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鞅闻得晋侯此言,心中亦是颇为不快,不由是隐隐带有些怒意的言道:“此事干系重大,还望君上……三思。”晋侯午又如何听不出范鞅此言之中的威吓之意?然而,他依旧是神色如常的,用他那稍显稚嫩的声音是淡然回道:“我晋国自文公以来,尊王而攘夷,于诸侯之间称为伯主已逾百年,至今威名不减。而今日鲁侯有难,寡人欲遣使护送其归国,这难道还能何过失不成?我晋国,从何时起,行得此等义举,却变得这般瞻前顾后了?”“季孙意如,世为鲁卿,如今却让国君流亡于外,自己却坐享国事。如今又传言其欲向郓邑用兵,此等行为,实为天下人所不齿!寡人亦欲派使领兵,前往乾侯,以奉鲁侯归国!”“赵鞅,寡人便将此事交由你去!”乾侯地处晋鲁交界处,属于晋国领土,此举其实就等于是准备威逼季孙意如,与之形成对峙之势。赵鞅闻言,亦是当即领命道:“臣,领命!”范鞅看到如此情形,心中不由暗叹一声,知道此时他若再与晋侯午强行辩驳,那未免就犯了大忌。于是,他就改变了自己的策略,又是进言道:“虽是如此,然则若直接以兵势威压,唯恐人心不服,臣以为还有更好的办法!”晋侯午听到这话,倒是令他有些出乎意料。“哦?是何办法?”“君上,郓邑本就是鲁国孟氏的领土,后为齐国所强占。如今季氏派遣军队与孟氏一同前往夺回失地,此举也是名正言顺。至于鲁侯,可派人与之好言相劝,先礼后兵,季氏若愿意接回国君,那自是最好。若是不肯,我们再与之刀兵相向亦无不可!”赵鞅闻言,却不禁是冷笑一声:“鲁侯被逼得外逃这么多年,季氏若当真想要迎回鲁侯,何至于等到现在?鞅也不才,却是不通其中之关窍。”而范鞅却没有搭理赵鞅,又直接是对晋侯午说道:“君上,我们何不将鲁侯与季孙意如,一同请至乾侯。然后派人从中说合,若他二人君臣得以复合,岂不甚善?若是季孙意如执意不肯,那时候再兴兵问罪不迟!”李然知道,这不过是范鞅的缓兵之计,但是他又说得合情合理,令人没法反驳。是啊,如果能好好说话就解决问题,又何必是动粗呢?更何况,这毕竟还是同室操戈。晋侯午沉思片刻,认为范鞅的这个方法也确是令人无法反驳。此法既彰显了晋国的霸主地位,又可以居中调和此事。若一切顺利的话,甚至晋国可以不费得一兵一卒。这样两全其美的办法,他晋侯午又岂能当众反驳呢?而且,再退一万步讲,如果季孙意如真的执意不肯,那他们最后以兵相逼,那也还是一样的。“如此……倒也不错……魏卿,你看如何?”而沉默寡言,老成持重,而又身体欠佳的魏舒,此时也早已没了当年发明“魏舒方阵”时的那一股子英气。只见魏舒是颤颤巍巍的上前,并匍匐在地:“臣以为,范鞅所言亦是在理,如此所为亦无不可。”经得魏舒这么一说,那么此事便就此说定,亦无有再回旋的余地。朝议结束之后,范鞅和赵鞅又在偏殿门口相遇,范鞅不由冷笑一声:“呵呵,原本只以为志父只通于武勇,却不知竟也有这般的好手段啊!”赵鞅闻言,亦是故作镇定,他此前已受董安于所教,装作茫然:“范大人此言何意?”范鞅又如何不知赵鞅是在装糊涂?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子又瞥了一眼一旁的李然。“之前,这位子明先生,一直想让老夫帮助鲁侯,却被老夫所拒。未曾想到,最后竟又来寻你?而且……”范鞅的“而且”后面,却是不愿意说了,他想说的是而且他都一点都不知道,但如此一说,不免会直接暴露了自己在暗中监视赵氏。其实,这一切赵鞅也早已是心知肚明的,但他又不能与范鞅直接翻脸,所以也只能是打了个哈哈言道:“哦,不过是巧合罢了,在下只是觉得,此事对我晋国亦是有利。所以,想来君上也是作如此想的吧?”范鞅闻言又是呵呵一笑:“呵呵,也罢!只不过……正所谓‘贤者宠至而益戒,不足者为宠骄’,你们赵家人……呵呵,好自为之吧。”(译:真正贤名的人,得到君上的恩宠会更加的小心翼翼,如果不小心翼翼的,就会变成持宠而骄。)