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在即,熊况这些南京新军的学生也难得的放了一天假。熊况从国子监出来,看着整个凋敝骚乱的南京街头,拉着自己的军帽就向熊五的印刷坊走去。没想到熊况刚出国子监大门,就被临淮侯世子李言恭和高拱的儿子高务观拦住了。“熊兄,去酒楼喝一杯?”熊况停住脚步,他正是靠着李言恭才打探到明廷决战地点的情报,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赴约说道:“那就先喝一杯再回去。”三人来到了国子监旁边的一座酒楼上,这个时候酒楼都快要关了,只剩下一个掌柜的还在死撑。见到三人穿着军校的军官服侍,殷勤的将他们迎上了最好的楼层。掌柜的一边领着三人一边说道:“往年间我们家酒楼可是火爆的很,特别是贡院放榜的时候,曾经有读书人豪掷千金包下顶楼!”说完往日的辉煌,掌柜的又叹息说道:“明日我就要关门了,三位公子楼上请吧,那是最好的位置,能够看到贡院广场。”三人都有些沉默,上了楼之后,掌柜的送上酒菜就自觉地退下。李言恭端起酒杯说道:“我爹不让我出城。”这个结果不出熊况的意料,李言恭是临淮侯世子,如今李廷竹是整个南京的总指挥,肯定不会让儿子上战场送死。“高兄,你呢?”高务观端起酒杯说道:“我爹听我的。”这倒是出乎熊况的意料,高拱果然不是普通人。南京城内的权贵,在组建新军的时候纷纷塞人,可听说新军要出城作战之后,这些权贵纷纷想办法把孩子扣在城内。谁都知道留在城内还有投降的可能,出城作战刀剑无眼,很有可能就死在城外了。在这种情况下,高拱并没有阻止儿子出战,这已经是难能可贵了。高务观端起酒杯说道:“李兄,熊兄,你们说我要从军出战吗?”李言恭立刻说道:“当然要!我恨不得现在就出城杀敌!你爹都不管你,你还犹豫什么?我们学了那么久,不就等着这一天吗?”熊况没有说话。高务观说道:“熊兄,你说,我们到底在为什么而战?”高务观原本从军的想法很简单,就是为了长期读书接受的忠君教育,朴素的“报效君恩”的想法。可是等到上学之后,高务观接触了熊况这些平民子弟的军官之后,思想完全转变了。朝廷在南京做的如何,那根本不需要别人来评判了,只要是个明眼人在南京待上一段时间,都会很清。这还是大明朝的二京之一,算是政策优惠的高地。在新军学堂中,最流行的报纸是《警世报》,如今在主编归有光的带领下,《警世报》以一日一刊的速度发行,每一期除了宣传东南新军领地的新貌之外,就是揭露大明朝廷腐败堕落的文章。特别是主编归有光,他的文风平实,用词不华丽,但是往往文字就能触中人内心的共鸣。这种强大的文笔共情能力,让那些报纸上的悲惨故事,仿佛一幕幕戏剧,真实的上映在读者面前。隔三差五,还有一两篇王世贞、申时行、何心隐等人的评论文章,王世贞是当时文宗,申时行是前科状元,何心隐是泰州学派的嫡传子弟,尤其擅长讲演,这三人的文章可以说是文笔犀利鞭辟入里,将大明朝的问题讲的清清楚楚。除此之外,他们还在孟子民贵君轻的学术体系下,进一步提出“百姓民权”之说。(前文勘误,申时行任松江知府,何心隐任苏州知府)其中最为激进的,当属被苏泽委任为苏州知府的何心隐了,也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来历,他竟然在报纸上公然鼓吹“王在法下”,提出“皇帝犯罪和庶人同罪”的理念,可以说是骇人听闻。可是他们的这些说法,仔细看看却似乎比三纲五常的儒家道德更有道理,要比空洞又抽象的心学理论更有实践性。就比如这位苏州知府何心隐,此君上任之后,除了处理府内的诉讼之外,其余时间就在知府衙门里查看各种律法条目,在府内编修新法。