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泽送走了汪道昆这个特殊的客人。汪道昆没有在南平县亮明身份,而是立刻离开了南平县,然后展开仪仗去了隔壁汀州府。汪督学的心情似乎不错,在汀州府没有罢黜任何一位生员,就返回了福州府城去准备乡试去了。时间来到了嘉靖三十四年的五月份。那些没有被汪道昆巡视的府县学子暗暗庆幸,也有如同黄时行这样遗憾了,少了一个出风头的机会。张思敬写给汪道昆的信石沉大海,不过张思敬依然在“陋室亭”和书院学子和府学学子们聚会,畅谈实事,一谈到奸党误国,就呜呼哀哉的大骂奸臣。特别是已经高升的方望海,更是被斥责为时奸,张思敬虽然没有公开说过方望海的坏话,但是那些阿谀奉承的生员们反而称赞他,说是君子之风,不肯攻击同年。朝廷新任命的延平知府迟迟没有到任,府县两级衙门微妙的维持着平衡,维持一个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苏泽又遣人去了武夷山的茶园,让他们继续制作红茶,并且向愿意制作红茶的茶园主人收茶。今年的天气实在是不太好,很多茶叶来不及晾晒,既然苏泽的茶园收茶,又能省去运去山下城镇人力,制造红茶的茶园也逐渐多了起来。不过今年的产茶季节也快要过去,天气逐渐热了起来,春季也快要过去了,接下来的茶树长的嫩叶就不能继续掐了。苏泽又将一座从蔡家买下来的店铺变成了灌装的工坊,他从县城订购的木匣子和陶瓷茶罐运送到这里,然后灌装入红茶密封好,再让人送到长宁卫运输到月港贩卖。苏泽不得不感慨,茶叶贸易果然是暴利中的暴利,光是这么一座茶园加上零星收购的红茶,就为自己赚到了六百两银子,要知道这笔银子都能购买二十门佛郎机炮了,换成鸟铳那就是近六百杆。不过显然整个葡萄牙人在远东也没有这么多的枪炮,迪奥戈这个远东总代表立刻表示,要立刻派船去马六甲,订购更多的鸟铳过来。不过这也暴露了一个信息,那就是葡萄牙人在马六甲已经建立了铸造厂制造枪炮。果然从皮埃尔神父的口中,葡萄牙人早就已经在马六甲招募华人工匠造炮,但是很长时间铸炮厂制造的炮都不过关,只有鸟铳勉强能用。前几年果阿的远东总督撤换了枪炮总监,这几年马六甲的火神枪才逐渐堪用了起来。不过目前还多是倭国人在订购,葡萄牙人一直没能打开大明市场。原来是坑货,也难怪这个迪奥戈这么轻易的答应下来的。苏泽又连忙给林默珺写信,买炮的时候一定要让这些葡萄牙人亲自试炮,千万不能让自己人去试炮,要是炸膛的更千万不能付钱。五月初四,端阳节前一天,苏泽从街上买了一壶雄黄酒,返回《拍案惊奇》的编辑部。明时,端午节已经是非常隆重的节日了,喝雄黄酒,吃粽子,赛龙舟这些风俗都已经形成,读书人还会结伴出城登高,向屈原祈求考试顺利。林清材返回宗族过节去了,陈朝源带来了粽子,苏泽将雄黄酒分给他,约着明日出城登高。“对了,汝霖兄有你的两封信,已经放在你桌子上了。”苏泽点点头,端午节只有一日假期,他也不准备回长宁卫过节了,约着几个县学同学登高庆祝,然后趁着假期看一看自家的产业,攒点假期等到五月中旬末再回长宁卫。回到屋子里,苏泽看到书桌上的两封信。第一封信的字比较张扬,苏泽一看就是林默珺寄来的。如今两人通讯非常的频繁,每隔几日就会互通来信,上一次来信还是五月一日的时候。苏泽自然也很乐意和林默珺通讯,他可以通过这种办法了解长宁卫的动态,还可以和林默珺切磋兵法。拆开信封,里面是两张信纸,张开一看,原来是俞大猷又来信了。