显然,这李当之恐怕少说也有两三天没进过食了。伤成这样,还没有食物,楚云心想若不是自己带华佗来得及时,再这样下去,恐怕要不了几天,李当之就要死在这幽暗冰冷的牢狱之中,连个替他收尸的人都未必会有。“先派人弄点吃的过来,再喊个大夫来替他处理一下伤口。”“不……不必……”始终三缄其口的华佗总算用那沙哑而无力的声音开口道:“大人只需安排吃食即可,他的伤口,就交给老夫来处理。”楚云这才想起,这如今这天下间最厉害的外科医生,不就在自己身边么?“太子太傅,敢问这位老先生是……?”华佗毕竟是跟楚云一起来的,满宠不敢怠慢,只好慎重地问道。“这位就是神医华佗……”楚云白了满宠一眼,心想你这家伙真是多嘴问这种问题。满宠闻言也是倍觉尴尬,自己把人家弟子折磨成这副德行,还有问人家是谁,还好华佗手里没刀,否则哪怕他一把年纪,也很可能忍不住拔刀照着满宠的脑袋给他一下。“二位请稍后,下官这就去派人准备……”满宠逃命似的赶紧离开楚云和华佗的视线。满宠前脚一走,华佗的眼眶登时湿润得厉害,热泪盈眶的状态持续了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泪水便夺眶而出,顺着华佗苍老的面容流淌而下。楚云本想安慰几句,却总觉得此时此刻,不管怎样的语言,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看着因膝下无子,对其视如己出,却注定难逃一死的弟子经受着非人的折磨虐待,这对于一个年过五旬的老者来说,究竟有多残忍,楚云根本无法想象,未曾为人父母的他,更是无法感同身受。有些痛苦,只有自己亲身经历过,才能直言“我懂你的感受”。而楚云显然没有这个资格。——默默站在一旁,看着华佗对李当之黯然垂泪,楚云那泛滥的同情心在这一刻确实感到有些煎熬。但这也是磨炼他内心的难得机会,他在忍耐,压抑自己内心深处那不该萌生的,救助李当之的冲动。李当之是罪人,也是敌人,无论华佗与他现在看起来有多可怜,这都不能掩盖其罪状,楚云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必须保持着绝对的理性。所幸这份煎熬并没有持续太久,一盏茶不到的功夫,满宠便去而复返,还与两位狱卒一起,拿着足够一个人吃上两三天也吃不完的肉和干粮。寻常犯人别说是吃肉,能吃得上牢饭就已经是幸运儿了,此次李当之倒是沾了楚云的光,才得以吃顿久违的饱饭。想到这满宠留在这儿,也只会碍眼和刺激华佗、李当之师徒,楚云就冲他挥挥手打发道:“钥匙留下,你带上你的人暂且退去吧。”“太子太傅……这恐怕……”满宠本想说“这恐怕不合规矩”,但在与楚云那冷冽的目光碰撞的瞬间,赶紧将到嘴边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递交道楚云手上,赔笑道:“太子太傅有什么事,就招呼一声,下官就在大牢门口候着……”楚云不耐烦地加快了摆手的速度,仿佛在说“去吧去吧”。满宠只好命人把吃食都交给楚云,灰溜溜地带着狱卒无奈离去。“进去看看他吧。”眼看着满宠等人离去,楚云将食物都转交到伤心欲绝的华佗手上,自己拿着钥匙,对准锁孔将牢门上崭新的大锁打开。随着被打开的牢门发出“吱呀呀”的刺耳金属声,华佗腾不出手,只得用胳膊上的袖子拭去满脸老泪,哽咽着道了一句:“多谢太子太傅……”楚云没答话,只是陪着他一并走近牢房,靠近也不知是否还清醒着的李当之。被吊着的滋味儿必然不好受,楚云叹了口气,亲自为李当之松绑,为防止掉落受伤,楚云还特地轻手轻脚地将李当之的身体放下。“当之,当之……”华佗将爱徒抱在怀中,轻声呼唤着李当之的名字,期盼着他能有所回应。“师……父……”让楚云、华佗二人没想到的是,李当之不但有反应,而且回答得还挺快。