范鞅只撂下了这么一句听着似乎不着调的话,随后便直接告辞离开了。其实,范鞅的这一句话也是大有来头的。此言并非是出自他人之口,而正是他的爷爷范文子当年告诫赵鞅的爷爷赵文子的。当年赵文子刚刚弱冠,当时还算是与赵氏交好的范文子,曾是以长辈的口吻告诫赵文子要戒骄戒躁,更要懂得和国君保持分寸,不能恃宠而骄而重蹈了祖先的覆辙。只不过,当年范文子告诫赵文子的话,今天从范鞅口中说出,其意味却未免是多了一分恐吓之意:都悠着点吧!你们可别跟着国君走太近,到头来却跛了自己的脚!……而范鞅,在文绉绉的撂下句狠话后,便是狠狠辞了赵鞅,并立刻回了府邸。叫上自家的家臣,让他赶紧给季孙意如传信。表示如果晋侯派人来请他去往乾侯,务必一定要去。只要季孙意如来了,便万事好说。要是不来,恐有灭顶之灾!而且,除此之外,他又另派了一人,专门是去往了郓邑那边,也得加紧运作一番。而当那两名家臣动身后,范鞅望着他二人离去的背影,心中喃喃道:“呵呵,季孙意如,这一关能否过得去,可就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另一边,赵鞅亦是带着李然先到了赵府,并且将今天在朝堂发生的事情悉数与董安于说了一通,而董安于却始终是眉头紧锁:“不好……此事恐怕尚有变数!”赵鞅不由好奇道:“哦?怎讲?”董安于叹道:“主公有所不知,范氏此举定是缓兵之计,必是会有所准备!”李然其实也是这个想法,所以,他当时从宫中出来后,便当即决定是让孔丘先行回了郓邑,陪在鲁侯身边,以防不测。而他自己则是要跟着晋国使团,以防止这边突然会又出现什么幺蛾子。话说晋侯午办事倒也是极为迅速,他先是派了两拨人马,分别前往郓邑和曲阜,让鲁侯稠和季孙意如分别前往乾侯。而另一方面,则是特意又命荀跞是组得一个使团,也是往乾侯而去。而李然作为居中调停的首倡之人,自然是随着荀跞一起。而赵鞅,则是在国内筹备着一应战具,枕戈待旦,以应对着后面可能将会出现的战事。而在使团前往乾侯路途中,荀跞则是有意接近李然,李然自知也是避不开,再说他也想要知道眼前的这个荀跞,究竟到是对此事做何等的想法。荀跞乃是是晋国六卿中较为低调的,他们荀氏一族,也称智氏,其经历倒是和赵氏有得几分相似。荀跞其父早亡,而因为他们荀氏和中行氏乃是同宗,故而受得中行氏的保全,他们荀氏终于是保得六卿中的一席之地。而当荀跞任下军佐之时,亦是尚未成年,所以其在六卿之中一直相对低调,且较为特殊。为什么说他极为特殊呢?一方面,只因他们荀氏本就是与中行氏交好的,可以说没有中行氏当年的力保,就不可能有他们荀氏的今天。而范氏和中行氏如今又是同气连枝,所以他们荀氏从情感上而言,也自然而然的,是更为偏向于范氏,中行氏这一边的。但另一方面,他们荀氏的封邑,又全部都是在太行山西的。可以说是和韩、赵、魏三家的领地是盘根错节。他们的主邑智邑,就在魏氏的主邑安邑附近,而他们的高粱邑,又在韩氏的平阳城附近,涂水邑又接近赵氏的晋阳。所以,可以说他们荀氏的势力范围,又跟韩、赵、魏三家是难舍难分。这种情况下面,荀氏又自是不敢直接得罪他们三家,凡事也都得留些体面。所以,就是因为他们荀氏的这一层极为特殊的关系,此次前往乾侯办事,荀跞便被委命为使者。显然,李然此刻也不得不是与他处好关系。这天夜里,荀跞特意找李然喝酒,子路尊师命,一直陪伴在李然身侧,他此刻则是留在屋外守卫。李然和荀跞酒过三巡,荀跞却是借着酒意说道:“子明先生之前辅佐楚灵王,楚灵王暴尸荒野,而后又辅佐王子朝,却被王子朝所囚,此番又协助鲁侯归国,却不知此番究竟前途几何呀?!”李然听罢,顿时不觉是警觉了起来。荀跞说得这些话,都可谓是李然的不堪过往。如今说得这些话,其挑衅意味可谓浓厚。李然一时停杯投箸,也不知这荀跞究竟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