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佐发现自己有一名舍友。有舍友也正常,这座医学院几乎可以说是当今世界上最大规模的学校了。学院在欧洲很早就出现了,但是最早的神学院规模最大也就几十人。而那些国王和领主资助的大学就更抠门了,有很多大学也就是十几个人。阿方索船长上的意大利航海学校,在最鼎盛的时期,也只有五十多名学生。知识是昂贵的,在这个时代尤其如此。而李时珍医学院,足足有五百多名学生,还有为这些学生居住的宿舍,食堂等等配套设施,这就是一座独立的小镇。罗兰佐虽然已经麻木了,但是依然震惊于这个庞大的数字,一座能够培养五百名学者的学院,这座学院的医者比威尼斯所有的医者,不,比整个亚平宁半岛的医者还要多!而且这座医学院还在不断的培养医者,还包含曹望这样智慧的大学者。这到底是什么恐怖的地方啊?罗兰佐对于军事并不了解,但是他很明白这样一批合格的医者进入军队,能让多少士兵活下来。这个东方国度的文明和强大,让罗兰佐无时无刻不感到震惊。李时珍医学院提供的住宿条件还是不错的,罗兰佐很快见到了自己的室友。罗兰佐很快就在李时珍医学院开始了新的生活,在融入了校园生活之后,他很快发现自己的舍友是一名怪人。他的室友叫做梁孟元,是一名特立独行的读书人。比起其他医者,梁孟元从不穿白大褂,他上课也从没有任何规律。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课表。有时候梁孟元一整天都在宿舍看书,有时候他一整天都在外面上课。他会去任何一个学院听课,罗兰佐就在自己学院的课堂上见过他。但是他却从来不参加任何实践有关的课程。在接触了东南的医术体系之后,罗兰佐很快明白医学是一门需要动手的课程。无论是新医学还是古医学,就算是使用草药治病的学科,都是需要做实验的。学院配发的白大褂,就是专门在做实验的时候穿的。罗兰佐还听说过学院中的一个传说,在创伤医学学科下,还有一个仵作班。这个班都是培养的各级官府的仵作,他们的主要学习内容就是解剖尸体。据说这些仵作班的学生都是披着血红色的大褂进行实验的,因为任何白大褂都会被血染红。但是梁孟元从来不穿白大褂,也从没见他学习过任何实验课程。这一切都让罗兰佐非常好奇。后来在朱助教口中,罗兰佐知道这位梁孟元似乎不算是医学院的正式学生,他的族兄是东南一名高级官员,他是自费在这里学习的。原来是关系户啊,这样子罗兰佐倒是理解了这位舍友的奇怪行为。理解是理解,但是罗兰佐还是很好奇。梁孟元并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关系户,他是一个学识渊博,充满思辨的人,比这座医学院中所有的学生更像是西方传统意义上的大学者。这倒不是说李时珍医学院的教授们不博学,而是梁孟元觉得这座学院的师生们,更像是工匠而不是博学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每天一般课程都是做实验,像是创伤科还要学习缝合包扎打石膏,身兼裁缝和木匠工作,整日里研究的就是怎么样缝合更不容易结疤。罗兰佐所在的疫病科,虽然不需要做缝合,但是用显微镜观察样本,给动物做传染实验,还要隔三差五解剖病死的动物,和饲养员屠夫也差不多了。罗兰佐有时候也会羡慕梁孟元这个不需要上实验课程的舍友。拖着疲惫的身体,今天下午算是一旬中罗兰佐最清闲的下午,他回到宿舍发现梁孟元正在泡茶。对于梁孟元的清闲,罗兰佐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放下厚厚的包,接过梁孟元递过来的茶杯问道:“梁生,今天也没有课吗?”“今天本来是要去产科旁听的,但是被教授赶了出来。”罗兰佐差点一口茶喷出来,医学院中有产科,但是整个班级都是女学员。罗兰佐当然能够理解,别说东方这个偏向保守的国度,就是在威尼斯,他也不愿意让男医者给自己妻子接生。梁孟元去产科听课也太离谱了。“你是不是好奇我到底在学什么?”罗兰佐点点头,自己这位舍友到底在研究什么,这是他一直好奇的事情。如果是为了混资历,医学院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梁孟元也不是他印象中的那种关系户,他实在无法理解他的行为。“我是在研究医学伦理。”罗兰佐的中文水平已经很高了,但是他依然无法理解这四个字。“医学”他明白意思,“伦理”他大概也知道意思,这两个词是怎么结合到一起的?“打个比方吧,今天我去产科听课,我就是是想要知道,在产妇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孩子和产妇只能保一个的时候,到底是保大还是保小?”罗兰佐愣了。他是有妻子的人,虽然他的妻子还没有生育,但是这个问题还是直接击中了他的心灵。什么鬼问题?“开个玩笑,医学伦理不会这样提问的,我的问题是,在遇到这种情况,谁能给产妇做决定?”“产妇自己?丈夫?娘家人还是夫家人?”罗兰佐陷入到了思考中。“一名怀孕的女性要堕胎,医者是否应该提供帮助?”“当然不行,这可是一条生命!”罗兰佐出于自己的信仰,坚定说道。“生命?孕妇身体中的胚胎,是否能独立的生命?”这个问题让罗兰佐傻眼了。“成型的胚胎姑且算是生命,还没成型的呢?或者说医学上几个月的胚胎才算是生命?”“我……”“禁止正规的医者提供服务,但是堕胎是无法禁绝的,那这些孕妇去寻求地下黑市的帮助,最后因为服用不正规的堕胎药死了,那尊重的是谁的生命?”