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残阳橙红色的余晖覆盖了曼谷高中,悄无声息的染红一切。光芒洒满校园,又经无数瓷砖反射,令大小建筑仿佛浸泡在一层血水当中。晚风吹过花圃的月季,花瓣悄然坠落,如一粒粒滚落的血珠。花圃旁的石桌两侧,周贤和张角面对面的坐着,各自闷头吃着一份盒饭。他们吃得都很快,可以说是狼吞虎咽,并且没有任何交流。某种压抑的情绪,像是无形的瘴气横在二人之间,令他们下意识避免交流。张角率先吃完盒饭,默默地放下筷子,低头看着石桌。缄默的‘瘴气’又维持了三十秒,才被周贤的声音驱散:“我吃完了。”“怎么说呢,相信我……这世上没有迈不过的坎儿。”张角视线停留在桌面上,声音有些含糊不清:“想开一点吧,这笔账先记着,以后有的是机会讨回来。”“你想多了。”周贤神情冷漠,脸上依稀残留着父亲的巴掌印,声音如同腊月的寒风:“报仇?我现在也配?”“我连条狗都不如。”“报仇的想法对我来说太奢侈了,我现在只想在大伙儿面前站起来,重新抬头做人……我必须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我帮你!”张角长吁一口气,表情放松了不少:“三班的帅超有台数码相机,我花钱租过来,晚上就放在宿舍里录像!只要拍到那扇窗户,你就有了铁证,可以狠狠打老班的脸……看他还有什么话说!”“多谢。”周贤看着他,眼里流过一丝暖意:“只有跟你在一块儿的时候,我才会感觉没那么难受。”“咱俩谁跟谁?那是要处一辈子的兄弟!”张角跟着主动提议:“反正你现在也走不成了,晚上跟我一起躲到三班宿舍去吧。”“嗯。”周贤点点头,忽然想起了其他舍友:“其他人呢,他们不走吗?”“他们哪肯信。”张角苦笑着摇摇头:“有道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宿舍里也就我愿意信你……别说了,说多了还要挨骂。”“不信就不信吧。”周贤轻轻叹了口气。……晚自习后,周贤和张角一起回到宿舍。在二人进门之前,宿舍里还有说有笑,然而等他们进门之后,宿舍里瞬间安静了下来。舍友们闪避的眼神,以及不约而同地沉默,让周贤产生了一种异样的疏离感。这种感觉令他心里燃起了一团无名火。用鲁迅的话来说,自己和舍友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而这种隔阂,却是父母一手造成的。可恶!周贤忽然把心一横,视线环绕宿舍,逐一划过舍友的脸庞:“宿舍里真的有问题,大家如果不相信,可以把闹钟定在十二点……不过我更希望你们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众人没有说话,依旧在做自己的事情。张角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等周贤回头时,冲着他轻轻摇头。周贤默默点头,走向自己那张床铺,沮丧地收拾好被褥,然后洗脸刷牙。二人洗漱完毕之后,将数码相机放在窗户对面鞋架上,并叮嘱舍友们别乱动。接着便坐在床边耐心等待,一直到老师查完房,他们才悄悄下楼来到了三班的宿舍。三班的男生跟张角很熟,却没人认识周贤。好在由于每个人都分了十块钱,对他还算客气,直接称呼周贤土豪哥。周贤突然发现自己并不讨厌和陌生人相处,甚至感觉很轻松……也许是因为这些人没看过自己出丑吧。接着他又发现,自己现在特别在意别人的看法。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唉,脸皮薄了。简单地寒暄之后,众人各自就寝。“……”周贤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眼睛望着上铺的床板,努力想要睡着,却没有困倦的感觉。这种病态的亢奋干扰了理智,令他不受控制的胡思乱想,一遍遍回放着自己上午的不幸遭遇。那种尊严被撕碎的痛苦,犹如百爪挠心,让周贤几乎喘不过气。一想到自己以后还要跟同班同学朝夕相处,他压抑的几乎绝望,甚至想要逃离学校。因为在他们面前,周贤有种被剥夺一切尊严,赤身果体的感觉。我不是骗子!我没有说谎!我不应该受到任何惩罚!他在内心深处一遍一遍的咆哮。不知过了多久,周贤感觉到了疲倦,取出手机看一眼时间,还差一分钟就到午夜。时间过的还真快。早点睡吧。周贤阖上双眼,调匀气息,默默地数起了绵羊。“一只绵羊,两只绵羊,三只绵羊……”猛然间,阴簌簌的气流犹如冰水,不间断的涌入了室内,令少年下意识睁开了眼睛。安静压抑的宿舍内,粘稠的阴风在床榻之间悄然流动,发出如泣如咽的声音。“怎么回事?”周贤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满脸慌失措,额头也渗出细密的汗珠。此时寝室安静的近乎诡异,阴风似乎滤尽了一切杂音,连其余人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了。寝室之外同样一片寂静,连一直都在嚎叫的野猫也仿佛嗅出了异样的气息,一瞬间百鸟禁声,万物凋零。他惊愕地扭过头,望向阴风的源头,一扇敞开的窗户瞬间映入眼帘。腐朽开裂的木制窗框,爬满积灰的窗台,布满虫蛀痕迹的破烂窗纸……午夜时分,一扇仿佛从遥远时空穿越而来的老旧窗户,再度显现。清冷的月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洒在少年的脸上。恐惧油然而生,并且开始蔓延,身体的毛孔也开始发麻。月光仿佛有了质量,化作冰冷惨白的流体,压在周贤的身上……令他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喘息,仿佛呼吸也变成极耗体力的运动。他死死地盯着那扇窗户,不愿挪开视线。“证据!”周贤猛然间回过神,从枕头下面取出手机,让摄像头对准窗户,飞速按下了录像键。确定手机已经开始录像,他松了口气,连恐惧感都消退了不少。“大贤良师……大贤良师?!”周贤呼唤起了好友的外号,一声比一声响,对方却像是死猪一样毫无反应。怎么回事?张角不可能睡得那么沉啊。就算他睡得像头猪,其他人也不可能没反应。