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爸爸妈妈都想你了。”简陋的小木船在海浪翻涌间颠簸晃动, 阵阵水声反衬着天地间的安寂,营造出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杨歌的恐慌一重接一重地放大,她不自觉地缩到小船中间, 只想离水远一些。警察出身的她经历过很多恐怖的事情,血、尸体她都不怕, 她甚至并不畏惧让自己迎接死亡。但她有深海恐惧症。这种恐惧无法克服, 哪怕只是在网上看到一种与之相关的图片她也会觉得心悸。她缩在木船中央瑟瑟发抖,深蓝的无垠海面上,人与船都显得无比渺小。漫无边际的恐慌里,一个巨大的黑影潜在水里, 从木船之下一扫而过。木船一阵更剧烈的颠簸。“愿意接受我的挑战吗?我的朋友。”花精灵终于出现,叶汐和肖冷都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心。——花精灵是规则里明确提到的本关难题。她不出现,他们都不知道何时才能通关。现在她出现了, 说明鲜花区域应该快结束了。肖冷心平气和道:“我愿意。”“我愿意……”几名队友跟着他弱弱地发出声音。他们这一队倒没有人和田壮一样认为那条厉声呵斥的规则是对的,但有人在想,既然花精灵是「发出邀请」,那他们可不可以拒绝邀请?“可以拒绝吗……”王晖颤声。花精灵的目光划过他战战兢兢的脸色:“当然可以。”“谢谢!”王晖喜不自胜, 然而下一秒,金光璀璨的细粉从他周身飘浮起来, 越飘越多。“什么……”王晖意识到不对, 但为时已晚。金粉越散越多, 他拼命地伸手想要阻拦, 但无济于事。队友们目瞪口呆, 几分钟后, 王晖就在大家惊恐的注视下完全消失了, 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你们, 都要接受邀请吗?”花精灵笑吟吟地询问。刚才尚未作答的队员被这个笑容弄得头皮发麻, 立刻点头点得像捣蒜。王晖的阵亡让大家都明白了,那条规则的正确表述应该是:如遇花精灵向您发出挑战邀请,请您务必接受挑战。确定所有人都已经给出答复,花精灵拂手,一阵轻纱顿时拂面。肖冷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这是一个有些古旧的院子,八九十年代的画风。院子里有三四幢红砖小楼,每个楼都是六层高。他正站在楼前的小广场上,广场的地面是水泥地,靠近院门这一侧画着五六个停车位。更远的地方则是巨大的自行车棚,面积和农村种菜的蔬菜大棚都有一拼。在私家车还不盛行的年代,这种自行车棚非常常见。棚子每隔三五米有个金属立柱,最上面用铁皮封顶,棚子的深处大多是很昏暗的,但一般都没有灯,白天时靠两侧照进来的阳光照明,晚上则要么用手电,要么就摸黑找车。而且在这种车棚深处,大抵还有一些七零八落的「自行车残骸」。有的是因为某些原因被主人遗忘了,有些是被小偷偷了轮胎、车座、车筐,就剩一个金属架被圈锁拴在柱子上。这一切,肖冷都很熟悉。他曾在这种车棚里和小伙伴玩捉迷藏,到了晚饭时间,各家家长就会从楼上推开窗户,喊他们回去吃饭。后来,那个自行车棚拆了,偌大一片地方空出来,全都改成了停车位,画上了漂亮的白线。居民楼里狭小逼仄的屋子则成了大家嘴里的「老破小」,居住起来完全没有舒适度可言,但就是卖得特别贵。久远的记忆令肖冷呼吸不畅,他怔怔地望着眼前,往前迈了一步,又因鞋底踩过沙砾发出的咯吱轻响而再度停住。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这个地方了,但他很清楚这是哪里。这是他小的时候,父母的单位分的房子。“快!这边!”压低的急促喊声在几步外响起,肖冷侧首,看到父母躲在一辆车的侧边,后背紧紧贴着侧门,呼吸急促。“砰砰——”枪声从自行车棚那边响起,子弹飞驰而至,击在另一侧的车门上,第一枪击碎了玻璃,第二枪打中门板,在金属上打出一块凹陷。这是纠缠了他二十年的噩梦。肖冷的呼吸变得困难,右手摸向腰侧———这是习惯性的拔枪的动作。而他也真的摸到一把枪,他不假思索地上子弹上膛,正要瞄准自行车棚的方向,身后的栅栏门那边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妈妈!”肖冷悚然回头,看到当年的自己。叶汐睁开眼睛,惊觉自己在一个很狭小的空间里。是一个……不规则的圆柱形空间,身边触及的地方都很粗糙,侧上方有个巴掌大的洞口,几缕阳光从洞口照进来,有气无力地照亮一些地方。