从秦汉法,到《北齐律》,《唐律疏议》,再到《宋刑统》,到本朝初的《大诰》和《大明律》,甚至苏泽这个大都督,亲自帮他翻译了《罗马法》,《教会法》等一系列的西方律法专著。这位苏州知府上任之后,先是在府县衙门颁布了《吏责》,也就是吏员的纪律条例。一开始知府衙门中还有胥吏认为何心隐软弱可欺,对《吏责》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没想到颁布一个月后,何心隐突然来了一个袭击,将府县衙门中不遵守《吏责》的吏员全部开革,触犯刑律的还直接下狱治罪,这才让人看到了这位“法典知府”的雷霆手段。何心隐又在苏州府颁布《商法细则》和《民律细则》。《商法细则》是对商业行为的详细规范,包括了合同的认定榷权,商业活动中各方的责任,对违法商业行为的处罚。《民律细则》则对民事关系中的部分进行了补全,包括了婚姻、家庭等多个方面,特别是何心隐取消了读书人应诉特权,以及妇人打官司必须要有人作保的规定,确定了女性可以作为法律主体的地位。何心隐的法条一出,整个苏州府的商业秩序随之改变,原本因为高速发展而混乱的经济纠纷都有了裁判的地方。何心隐又要求各级衙门要依律而决,并且要将判决引用的法条和判决依据写在判词上,张贴在衙门外墙上,并且还要求官府衙门不得随意调解,大部分案件都要不厌其烦的走审判程序。用何心隐的话说道,“百姓争讼不是刁民闹事,而是百姓相信官府权威,百姓越是要诉讼,官府就越要受理,只有将案子判的清楚,判的公正,以后才能警醒那些奸诈小人,不要觉得律法有空子钻。”等到苏州府积压的案件都处理完毕了,苏州府的商业秩序再次重塑,整个苏州府爆发出惊人的市场活力。如今南京城内到处都是苏州的商品,苏州商人甚至开始建造大船,准备扬帆出海。言归正传,在《警世报》这样的轰炸下,正处于最具有理想主义,最热血也是最渴望改变世界年纪的新军年轻学员,又如何能挡住这样的思想冲击。所以现在摆在高务观面前的,是自己为什么要给这样一个大明朝廷卖命?这不仅仅是高务观一个人的疑问,也是国子监新军军务科所有学员的疑问,更是整个新军一千多士兵的疑问。熊况没有说话,高务观看向李言恭,李言恭也低下头。李言恭再喝了一口酒说道:“高兄,我没办法回答你。”“我爹受君恩,得以复爵,这是我们家族几代人的夙愿,为了这个我也要报君恩。”高务观看向熊况,熊况则摇头说道:“高兄,你问我一个蒙学都没读完的人有什么用,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父亲呢?”高务观愣住了,熊况说道:“也许高祭酒会有答案给你。”高务观立刻站起来,他对着两人拱手行礼说道:“两位,若战后还能相聚,再一起把酒言欢!高某先告辞了!”看着高务观匆忙回家的身影,李言恭心中的苦闷更甚了。李言恭再喝了一口酒,这才说道:“君恩君恩,君恩从何而来啊?难道不是从民脂民膏供奉而来?父亲天天说君恩,却从来不说百姓!”熊况突然看向李言恭,没想到这个在军事训练中总是拖后腿,各项成绩也不出众的临淮侯世子,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熊况端起酒杯对着李言恭说道:“李兄,你爹没得选,你还有的选。”说完这些,熊况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转身离去。等到熊况在街上转了几圈,确定没有人跟着之后,他来到了印刷坊旁边的民居,然后从地道进入了印刷坊。在印刷机附近,熊况找到了熊五。熊五带着他来到房间,熊况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图。