“啊?”“又或者这个孕妇有能遗传的疾病,不想要让残缺的孩子出生受罪,也不行吗?”“这个孕妇是受到侵犯而怀孕,她不想要让这个孩子出生,也不行吗?”“??”罗兰佐发现,自己曾经认为是理所应当的问题,竟然完全无法回答。梁孟元继续喝茶,他又说道:“又或者你独立执业了,在人满为患的诊所中,你应该按照什么样的顺序给病人看病?”罗兰佐愣了一下说道:“先到的先看?”“先到的病人是不会危急生命的轻症,后来的病人是不抢救就会死亡的重症呢?”“我……”“再比如你开了一家诊所,你总是要养活一家老小的吧,你要怎么收治病人?”罗兰佐慎重的说道:“先收治重病,再收治轻症?”“重症的病情棘手又不好看,患者还没钱治病怎么办?”“轻症的患者有钱看病,治疗起来还容易,你选哪个?”这下子罗兰佐彻底傻眼了。梁孟元没有给他的问题答案,而是说道:“无论怎么发展,医疗的资源都是不足的。”罗兰佐点点头,即使是在苏州,李时珍医学院的附属医院都人满为患,更不要说其他地方了。在此时的西方,医疗更是一种稀缺的资源,普通百姓只能找游方医生,甚至找吉普赛人弄点草药。梁孟元说道:“如何将有限的医疗资源,分配到所有人患者头上,这就是一个医学伦理的问题了。”“我思考的问题,不是如何给人治病,而是怎么构建整个医疗的体系。”梁孟元看向罗兰佐说道:“我听说过你的故事,罗兰佐,你是为什么要成为一名医者?”罗兰佐坚定的说道:“我想要和曹医官那样,帮助更多的人。”“那就记住你现在这个想法吧,好好学习你的医术,用你的医术去帮助更多的人。”“那梁生你呢?你要怎么做?”梁孟元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我有一位族兄,整日都在研究律法,他想要用一套法典来规范所有人,通过律法来维系整个社会的运转。”“这样不好吗?”“好,当然好,但是律法这东西,如果太严,就是秦法害民,如果太松,那必然会出现钻研律法牟利的人,律法反而会让请不起讼师的穷人不公平。”罗兰佐点点头,他在威尼斯的时候就是商人,作为商人也经常和法庭打交道,自然明白梁孟元的意思。“医疗,是不可能单用律法来规范的。”罗兰佐连忙点头。梁孟元说道:“道德和伦理,也许是一条路。”但是罗拉佐想到了自己那个虚伪的岳父,又说道:“可是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伪装的很好的坏人。”“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伪君子吧?”罗兰佐点点头。梁孟元说道:“道德不是律法,它从来不是用来规劝所有人的。”“只要有一些人能被道德约束,那就是道德的成功。”“善行得到鼓励和尊重,恶行得到唾弃和咒骂,这总比善意被辱骂,恶行被叫好的世界强上无数倍吧?”罗兰佐连忙说道:“梁生,你的研究真的很有意义。”梁孟元抬起头看向天空说道:“大都督曾经说过,这世界上最让他着迷的,就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令。”罗兰佐也抬起头看向天空,不由的痴了。就在两人交谈的时候,苏州城内最繁华的街道上,一家店铺挂上了花团锦簇的匾额,这是东南店铺开张的新习俗,通过开张仪式来宣传,同时也为了讨一个吉利的彩头。不过这家店铺却没有多少客人进门,这是一家讼师行。随着苏州府打官司的人越来越多,苏州城的讼师也越来越多。这些讼师研究律法中的漏洞,而随着律法条文更加的完备和复杂,单独一个讼师已经很难完成全部的开庭工作了。而讼师也从全能型的职业,变成了更多的细分领域。研究专门打合理官司的讼师,专门打刑事官司的讼师,专门处理民事合同纠纷的讼师。甚至连整个打官司的流程都已经细分下来,有专门负责起草讼状的讼师,还有负责查询法条和以往判例的讼师助手,还有专门负责上庭辩论的大讼师,就和工坊一样,所有的流程都被细分下来。这一家讼师行就是苏松地区有名的大讼师方境所开的讼师行,这位大讼师专攻合同契约的官司,曾经创下十场官司全胜的记录。不过百姓对于讼师这个行业还是本能的厌恶,特别是最近报纸上也出现了一些讼师帮着富人脱罪的新闻,这自然更让这个职业的风评更差了。厌恶虽然厌恶,但是很多读书人家的子弟,开始将子弟送入讼师行去做学徒。方镜并不在乎开业的冷清,在讼师行开业之后,他立刻召集手下开会。“本讼师行开业的第一个案子,是这个案子。”所有学徒和讼师助理都拿到了卷宗,方镜的首席大弟子突然说道:“师父,咱们讼师行第一起案子竟然是公益案件?”所谓的公益案件,是最近苏州府刚刚出台的规定。每一家注册执业的讼师或者讼师行,都需要定期给没钱请讼师的穷人免费打几场官司,如果不能打够公益案件的官司,就会失去执业资格。不过这只是政策,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些生意火爆的大讼师,会接一些鸡毛蒜皮的小官司,迅速完成这个指标。作为讼师行的第一起案件,竟然是公益案件,这让学徒们非常的疑惑。咱们师父可是从来不给乞丐一文钱,无利不起早的人物,要不是方镜真的有本事能学到东西,谁也不愿意给这种人当学徒。方镜不以为意的说道:“择日不如撞日,开张前我就分到了这个案子,那就打这个官司。”“这场官司虽然是公益案件,但是打响我们讼师行声望的第一场案件,大家一定要好好研究。”学徒纷纷开始研究卷宗,原来是这么一场案子啊,也难怪方镜要接这个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