除此之外她还嗅到了浓重的草叶味、泥土味,远处依稀有蝉鸣鸟鸣。再定睛细看,叶汐看到那个洞口外面垂着些枝叶,很新鲜的嫩绿,距离并不远。她好像……被困在了一颗中空的树里。她讨厌这种狭小、阴暗的密闭空间,尤其还是山林这种地方,不安全感加倍侵袭她的心房。她一时顾不上细想自己是怎么进来的,挣扎站起身,去扒拉那个树洞,想将树洞扩大一些,让自己逃出去。然而树皮坚硬,叶汐试了几下,手上就被蹭出了血痕,树皮却纹丝未动。“嘶嘶———嘶——”她身后传来一种……很典型的声音。叶汐毛骨悚然地一寸寸转过脸,一条红底黑纹的毒蛇从身后的树皮上探过身子,与她直勾勾地对视着,一下下地吐信。叶汐吓得整个人往后一跌,残存的理智让她急忙伸手撑住了身后,没有让自己出现太大的动作,以防惊动毒蛇。但不及喘一口气,她就感觉撑在身后的手背在微微发痒。侧首看去,无数小黑蜘蛛整迅速爬满手背,她感受到的痒意是它们细密的蛛腿带来的触感。“啊啊啊啊啊!!”叶汐忍无可忍地发出尖叫,疯狂地拍打手背,将蜘蛛打下去。极致的崩溃之后,她一下子脱力,不受控制地跌坐下去。太可怕了。她内心惧怕很多在阴暗潮湿的地方生长的东西,比如毒蛇和蝙蝠。至于蜘蛛虫蚁……她倒不害怕这些物种,但她有密集事物恐惧症,受不了这些东西成群结队的出现。尤其是那种腿多的……还成群结队出现……密上加密,她人都麻了。接连的冲击把叶汐吓出眼泪,她似乎从来没这么绝望过,瑟缩着躲回刚睁开眼时的那片角落里。那是大树底部的一块凹陷,刚好能让她缩在里面,提供一点聊胜于无的安全感。虽然……虽然她知道刚刚被打掉的蜘蛛正满地在爬,毒蛇也就在她上方几十米的地方……但看不见就好……如果要她死在这里,那就让她在看不见它们的时候被咬死好了,不要让她一边看一边死。叶汐紧紧抱住膝盖,耳边之余自己牙齿打架发出的颤音。海洋之中,杨歌几乎拼尽力气才压制住内心深处的恐惧,再度抬起头,认真张望四周的环境。她想看看有没有哪个方向的环境不太一样,比如能看到一点点海岸之类的,但直至看到眼睛发酸都毫无收获。小小的木船依旧在海里漫无目的地飘着,她手里没有船桨,只能任洋流推着她走。杨歌前所未有地认识到,原来「随波逐流」真的是一种很无力的感觉。突然而然的,她听到一种沉重的声音……那声音从海底传来,又沉又长。起初她想起鲸的声音,但听起来又比鲸更粗犷,驱使着她脑补一些远古的庞然大物。这种脑补另杨歌不寒而栗,她打着哆嗦,匍伏着蹭向小船边缘。然后,她就看到了那个在她船下盘旋的巨大暗影。她吓得瞠目,刚想缩回去,一只眼睛在她面前的水下睁开。“啊!!”杨歌尖叫着向后仰倒,后脑勺撞在木船另一侧的边缘上,疼到眼晕。下一茬,她看到一个巨大的鱼尾从木船一侧掀起来,在她的恐慌的注视下,轰然拍向水面!“啪——”巨浪瞬间翻滚而起,杨歌拼力地想稳住船身,但根本没用。破旧的小船在几秒内就已灌满海水,然后迅速下沉,独留她漂浮在海上笨拙的挣扎。“咳咳——”杨歌呛了水,慌张地想往远处游,但那个可怕的鱼尾却在此时再度现身,又一次猛力拍向海面!“唔!!”杨歌被海水淹没,慌乱和呛水让本就只是在无力挣扎的她陷入了根深的困境。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下沉,她怔怔看着四周,看到浮游生物、看到海藻、看到珊瑚……看到昏暗不见底的深海。真的很深。她一眼望下去,清楚地看到越往下光线越暗,最深处形如黑夜。她不愿设想在那样的海底深处有什么,但在这一刻,所有她所恐惧的东西都在齐头并进地涌进她的脑海。比如那些长得稀奇古怪的深海鱼、传说中上古文明遗留下的遗迹或者尸体,还有……刚才那个不知名的巨物。哎,等等!杨歌的精神突然一振。她被鱼尾拍进海中,但此时此刻,她却见不到那条巨大的鱼了。可那看上去并不是个移动速度很快的物种。她茫然四顾,迟钝地想起一些事情。那原本该是很明显的事情……只不过她睁开眼睛就在面对自己最恐惧的深海,一时间什么都没顾上。现在她想起来,她好像是突然而然地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就像是做梦,梦境突然出现,没有明确的开端,在某一刹间,人就突然出现在了那场梦境里,然后自然而然地开始接下来的事情。刚才,她就是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片海上的。短暂的怔神间,杨歌已经撑到了自己闭气的极限,不受控制的张嘴一吸,腥咸的海水大口大口地灌入口中、涌入肺腔,令她的身体失控,恐惧成倍侵袭。稳住!杨歌逼迫自己在绝望中维持冷静,又回想了一遍刚才的经过。