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镜的这个案子是二审案件。按照何心隐在苏州府建立的司法体系,一起案件先在县一级的判院进行审理,如果当事人对案件审理的结果不满意,可以上诉到府一级的判院进行二审。二审就是最终审判结果了。如今苏州府的案件越来越多,这自然是为了保证案件审理的效率了。这个案件发生在太仓县,一审结果是太仓判院判的,众学徒和讼师助理看完了卷宗,都觉得心里憋着一股儿气。案件的过程也很简单,这是一起纺织工坊主,起诉手下雇工的案件。工坊主常某雇佣的纺织女工秦氏,因为待遇问题前阵子组织工坊进行了罢工。工坊主常某手上有一笔重要的订单,他被迫同意提高了薪水,雇工们本来以为这件事就结束了。可没想到工坊主常某在订单完成后,随即用一纸诉状,将带头罢工的纺织女工秦氏告上了判院。诉讼的理由是,因为秦氏的行为,导致了这笔订单延迟交付,常某因为没有按期交付而需要赔偿五百两银子,于是工坊主常某要求让组织罢工的秦氏赔偿这笔银子。太仓判院的审判结果,是支持工坊主常某的诉求,但是认为订单延期交付并不完全是纺织女工秦氏的问题,所以让秦氏承担二百两银子的赔偿。无论是五百两还是二百两,都是秦氏这个普通百姓承担不起的。“师父,这案子可不好打啊。”首席弟子孙威看向方镜说道。“这案子是太仓判院已经判定的案子,上诉到府一级的判院很难翻案。”众学徒纷纷点头,他们虽然是学徒,但是已经随着方镜打过很多案子。如今苏州府的律法最完备,很多合同都在苏州府签订,因此整个苏州府的案件也非常多。虽然苏州府已经拥有最多的判院了,但是每天的审判工作依然非常多。而判院的法官水平也是层次不齐,这样的案子倒不是因为主审的法官接受了工坊主的贿赂,而是单纯为了提高审判的效率,各打五十大板尽快结案。工坊主常某主张五百两银子的赔偿,法官就少判一点,让女工秦氏赔偿二百两。这种判决结果叫做“各退一步”。这种事情讼师行的学徒们也见过很多了,比起一审的判院,二审的府一级判院更加忙碌,这种只有二百两的小案子,更不会受到重视。首席弟子说道:“师父,这种小案子可能二审判院干脆就不会受理。”方镜倒上一壶茶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把这个案子变成大案子,让二审判院不得不好好受理。”方镜的动作很快,在三天后的《警世报》上,全文刊登了这场案件。这场案件一刊登出来,整个南直隶哗然。因为薪资问题,东南的纺织工坊罢工也算是正常的事情了。但是因为罢工延误订单,雇工反过来还要赔偿雇主损失,那以后谁还敢反抗?一时之间,苏州府民意汹涌,大量基层的纺织工人都支持秦氏,甚至因为这个案子,负责一审的太仓判院都被人扔了菜叶子和臭鸡蛋。案件发酵成了这个样子,何心隐亲自出面,接过了这起案件的二审。听到这个结果,方镜微微一笑,果断带着秦氏前往了太仓府的判院。秦氏是一名身体瘦弱的年轻女子,因为二百两银子的债务,她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压力。此时她抬起头,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方镜说道:“方讼师,我可是付不起诉讼费的。”方镜不以为意的说道:“没关系,这案子是府衙指定的公益诉讼,是免费的。”听到免费,秦氏揪着衣角。方镜笑着说道:“你是怕我因为免费,不好好帮你打官司吧?”秦氏先是点头,接着又连忙摇头。方镜却说道:“我不是为了你打官司的。”“我方镜从来不接没把握的官司!我在苏州府上庭二十次,二十次都胜诉了,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秦氏摇头。方镜说道:“你这是我的第二十一起案件,我可不能在这样的案子上终结连胜记录。”方镜这么说,秦氏反而安心下来。一行人来到判院,方镜很快见到了原告,工坊主常某。常某四十多岁,身体颇为富态,他先是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方镜身边的秦氏,吓得秦氏躲到了方镜身后。一名摇晃着折扇的讼师站在常某身后,方镜嘴角露出笑容。帮着常某打官司的也是苏州府有名的大讼师,他名叫孙晖,和方镜也有过多次的交锋。孙晖打官司的特点就是擅长拖字诀,他负责的案件都会要求判院反反复复开庭,他会提交又臭又长的文书,让主审的判官烦不胜烦。方镜总觉得这案子这么熟悉,原来是孙晖主导的案子。比如这么一起简单的案件,孙晖不仅仅提交了秦氏罢工的记录,还将工坊主常某这一年的账本全部当做材料提交到判院。各种人证物证,足足堆的和小山一样,又反反复复开庭了五次。这一次孙晖显然还想要用这套战术,他身后跟着五名学徒,每一个人都捧着比人还高的材料。方镜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阴招了,他不屑的一笑,大步带着秦氏走进了判院。何心隐穿着官袍,等到双方到场之后,一拍惊堂木说道:“开庭。”首先是双方陈述自己的主张,孙晖将资料递交上去,接着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堆废话,大概就是县判院已经审理过了,秦氏的罢工让工坊主常某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必须要求秦氏赔偿之类的废话。