难道说……它专为我而来?想到这里,周贤身体一颤,强烈地恐惧感化为激流,在他的胸腔内横冲直撞。而在少年的视野中,窗外的夜景正在快速拉近!远处孤寂陈旧的楼房,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靠近窗户,由远景迅速切换为近景……在靠近的过程中,也暴露出越来越多的细节。楼房表面黑洞洞的窗户,原先像是棺椁上腐烂的孔眼,此刻已经能看到窗户内部的陈设:鞋柜,书架,保险柜,双层单人床,以及……悬挂着衣物的竹竿!这分明就是曼谷高中的男生宿舍啊!周贤睁大眼睛,视线穿过敞开的古旧窗户,望向那栋大楼正对面的窗户。窗户后面,可以看到一个脸色苍白的男生,坐卧在床榻上,怔怔地望向自己。他的右手端着手机,似乎正在录像。那不是自己吗?!周贤感觉自己好像被铁锤重重地砸了一下,脑袋嗡嗡作响,身体里寒意到处乱窜,似乎想要撕裂血肉透体而出。他遥望着窗户另一侧的‘周贤’,张口欲呼,却发现自己虚弱的发不出任何声音。对面的宿舍也静悄悄的,除了风声,没有丝毫的响动。清冷的夜光下,两个‘周贤’惊恐地隔窗向望见。如此离奇的画面,令少年情不自禁开始怀疑一切。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是真实的吗?世界是真实的吗?我……是真实的?周贤这样想的时候,他的耳鼓里就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地、女人的尖叫声,那叫声凄惨尖锐,音色幽怨。在静寂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地刺耳。周贤可以清楚的看到,古旧窗户对面的宿舍里,房门正被缓缓打开。与此同时,他听到自己所处的这间寝室,门轴也开始转动……二者几乎是同步的。“……”周贤颤抖地握紧手机,坚持着录下发生的一切。对面的房门敞开之后,一个惨白破碎的女人,蓦然跃入少年的视野。准确的说,只是一个女性的轮廓,仿佛是画师疯魔之后病态的涂鸦……脸上不存在五官,只有深浅不一的色块。而女人的瘦长身体与其说是破碎,不如说是无数残破的碎片,如积木般松散地拼凑在一起,勉强维持着人形轮廓。碎片与碎片之间,还有浓稠如血的红光,将它们彼此间隔开来。女人进门之后,周贤慌忙望向宿舍房门,只见敞开的房门之外空空****,没有任何东西。还好……这里没有。他稍稍松了口气,再度望向古窗外。那个支离破碎的女人,正在宿舍里慢慢的走动着,仿佛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女人走到门边的那张床榻旁,观察上铺熟睡的男生:“不是这个。”接着弯腰低头,凑近了下铺熟睡的男生,似乎正仔细端详他的面孔,片之后又摇摇头:“不是这个。”女人重新迈步,来到了第二张床前,望向上铺男生的脸:“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不是这个。”这个怪物很明显是在寻人,每经过一张双层床,都要仔细观看入睡者的面孔。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看,因为女人脸孔上没有五官……它只是在以某种特殊的方式观察。值得庆幸的是,怪物一直没找到目标。而女人走动的过程中,不时会碰到一些物品,发出声响。令周贤如坠地狱的情况在于,怪物触碰到对面寝室的物品时,自己这边也会发出一模一样的动静。当女人走到第四张床旁的时候,周贤悬着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因为那张床的下铺睡着张角。此时那家伙睡的十分香甜,时不时还咂咂嘴,似乎在梦中品尝美食。当怪物残破可怖的面孔靠近张角时,他居然嘿嘿傻笑了几声,接着嘴里又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的梦呓。“不是这个。”女人摇摇头,没有将他当成目标。而张角并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甚至还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太好了,大贤良师没事,真是傻人有傻福。”“那究竟是个什么怪物啊,是厉鬼吗?”“可这里是暹罗佛国啊,鬼杀人最起码要讲究因果报应吧?”周贤想着想着,忽然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悚然感,他慌忙望向古窗——此时此刻,那个支离破碎的女人,正站在另一个自己身侧,似乎是在观察他。与此同时,少年也从自己的身侧,感觉到了强烈的被注视感!那种感觉几乎令他魂飞魄散。“莫非……怪物是在找我?!”怪物一步步接近对面的‘周贤’,而现实寝室里的周贤,也感觉到背后传来的恐怖压迫感。那种感觉仿佛是冰冷的钢针,一根根的扎进了神经末梢,越来越深……他吓得转过身,把后背留给了怪物。支离破碎的女人紧跟着弯下腰,伸长脖颈,让头颅探过‘少年’的肩膀。在这之后转过头,用那副没有五官的可怖面孔,望向‘周贤’惨白失色的脸。“……”周贤如同泥像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榻上,连大气都不敢喘。虽然少年身后并没有支离破碎的女人,但是此时的阴风吹向少年时,却被某种无形地事物隔开了。巨大的恐怖,摧枯拉朽的压倒一切,令少年的骨骼颤动之间,发出了细微的悲鸣。他从没有感觉过时间如此漫长。哪怕是尿泡憋到几乎炸裂时遇到老师拖课,也远远比不上现在这般煎熬。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冷冷幽幽传来一句:“不是这个。”简单的四个字,仿佛是起死回生的仙丹,将周贤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太好了。不是我。少年激动得几乎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