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进入了苏州府的地界,谭纶和高翰文突然发现,关卡一下子少了很多。偶然遇到了一个钞关税的关卡,除了通关货物需要走缴税的货物通道之外,如果只是携带少量行李的人根本不需要检查,直接就可以快速通行。谭纶和高翰文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神中的诧异。按理说明明现在是战时,可是两边根本都没有打仗的样子,就看到一车一车的货物向着南京方向运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苏州府还在明廷控制下呢。“子理兄,我们到了苏州府去哪里?”谭纶在路上已经想好了去向,他立刻说道:“去找王世贞!”高翰文这才想起来,当今天下文坛宗师王世贞,如今正在老家苏州太仓县服丧。王世贞的父亲王忬因为严嵩严世蕃父子的陷害,被皇帝下令斩杀,王世贞对朝廷心灰意冷,辞官扶着父亲的尸体返回苏州老家。谭纶说道:“我和王元美是隔了一科的进士,当年同在翰林院为官,有同馆之谊。”“王元美的父亲是忠良,被朝廷所害,他辞官归乡肯定也深恨之。”“我们去找他先安顿下来,再观形势变化。”连谭纶这样忠心为国的人,都反而要被朝廷抓捕。又想到当年上任杭州的时候,周围同僚对自己的礼遇,再想到放归南京之后,那些人对自己的冷遇。高翰文如今已经彻底对朝廷绝望了。两人干脆直接向着太仓县出发,很快就到了太仓县城。毕竟是战时,守门的士卒还是让两人等在城外,然后派人去通报王家。不过谭纶和高翰文都没有被士卒盘剥,等到王家派人来作保,就直接将两人放进了城里。这下子谭纶更加沉默了,南京和苏州相隔这么近,两边的军纪比天还大,这明廷还有获胜的可能吗?王家本来就是太仓大族,王世贞一门三进士,本来是太仓城内最煊赫的家族。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在嘉靖三十八年中了进士,但是其父王忬因忤严嵩父子,以误边罪,被斩于北京西市。兄弟二人相泣号恸,持丧归家,可太仓县的官绅忌惮当时严嵩的权势,竟然无人上门吊唁。王世贞兄弟看透了人情冷暖,干脆遣散家奴,就在太仓城内找了个冷僻的地方住下,给父亲守孝。而迎接谭纶的是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和一个老管事的。在返回太仓之后,王世贞就烧了家中奴仆的身契了,但是这个老管事是看着王世贞长大的,对王家感情很深,所以自愿留下来帮着两兄弟做事。简单寒暄了一下,王世懋将谭纶和高翰文引到了王家兄弟新的住处。看到一身守孝服饰的王世贞,谭纶默然说道:“王兄,当日没能在老大人灵堂上一炷香,谭某羞愧啊!”王世贞的表情倒是非常的淡定说道:“父亲下狱后,子理兄也尽过力营救,那时候子理兄在京师外报效朝廷呢。”说起了父亲被冤杀的事情,在一旁的王世懋又擦起眼泪来。王世贞拉着谭纶说道:“今日看到《警世报》上的消息,我兄弟二人为子理兄捏了一把汗呢!幸亏子理兄走的好!你们且在我家住下!静观南京形势吧。”谭纶和高翰文立刻说道:“那就叨扰了!”谭纶和王世贞本来就有旧谊,如今谭纶的遭遇和当年王忬又很类似,双方的感情自然更近了。王世贞兄弟服丧期间不能喝酒,但是也置办了晚宴款待二人。虽然这个房子寒破,但是王世贞是当世文宗,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又擅长写戏作曲,书法也是一绝。