何心隐没有任何不耐烦,他一边看着资料一边批批改改,一边听着孙晖的陈述。何心隐看的很快,如同小山一样的资料很快就看了一半,孙晖心中一惊,他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何心隐看向方镜,方镜立刻站出来说道:“大人,我方主张这银子不应该由我方赔偿,因为这场判卷让我方背负了巨大的压力,我们要求工坊主常某向我方赔偿二百两银子。”这句话一出,众人都看向方镜。工坊主常某更是跳出来说道:“不可能!这个贱人让我受了损失!这一次一定要让她赔偿五百两银子!”“肃静。”何心隐还在看资料,小山一样的资料已经快要见底了。孙晖咬咬牙,拿出了他在一审判院胜诉的关键证据说道:“大人,这是秦氏和我方签订的契约,这是交了印花税的官契。这份契约上说了,一旦工坊发生损失,需要由雇工赔偿。”方镜张开折扇说道:“大人,这是典型的霸王条款,无效契约。工坊有了损失要让雇工承担,那雇主赚了钱要分给雇工吗?”“长期以来,常某的工坊待遇低于苏州府的平均水平,工作时长也超过正常的工坊,秦氏这半年来一直矜矜业业的工作,是工坊中最勤奋的员工,却一直得不到公正的待遇。”“如果这案子就这样判了,那日后谁还敢对抗这些工坊主?那大都督《三经新注》中的‘民本’从何谈起?”提到了苏泽的书,孙晖咬牙说道:“依法依律也是大都督说的,我方并不是打击报复秦氏,只是主张的正常赔偿罢了!”这时候何心隐已经看完了所有的资料,他一拍惊堂木说道:“案件已经很清楚了,工坊主常某的契约无效,秦氏并没有故意破坏工坊的财物。之前的判决撤回,秦氏不需要承担赔偿。”秦氏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连忙对着何心隐大呼“青天大老爷”。“大人,我方主张反诉,要求常某赔偿!”何心隐又说道:“反诉的案件另案处理。”“另外讼师孙晖,你递交的这些资料内容多有讹误,不符合本庭需要资料格式,手续不齐全。”衙役将小山一样的资料堆在孙晖面前,何心隐说道:“递交资料不符合规定,当庭罚款五十两银子,这些资料发还给你重新整理,本庭要留档。”“退堂!”孙晖绝望的看着小山一样的资料,他翻开却发现,每一页资料上何心隐都圈出了资料不符合程序的地方。方镜凑过来,看着小山一样的资料,笑着说道:“看来何大人给孙大状留了功课啊,那方某就告辞了!”说完这些,方镜扬长而去,只留下孙晖绝望的看着资料,工坊主常某咆哮着抱怨着不公。但是很快,方镜乘胜追击,在三日后提出反诉案件。原来常某所谓的损失,根本就是和对方串通的假赔偿,是讼师孙晖帮着他出的主意,故意用延期交付的赔偿来讹诈秦氏。方镜拿到了证据,这案子性质立刻就从普通的经济纠纷,变成了敲诈勒索了。敲诈勒索就属于刑事案件了,这案子立刻移交给了县衙,由县衙向判院提起了公诉。方镜都已经将证据搜集齐了,而工坊主常某和孙晖当庭还撕逼推卸责任起来,案情很快就查清楚了,判院立刻下达了判决。常某因为敲诈勒索判处坐监一年,同时还要赔偿秦氏五百两银子。讼师孙晖教唆怂恿常某勒索秦氏,坐监一年,同时吊销讼师的资格,禁止他再踏入判院。接下来的《警世报》上刊登了这案子的最终结果,整个东南民情大振。但是苏州知府何心隐却亲自前往南京,向苏泽请罪。“何知府何罪之有?”一身油污的苏泽还在擦拭机器,何心隐站在一旁帮忙递着扳手。何心隐低着头说道:“属下曾经以为,只要有了完备的律法,就能万世无虞,可没想到苏州府的新律才制定这么长时间,就已经有这么多人靠着钻司法空子牟利了。”何心隐有些迷茫的说道:“现在就如此,日后岂不是律法也要沦为害民的工具了?”苏泽接过扳手说道:“那起案子不是得到了好的结果了吗?”“那起案子能圆满,是因为方镜是个有能力的讼师,如果方镜站在工坊主那边呢?”“这些讼师都是拿人钱财帮人消灾,今日有孙晖这样的讼棍帮着工坊主敲诈雇工,明日就有更恶劣的案子发生。”苏泽笑着说道:“看来是我们的何青天迷茫了。”何心隐低着头。苏泽说道:“有律法自然就有钻研律法的人,以往那些旧明廷的刀笔吏,不也会操持律法害民吗?”“这世界上有哪里会有万世不易的东西啊,律法也是需要不断修补和完善的。”“完备的律法好歹给百姓一个公平发声的地方,这已经比以前进步多了。”苏泽对着何心隐说道:“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另外方镜这样的有能力的讼师,也可以用在好的地方啊。”“让官府聘请他来做公诉人,让他处理刑事案件的公诉,难道不好吗?”何心隐迟疑说道:“方镜这样的大状可是很赚钱的,他愿意给官府做事吗?”苏泽笑了笑说道:“谁知道呢?也许等哪一天他赚够了钱,也想要饯行自己研习律法时候的梦想呢?”何心隐点点头,他接着说起另外一个话题。“大都督,上次您说过,知识产权的立法问题。”苏泽点头说道:“知识产权立法不能太松,也不能太严,太松的话,作家的作品被盗版剽窃,工匠的新技术被滥用,就没有创新的动力。”“但是知识产权太严,又会形成一群完全凌驾于生产者上的食利阶层,这也阻碍新技术的发展。”何心隐点头说道:“确实如此,这个尺度把握太难了。”“另外,大都督,您的书被人盗版了?”“??”湖广,汉阳,张居正迎接来了朝廷新派湖广的矿监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