今天的日期是五月初四,而俞大猷的这封信是四月初九写的,也就是一个月前写的。这位大明未来的军神,似乎将林家当做了树洞,信中的用词也越来越随意。原来俞大猷又吃了败仗,他再一次被贬官了。苏泽不禁感慨,这么打下去怕是俞大猷连世袭的百户职位都要赔进去了。很快看完了信,苏泽也是非常无语,只能感慨俞大猷就算是韩信再世,怕是也要吃败仗,大明朝实在是太拉胯了。这一次兵败发生在漕径,听这个名字也知道,这是个漕运的通道,属于兵家必争之地。俞大猷的本部兵马受损严重,张经就将一部分广西狼兵拨给了他。所谓的狼兵,就是隶属于广西的壮族、瑶族土司的私兵,他们被大明朝廷雇佣出来作战。这些狼兵野性难驯,而且样貌和中原人也有区别,还喜欢配搭古怪的面具,赤膊上身露出纹身,所以一开始倭寇对狼兵非常的忌惮。但是在俞大猷的来信中,却将这些狼兵给喷的一无是处。不听从军纪,只知道求赏钱,在俞大猷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精锐,反而是一群纸老虎。还是那种对外虚张声势,对内凶狠残暴的那种。俞大猷本来不准备带领这些狼兵出战的,但是张经如今处境非常的差,就连清流的御史都开始上书弹劾他了,他急需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于是多次写信要求俞大猷带领狼兵出战。俞大猷迫于无奈,只能带领两千狼兵出漕径,准备进攻盘踞在川沙、拓林的倭寇。一开始俞大猷确实获得了一些小胜利,这些狼兵的将领就飘了,因为张经在出站前开出的高额赏钱,纷纷要求追击倭寇。俞大猷本来是想要稳扎稳打的,但是被这些狼兵催促着,带兵出漕径,却中了倭寇联军的埋伏。这一战狼兵战死千人,俞大猷仅仅带领本部兵马杀出了重围。而剩余的狼兵也不归军了,干脆也做起了倭寇开始劫掠浙江百姓。信看到这里,苏泽只能叹息一声,对于军队来说,纪律性远远超过个人的血性。在进入火器时代之后,纪律性就是战斗力,这也是全职军人诞生的温床。训练有素的老兵,比年轻悍勇的新兵在战场上更有杀伤力,职业化的军人也推动了军事科技和军事学说的进步,这才有了十六十七世纪军事学说的飞跃发展。苏泽引以为戒,在笔记上记下“将没有训练的士兵送上战场就是谋杀”。不过算算日子,大明反攻的日子也快到了。张经已经再也输不起了,肯定会尽快组织一场大战来证明自己。这也是为什么俞大猷屡次战败,但是依然没有撤职,还让他继续带兵的原因。就算是浙江巡抚胡宗宪,此时也不能继续和张经拖后腿了。如果浙江的局势继续糜烂下去,那无论是清流还是严党,都没有好果子吃了。另外一封信自然是林默珺的,林默珺寄来的是福建被倭把总司的最新消息。果然和苏泽之前所预料的,福建的平衡很快被打破了。上月二十日,两广总督鲍象贤下令,广东备倭把总司汪柏督军讨伐广东海上的海盗。这一次广东海备倭把总司出了死力,还花重金雇佣了停靠在澳门的葡萄牙人助战。此战杀死广东地区的倭寇头领徐铨等一千二百余人,招抚三百五十余人,海疆稍靖。受到了广东同僚的鼓励,福建的被倭把总司也坐不住了,下令各卫所备战,也要驱逐纵横在福建海上的“鹿大王”。接到了消息之后,林默珺立刻按照苏泽的吩咐,将蜈丸号藏入船坞,疏散东奥岛港口附近的移民,偃旗息鼓消停了下来。可是接下来的进展,就是林默珺看不懂的了。因为林默珺不再假扮鹿大王巡视海疆,出海巡航的沿海卫所船只也多了起来,很快就有五个卫所上报,自己作战驱逐了鹿大王。林默珺:??