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东看不得侯军这种稀拉样。有时候他是真想好好骂一顿自己这个同年兵,只是侯军往往说的话是话糙理不糙,句句直击要害,说的倍儿准,说到自己心坎上去了。所以,想了想,还是没有批评。“是,但是在这之前,我让你写的检讨呢?”这回,轮到谢东伸出手来。“检讨?”侯军仿佛听见了什么令他很意外的话。谢东说:“晕倒了两个新兵,让你写检讨怎么了?那天我没跟你说清楚吗?”侯军“哦”了一声,好像突然才想起来,伸手在迷彩服的口袋里这里掏掏,那里摸摸,最后总算在裤袋里找出那份检讨书来。他把检讨书递给谢东。谢东接过来还没看,一瞅只有一页纸,顿时脸色就黑了。“就一页?让你深刻检讨,你的深刻就只有一页?!”侯军说:“人家李白的诗才几个字?都流芳百世呢,我一页纸有啥问题?检讨不在长,在于深,写得再长,没有触及灵魂,那也是废话一堆。”谢东拿着那张检讨,俩指头搓了搓薄薄的信纸,感叹道:“我看啊,这部队里的老兵为啥少?是有原因的,你看看你,当了八年多的兵,就比我这个连长都不放眼里了,再让你当几年,怕是团长来了你小子都敢呲牙。”侯军说:“这不是很正常吗?按咱们部队的老规矩,职务是职务,那是公开的正式场合下才作数,私底下谈的是兵龄,你让咱们团长见个一级军士长看看,他不得也喊人家一声老班长?”谢东最后只能投降。别看谢东文化基础比侯俊豪,但打自俩人新兵起,争论什么事他永远不是侯军的对手。“行,咱们不说这个了。说点重要的正事。”听说说正事,侯军的表情也就立即严肃起来了。“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现在各班之间的骨干都有思想波动,你是要我帮你稳定军心了。”谢东不得不服。有时候侯军将自己是了解透了。“嗯,我不得不承认,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侯军不乐意了:“我才不想当蛔虫。”谢东说:“改编的事,你也听说了?”“听说了。”侯军漫不经心地回答:“算是让我碰上了。”谢东说:“看起来你好像一点都不关心不紧张?”侯军一本正经的说道:“跟我是没什么关系了。你看,我刚签了三期,怎么都要将剩下两年兵当完,如果说现在你们让我走,那我就走,一是当了那么多年的兵,觉悟我有,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包括退役。二来你也知道我已经没什么念想了,选拔没选上,我早就心如死灰等退伍了,你说我紧张个啥?”谢东打量着侯军,他看出来侯军没有完全说真心话,于是说:“既然你说我是你八年的老战友,那你也该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也蛮不了我,你侯军绝对不是不关心,只是你想表现得像是毫不关心。我说对了没有?”侯军哼了一声,不开口。谢东继续道:“侯军啊侯军,什么时候你也变得口不对心了?你不关心,你不紧张?不关心你会偷偷找吴一谈话,不紧张你会把一排的训练抓得像尖子集训队一样?别跟我说这是你的风格,你小子前几年可没这么拼命,尤其是钟睿离开咱们连之后,你都颓了两年,兵都不想带了,我记得那会儿你还找我吐苦水来着,说什么自己瞎了眼,全心全意倾尽全力带出这么个好兵,刚种好的白菜让他特种大队给拱了?又骂钟睿没良心,对不起你倾囊相授什么的。咋了?这才过去几年,你小子是吃了忘情水,都忘光了吧?别的我不说,就说最近你对李正和张建他们几个好苗子的训练手段,我是看出来了,你是早就有所预感了,所以在急着找接班人!”侯军不搭理他,继续抽他的烟,抽完了又拿一根,点了继续抽。谢东一把抢过烟盒:“侯军!上士同志!”他这一声爆喝,把侯军吼得一震,愣在当场。谢东说:“你小子别跟我稀里马大哈的!我跟你说正事你跟我摆什么老兵臭架子?!信不信往后我的烟揉碎了扔粪坑里都不给你这个王八蛋抽!”侯军足足愣了半分钟,最后突然咧嘴笑了,说:“行,行,连长大人,我尊重你,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在耳朵里,记在脑子里,行了吧?”谢东说:“严肃点!”侯军只好坐端正了,一副屏气凝神的样子。谢东说:“跟我说说你的想法,你是连队里最老的士官,这改编的消息一出,我听到了私下不少消极的言论,老兵有,新兵也有!”侯军叹了口气说:“行,你给我批个假,你同意的话,我私下找连队里的班长们去老陈的小店里坐坐,喝几瓶啤酒,你敢批准,我就给你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谢东说:“什么玩意呀!