当年王世贞所写的科举八股文,都被书商当做范文印刷出版,自然不可能吃不上饭。谭纶和高翰文在南京的时候前途未卜,又没有什么进项,吃的都很简陋。两人拿起筷子,高翰文的眼角流下泪水。王世懋看着两人说道:“要我说,当日二位就不当归!”哥哥王世贞还给朝廷当了几年官,王世懋刚考上进士,还没授官父亲就已经犯事了,所以王世懋是一天皇粮都没吃上,自然对大明朝廷怨气更大。“敬美!”王世贞喊了弟弟的表字,王世懋闭上了嘴巴。王世贞又对谭纶说道:“能从南京逃出来就很好了,只要留着有用之身,总有拨云见日的时候。”高翰文擦干眼角的泪水,重重的点头。谭纶低下头又抬起头说道:“今日之后,谭某和明廷情分已断,今日感谢元美兄收留,等过几日局势清晰,谭某就去杭州接上家眷,去福州找苏大都督!”高翰文惊讶的看着谭纶,要知道之前谭纶可是大明忠臣,不顾苏泽亲自挽留执意要离开浙江的。王世贞兄弟反倒是一点都不奇怪,王世贞说道:“子理兄且先住下,等我们打探南京局势再说。”果不其然,九月二十日的时候,朝廷的锦衣卫拿着诏令抵达南京,却得知了谭纶已经逃跑的消息。领头的东厂王公公非常愤怒,可偏偏无法斥责南京群臣。自己没有苏泽的报纸新闻跑的快?那要赖谁呢?南京诸臣看到反贼报纸的新闻,没有直接动手抓谭纶有罪?这位王公公只能将要求南京全城戒严,然后下令调查协助谭纶逃跑的从犯。可是王公公调查了半天,结果更加的尴尬了。谭纶是自己看到《警世报》上的新闻跑的,在谭纶跑的时候朝廷也没有革去他的官身,甚至他是堂而皇之的从南京城的正门走的,一路上都有通关的记录。也就是说谭纶这皇帝亲自下旨意要缉拿的要犯,竟然是正大光明的走出南京城的。王公公麻了,这一届的东厂幡子也太难当了吧?再去调查谭纶在南京的同党,谭纶进南京城之后,就找赵贞吉去送奏章,然后就和高翰文租住在一起,根本没有和其他人的交往记录。这抓赵贞吉?皇帝也没让抓啊!没有朝廷的旨意,王公公也不敢动赵贞吉这样的阁部大员啊!他只能将气撒在了那些留在南京没跑掉的归返官员身上,只听到南京刑部大牢中不时传来惨叫声,王公公好不容易凑齐了一份名单,又命令锦衣卫去继续抓捕名单上的其他官员。南京城内突然兴起了大狱,只要和那些浙归官员扯上关系的人,都会被锦衣卫抓捕下狱。而最惨的则是南京户部,赵贞吉虽然不能动,但是当年大反贼苏泽的老丈人方望海,可是做过南京户部侍郎主管过户部的。王公公带着手下几乎将南京户部抓空了,搞得连赵贞吉都坐不住了。朝廷给赵贞吉的命令,就是让南京户部造漕运船,保证今年的纲粮能送到京师。如今南京户部根本没办法维持运转,赵贞吉跑到刑部牢房大闹了一阵子,总算是将几个骨干手下保了出来。不过很快,赵贞吉的南京户部就不用忙碌了。《警世报》再次刊登最快的前线新闻,林良珺的第二旅已经攻占九江城!已经封锁了长江航道!赵贞吉看到这个新闻差点晕了过去,他连忙派手下去南京兵部打探情况,南京兵部的留守官员却拿着《警世报》告诉赵贞吉的手下:“既然是《警世报》上刊登的消息,那十有八九是真的了。”赵贞吉的手下惊道:“难道前线没有消息传回来了?张部堂不是就在徽州府吗?”这个兵部官员说道:“张部堂是在徽州府不假,但是江西的消息张部堂也打探不到啊,还是《警世报》上的消息更快一些。”“我们兵部拿到《警世报》,都会第一时间快马加鞭送到徽州府去,报告给张部堂。”这个户部官员都惊了,他指着对方说道:“你们通过贼军的报纸打探军情,然后发给前线的张部堂?”对方点头之后,这户部官员只觉得脑袋晕晕的,是这个世界太魔幻,还是自己跟不上时代了?