这些日子林默珺虽然不再扮演鹿大王,但是也会“偶尔”驾驶卫所的战船“路过”东奥岛,可没见过任何一艘大明的战舰敢于靠近东奥岛的。怎么就驱逐鹿大王了?最夸张的还是福州府的定海守御千户所,这帮虫豸据说从月港买了一条倭船拖回了福州府码头,说是自己击沉了倭寇的旗舰,鹿大王带领部众逃遁回倭国了。靠着一艘破船,几面倭寇的旗帜,几把破烂倭刀,福建都司衙门和备倭把总司竟然为定海卫请功,上报兵部福建海上也大捷,击溃了鹿大王。苏泽看到这个结果更是无语,自己还是高估了福建这些沿海卫所的道德底线。不过这倒是也省了事情,看样子这些卫所也没有胆子登上东奥岛,查看“鹿大王”到底有没有撤走。只不过保护费的生意做不成了。不过福建沿海卫所如此不计代价的捏造军功,而两广也突然发力,还雇佣葡萄牙人作战平倭,这都让苏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倭乱最严重的,就是江南、浙江、福建和广东。如今福建和广东都取得战果,消灭了海上的倭寇。那朝廷投入最多,调入军将士兵最多,花费银两最多的江南浙江地区,为什么一点功都没有立,反而吃了败仗呢?好深的算计!果然张经这个只会打军事仗,不会打政治账的浙江总督会被胡宗宪取代,嘉靖皇帝早就已经对他失去了耐心,后面再立功,他的罪名也已经定了。专制体制下的皇权,是世界上最没有耐心的生物。当你的每一个愿望都能得到满足。你随口说的任何话都会被奉之为圣旨。你的任何错误都有人帮你掩饰承担。人就会失去对客观规律的敬畏,认为一切困难都是可以战胜的,没有战胜就是下面人的问题。不仅仅是嘉靖,他的孙子如此,他的孙子的孙子也如此。妄图认为一道圣旨就能立刻改变现状,任何战争都能一战而定,任何政策都能立竿见影。那臣下就只能造出热火朝天的干劲来,用“不是一片小好,是形势一片大好”来糊弄上面。苏泽叹息一声,张经之死在两广和福建的倭寇平定这一刻,就已经注定了。苏泽提起笔给林默珺回信,让她继续留意东奥岛的动向,不要让官军登岛,暂时藏住鹿大王这身皮,安静等待下一次水浑的机会。苏泽打开另外一封信,这封信字迹清秀,用的信纸也是上等的熟宣,看封面的落款是刚刚搬回泉州府的李夫人。苏泽微微一笑,李夫人又怎么可能给自己写信,果然看到熟悉的字迹,这是方若兰给自己来的信。前几天苏泽给李夫人写了一封寒暄的书信,不过算算日子应该还没送到泉州府,这封信上的日期应该是方大小姐刚刚搬到泉州府,就给苏泽写信了。不得不说,这位方大小姐是一位非常有生活情趣的人。她心中说的都是一些生活中琐事,比如搬回老宅整理老宅的时候,发现一颗她小时和舅舅一起种植的柑橘树已经长大了,又回忆了一些儿时时光。她还从舅舅的藏书中找到了一份新的糕点食谱,她讲述了用陈皮制造糕点的过程,也颇为生动有趣。当然信中也不是都是高兴的事情,方若兰也抱怨了母亲逼迫她学习女工的凄惨经历。想到兰质蕙心的方大小姐,费了半天力气将鸳鸯绣成了鸡,苏泽也露出笑容。除了这些生活中有趣的琐事,方大小姐也带来了一个消息。她舅舅在南京国子监担任博士,前几日舅舅寄来的信中,说起了朝廷上的事情。“兵科给事中殷正茂上奏请铸钱,户部复议,可在产铜在云南、两广、山东、福建等省铸造铜钱。”福建要铸铜钱了?方若兰说自己舅舅在来信上提醒李夫人,尽快将家里的铜钱换成白银,福建钱法将乱。方若兰想不通为什么朝廷要在福建铸铜钱,反而钱法会混乱,所以写信请教苏泽。苏泽想了想,提笔开始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