哪怕他眼睛肿得都快睁不开,可师父的声音,他是在任何处境,都不会弄错的。华佗脸色骤变,大为惊喜,忙道:“师父在这儿!师父在这儿呢!”大抵是闻到肉的香气,李当之的肚子发出一阵咕噜声,用那气若游丝的声音又断断续续道:“师父……我饿……”华佗赶紧将肉块和馒头用手撕成小份,小心喂着李当之进食。脸上也有伤势的李当之根本不敢用力咀嚼,否则只会牵动伤口让他疼得再难动弹。他像个大家闺秀一般细嚼慢咽着,华佗则是极有耐心,慢条斯理地一口一口喂着他吃。这番师徒之间温馨的场面,楚云实在不忍打破,然而李当之突然停住本在嚼个不停的嘴,惊恐地问道:“师父……你身边的人……是谁……?”他的眼睛红肿得即使睁开,也很难以看清周围的情况,就连楚云的存在,他也是通过气息和感觉猜测着进行分辨。“是我。”楚云不想让华佗为难,便自作主张回应了一句,还补充道:“楚云。”楚云本以为李当之会愤怒到用仅剩的力气破口大骂,将自己所受的一切苦痛全部归咎到他的身上。但是李当之没有,他只是脑袋像蜜蜂的翅膀一般,高频率地抖动了几下,露出相当苦涩的笑容,断断续续道:“想不到我李当之沦落至此,还要承你的人情。”可见,李当之确实是个聪明人,只有聪明人,才能在这种情况下还保持着理智,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分析出是楚云出面,师父华佗才能被准许入狱来探望并照顾自己。李当之与楚云讲互相将对方视为敌人,眼下李当之要受敌人的恩惠,各种苦楚,自然是难以想象。“我也不过是为了华老先生才这么做的。”“呵呵……”李当之苦涩一笑,没再跟楚云说话,而是如嗷嗷待哺的幼鸟般,享受着师父对自己的喂食。见李当之吃得差点儿噎着,楚云还大方地拿出随身携带的酒壶,递到华佗手上。这一幕,倒是被恢复了不些许气力的李当之看在眼里,他不情愿地道了一声:“谢了。”又过了少顷,酒足饭饱的李当之突然冲华佗道:“师父,您能不能,让我和楚云说几句……”华佗怔了好一会儿,他从未见这想来自命不凡的狂傲弟子,会再有这般彬彬有礼的一天。“好……”但他还是答应了。他清楚弟子与楚云之间的恩怨,在弟子的最后岁月,理应给他们二人一个空间。华佗退到牢房之外,确保自己不会听到他们二人的交流内容。李当之先前对楚云只有憎恨与嫉妒,他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夺走了他喜爱的女人,也嫉妒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家伙,可以身居高位,掌握炙手可热的权势。可是现在,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反倒是想和楚云聊聊。“楚云。”李当之有气无力的唤着楚云的名字,又道:“你赢了。”“我没有赢,但你确实输了。”楚云摇了摇头,否定李当之的说法道。“呵呵呵……”在这情况下,李当之唯有苦笑,又道:“你说得也有点道理,我是输了,而且不是输给了你,而是输给了我自己。”“你输给的,是你的野心,还有你的欲望……”楚云不解地问道:“你是个聪明人,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又怎么会自甘堕落地沦为袁绍的爪牙,替他下毒害人?你莫非不知道,做这种事情,成功的可能性有多渺茫?就算你真的做到了,又怎么可能有命活着回冀州?袁绍又怎么可能兑现他对你承诺?”“你问我为什么?”李当之自嘲着又是一笑,道:“原因你怎么可能不明白?无非是因为‘不甘’二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