还要我批假让你们去老陈小店里喝啤酒?你当我这里是菜市场啊?跟我谈交易?”侯军这次并没有反唇相讥,而是十二分认真道:“老兵的作用就在于连队干部有时候有些事做不到做不好的时候能绑上你们的忙。我不吹,咱们新兵连这十几个班长,每个班长心里想啥我一清二楚,你找他们逐个谈心,跟他们讲道理好,拉家常也好,反正还真没我跟他们去老陈小店里那几瓶啤酒坐下来说几句掏心掏肺的话管用。”谢东这次不说话了。他得承认,侯军说的有一定道理。不是他这个连长不了解连队情况,他也很熟悉,只是有些事连队干部去做,真不如侯军这种老士官去做更合适更有效果。士官就是军官和士兵之间的润滑剂,老兵也是如此。自己作为一个上尉连长,还真不好带着一群班长去小店里喝啤酒谈心室扯犊子,那样显然违反纪律。可老士官不同,只要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去小聚一下,吐吐槽,说说心里话,说完了,讲通了,情绪自然就理顺了。这种事有时候还真不是靠正儿八经坐在连部小会议室里讲一通大道理能解决的。侯军忽然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凝视窗外。久久后,他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重新坐下。“谢东。”这次,他并没有喊谢东的职务,而是直呼其名。说明他接下里的话,是以一个战友对一个战友的身份来讲的,不是作为上下级的汇报思想形势来说的。“我当了八年多的兵了。你也知道,刚当兵那会儿,我想立功,后来我唯一的念想就是去国际比武场上一显身手,现在……”他苦笑了一下,自嘲式地摇摇头。“现在这些念想都断了。唯一让我还牵挂的是四连。我当新兵进来就在四连,四连是我第二个家,这一点不过分,我也知道我的兵算是当倒头了,即便没有这次改编,再过两年多还是要滚蛋。不过,这些年来,我在四连训练第一,枪法第一,狙击专业全师第一,人人见了我都说我是最棒的兵,但这样的副作用也显而易见,你们这些连队干部都指着我出成绩,指着我去带出一批好兵,可这么多年来,我一个人独霸连队甚至全营全团全师的射手榜第一,坏处也显而易见,没人敢挑战我,也没人想过要接我的班,我退伍了,四连你看看,谁能接替我的位置?没错,咱们四连枪法好的不少,训练好的也不少,但不是我侯军吹牛逼,你找一个跟我一样水平的看看?能找到吗?我走了,就靠他们?”说到这里,又是一声长叹。“所以说,我滚蛋是好事,得让路。以前我倒不是没想过找人顶替我,钟睿本来可以,但他小子又被特种大队挖走了,狙击和射击都讲究天赋,没有天赋再努力也是白瞎。现在好了,我发现这批兵还真有点意思,以前好几年了,我愣是没发现四连的新兵里再出现过天赋型射手的苗子,这次一出居然出了好几个。包括那个魏胖子,你别看他那双豆豉眼,这种眼睛才聚光,才看得准看得清。李正、张建跟不用说了,我看行。所以你说我把新兵排当成尖子集训队来练是瞎搞,可我不认为是瞎搞,好钢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天上不会白白掉馅饼,我是怎么练出来的,有谁比你更清楚?当年我连据枪,手肘都趴肿了,迷彩服都磨破了几套才练出来今天的水平,我要走了,反正我是老兵,我不怕别人批评我,我也不需要别人给我更多的荣誉和好评,我已经够多的了,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就是在我退伍之前,训练出几个能赶上我的好兵,将来咱们四连无论改不改编,到哪个部队,都是顶呱呱的存在。”最后几句,侯军显得有些小激动,声音都在发颤。谢东听着听着,感觉眼角都在发热。侯军说的是实话,真心话,他听出来了。没谁比眼前这个看似稀拉的老兵更爱四连。他明白了,也放心了。侯军是连里老兵的主心骨,他表态了,这事就稳了。最后,他对侯军说:“为了配合改编,据说要这批新兵要提早下连队,你抓紧是对的,下了连队听说要进行一次演习,大演习,咱们整个军都要去,我听到一个消息,演习中的表现会作为将来改编的参考,所以,为了四连,为了猛虎团,你得加把劲。”顿了顿又道:“你去老陈那里喝啤酒的事,我当不知道,你去就去吧。”侯军起身,敬了礼:“是,保证完成任务。”说完,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根烟,笑嘻嘻地要拿走。谢东叫住他:“回来。”他拿起桌上那包烟,朝侯军扔去。侯军接住了,有些愕然。谢东说:“都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