“站长,这是南京城的布防图。”熊五接过了图纸,这是新军布防换防的城外兵力布置,以及城墙上重要防御节点的兵力和火力配置。熊五看完了之后点头说道:“我即刻派人送出城,你今天就撤离。”熊况突然说道:“站长,我不走。”熊五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说道:“马上就要打仗了,你这次立下两次大功,大都督肯定要重用你,你不走还要干什么?”熊况说道:“站长,南京新军内军心向我,有进步倾向的军官不少,我想要策反他们起义。”熊五立刻说道:“不行,太冒险了!一旦开战炮火无眼,而且万一你劝说他们起义失败,那就太危险了!”熊况却坚持说道:“站长,我想要试一试!这些都是好军官种子,让他们为大明朝廷白白牺牲太可惜了!”熊五看着熊况坚定的目光,最后也只能叹息说道:“算了算了,当年我跟着大都督干事的时候也是你这个样子,你去吧。”熊况立刻激动的对熊五说道:“遵令!”等到熊况走到门口,熊五对着他说道:“你小子机灵点,千万别死了,我可不想给你收尸。”“尊令!保证不死!”高务观返回府上,直接来到父亲高拱的书房。高拱正在书房中忙碌着,看到儿子进来也没有放下手里的书信。“父亲。”高拱抬起头看向儿子,接着低下头处理书信:“什么时候,说吧。”高务观看向高拱问道:“父亲,我们到底为什么而战?”高拱手里拿着书信,抬起头看向儿子年轻的面庞。“既不知战,那就不要战了。”高务观说道:“儿子可以选,儿子那些同学可不能选,南京城内的百姓也没得选。”高拱这才放下书信,仔细看向儿子。高拱沉默了,作为国子监祭酒,操办新军的主力,他当然有权利将儿子留在南京。但是他不可能将所有的学员都留在南京城内,那新军不是白练了吗?而面对儿子的问题,高拱也没办法给出答案。高务观知道在父亲这边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反而更加坚定了信念。他对着高拱敬了一个军礼说道:“父亲,我要出城作战!”高拱也没想到他那个平日里没什么主见,做事也优柔寡断的儿子,竟然表现出和自己一样的坚定。他点头说道:“去给你娘道个别。”“是,父亲。”三月十五日,南直隶。从安庆出发的东南新军第二旅,从凤阳府出发的第三旅,在南直隶太平府(今马鞍山)会师。林德阳将指挥权移交林良珺,又连忙向身边无须的老人说道:“胡公,这次破城墙,还要劳烦您了!”胡公公微笑点头,接着说道:“我去搭设实验室去了,二位旅长慢慢聊。”等到胡公公走后,林德阳对林良珺说道:“少百户,大都督就给我们七天时间,能攻下南京城吗?”林良珺则说道:“七天!阿泽哥太看不起我了!给大都督发信,三天就给它拿下!”林德阳连忙说道:“少百户,大都督就在上海,军中无戏言啊。”林良珺立刻说道:“那还是七天稳妥。”三月十六日,两旅整编完毕,正式向南京城进发。明军负责侦查的斥候发现东南新军后,南京城立刻进入军备状态。三月十七日清晨。熊况随着新军出城守卫炮台,高务观则加入了城外巡视城墙的队伍。上午九点,南京城墙上已经能看到第二旅的舰队。五军都督府大都督,临淮侯李廷竹亲自登上城墙,做了一段又臭又长的演讲,总结一下就是“吾与南京共存亡”。东南新军这边,林良珺的动员演讲很简单,总共就四个字—“解放南京”!中午十二点,炮楼外出现第三旅的步兵,城外炮台一炮未发,新军全体宣布起义。与此同时,南京内城和外城的城墙同时发出巨响,城墙上如山崩地裂,李廷竹差点跌倒在地。冲锋的鼓声响彻战场,南京一日而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