户部官员连忙回去将这个消息告诉赵贞吉,赵贞吉看着漕运的航运图半天,然后说道:“完了!今年湖广的秋粮是到不了。”赵贞吉自言自语道:“徽州府的秋粮动不了,那是留给南京左右卫的军粮。”“下令,今年江北的粮食立刻征收!按照去年的两倍收!收完了立刻装船,务必要送一批粮食去京师!”赵贞吉还没有享受完斗垮谭纶的喜悦,就先等来了自己的末日。他擅长揣摩皇帝和内阁的心意,他知道自己现在重要的任务就是解送纲粮入京。只有粮食到了,朝廷才能调集九边的军队南下,朝廷才能夺回闽浙和苏松二府。九边精锐十几万人,苏泽手里就这点兵马,控制闽浙都费力,本来赵贞吉并不觉得朝廷会失败。可是九江陷落却让赵贞吉陷入到恐慌中。赵贞吉看着地图,如果湖广的粮食运不过来,就只能靠着江北和山东的粮食了。江北地区也是重要的产量区,淮安、泰州、扬州都是水乡,如果能顺利的将这里的粮食运到京师,应该也能调集一部分九边精锐南下吧?不过这些年江北饱受倭寇侵扰,后来为了抗倭又掘开了淮河,里下河地区受灾严重。今年好不容易才缓和了一些,如果强行征收粮食,又要出现饿殍遍地的景象了。就连手下也有些看不过去了,这个户部官员说道:“赵部堂,今年朝廷才恩准江北诸县减税,如今又要倍征,万一酿出民变?”赵贞吉闭着眼睛说道:“为了朝廷,只能苦一苦百姓了!”“我写一道手令,为了防止被苏贼袭击,让江北诸卫协助衙门征粮。”“另外在南京、扬、镇三府再发匠户三千,在扬州加快制造纲船,江北的粮食一定要送到京师!”一向爱惜羽毛的赵贞吉终于慌了,南京户部这台破旧的机器终于运转起来。而此时在福州的码头上,苏泽正带着下属等待官船靠岸。当看到满头白发的胡宗宪,站在苏泽身后的徐渭愣了一下,才几个月不见,胡宗宪竟然又老了许多。“胡公!”苏泽亲自上前,一把搀住胡宗宪,拉着他一起走下码头。胡宗宪也没想到苏泽这么热情,苏泽拉着他上了马车,徐渭这才对胡宗宪行礼道:“胡部堂。”胡宗宪挥挥手说道:“如今没有胡部堂了,朝廷已经革去了我的功名。”胡宗宪看向苏泽说道:“大都督,胡某在浙江多留了一阵子,是为了这件事。”说完,胡宗宪从衣服当中掏出一副绢画,苏泽小心翼翼的接过来,这竟然是一本详细的浙江山川水文图。胡宗宪说道:“浙江多水灾,去年就淹了浙北九县,毁堤淹田无数。”“虽然这其中也有人祸,但是也和浙江水灾频发有关系。”“除水灾之外,浙江还有风灾(台风),还有塘灾(海啸),这份图是胡某搜集浙江知水的官吏建议,请大都督修整浙江水系,让百姓免于水灾之苦!”看着丝绢上的各种标记,苏泽嘴角露出笑容说道:“胡公为了百姓真的是辛苦了!今日设宴,苏某可要好好款待胡公!”但是同时坐在车里的徐渭却脸色发白。等到车到了大都督府后,胡宗宪被迎入府中,徐渭单独拉着苏泽说道:“大都督!胡公怕是还心念着大明,他献这份水文图居心不良啊!”苏泽笑着说道:“文长是觉得胡公是要做郑国?献策郑国渠?”徐渭连忙点头。苏泽说道:“郑国修郑国渠,水渠修成,不过为韩延数岁之命,为秦却建万世之功。”“从此关中益足,才有秦并天下之基业。”“而郑国修渠,也是有利于百姓的,既然胡公是为了百姓,那苏某也愿意为了百姓修水利。”徐渭说道:“大都督!江西还在鏖战,明年九边精锐必定南下,现在可不是修水利的时候!”苏泽却说道:“文长放心,我也知道治水不是朝夕的工程,且让我先看看这水文图,挑一些容易修的先试试手。”“看来胡公还是不愿意出仕于我,那也罢,就让他为浙江百姓修水利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