然后她笃然地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她暂时还没有想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但这不是真的!她或许是在做梦,或许在经历其他奇怪的事情,但她绝不是真的在大海里。远古巨物、深海、阻碍她呼吸的腥咸海水,都是假的。醒过来!——夹杂鲜花与泥土芬芳的空气蓦然涌入胸腔,杨歌的呼吸骤然顺畅,窒息感一下子被冲散,她跌坐在地上,一边猛烈咳嗽一边大口喘气。咳嗽导致的剧烈颤抖令她咳出了很多水,带着腥咸的海洋味道,让她一阵恍惚。咳出最后一口水,她怔怔地抬起头,渐渐聚焦的视线看到了其他人。哦对……她刚才,其实是在规则之境里,刚刚接受了花精灵的挑战。那令她恐惧的深海,看来是花精灵铸造的幻境。杨歌瘫坐在地上缓了缓还在发软的四肢,然后强撑着站起来。她的队友们都站在石子路上,一个个低着头、闭着眼睛,看上去就像电影里那种仿生机器人关机的样子。“宁宁!”她冲到任宁宁的身边,几步外响起一个声音:“别急。”杨歌打了个激灵,警惕地扭过头,是悬浮在不远处的花精灵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慢条斯理地告诉她:“恭喜你克服恐惧,通过挑战,我勇敢的朋友。”“等他们通过挑战,就会和你团聚的。”“挑战……”杨歌哑了哑,从花精灵的话里慢慢明白过来,自己刚才在挑战中大概也是这种「关机状态」。老旧的小区里,极致的紧张与惶恐令肖冷的肾上腺素提升,一切场景都在眼前放慢了。他于是清楚地看到在车棚的昏暗处,原本正对他父母猛烈射击的枪口调转,他的父母不约而同地扑向院门外那个满面好奇的「他」。几是同时,一颗子弹裹挟疾风,从他眼前划过。他看到鲜血在父母的后背上绽开,慢慢扩大,像一朵暗红色的鲜花。那闻到了那股纠缠他多年的血腥气。那种铁锈般的味道,掺杂着一点点腥甜,将他整个人笼罩。接着周围就开始陷入混乱,因为增援到了,整个院子陷入一场混战。几分钟的时间里,他都被笼罩在那股腥甜气息里。如果这一幕被拍成电影,导演大概会给他一个特写,拍他在父母的血泊中嚎啕大哭。可事实上,他连哭都哭不出来。父母的身体残存着余温,压在他的身上。突然的变故让六岁的他久久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油然而生的恐惧让他呼吸紊乱,因而嗅到了更多鲜血的味道。后来,他慢吞吞地意识到,他是因为父母的保护才活下来的。而他的父母,是为了保护他才会牺牲。如果没有他就好了。他的父母都是很优秀的警察,如果没有他,他们一定能活下来。肖冷头脑发胀,眼前突然一黑。再睁开眼……他又站在熟悉的院子里。红砖小楼、自行车棚、还有零星几个停车位。枪声震响,他看到父母躲在车子一侧……过于熟悉的画面让他轻而易举地想到后面的事情,焦急地拔枪,射向自行车棚。“砰砰砰!”火光四射,车棚里的人匆匆躲闪,也有人有条不紊地继续放枪,打在肖冷面前的水泥地上。肖冷迅速躬身闪避,也躲到那辆车后。他低头更换弹夹,没有勇气看眼前的父母,后牙紧紧咬了一下:“你们想办法进楼道,这里交给我。”“你……”母亲想要说话,但这时,那个梦魇般的声音震响:“妈妈!”肖冷蓦然抬头,但身边两个人比他反应更快,奋不顾身地扑了出去:“小冷!”子弹、鲜血、血腥气……肖冷再睁开眼,又是一切刚开始的时候。他已隐隐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对,但盘桓多年的心魔已被释放,执拗地想改变这场悲剧。肖冷迅速拔枪射击、躲到车后,一边更换弹夹,一边不动声色地看向院门。在那个身影出现的瞬间,他先一步纵身扑过去。然而他的身体好像成了透明的,轻易地穿过了儿时的自己,继而听到背后响起那声宿命般的:“妈妈!”……子弹、鲜血、血腥气……一次又一次的轮回,都是同样的结果。他懊恼、愤恨,情绪愈渐暴躁,也愈发着魔般地一遍遍在想,如果他不存在就好了。再次避到车后的时候,他已有些沮丧。他强撑心力再次更换弹夹,身边的母亲突然幽幽开口:“其实,你知道该怎么做的。”肖冷一怔,惊然抬头,困惑地望着身边的父母。他们的目光却看向他手里的枪,母亲衔着笑说:“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为什么不直接解决那个问题根源呢?”对,她说得对。肖冷一语不发地,也看向手里的枪。他明明一直在想,如果没有他,没有当年的那个「他」就好了。那他为什么没想过,直接解决掉当年的「他」?父亲在这时也笑吟吟地开了口:“你解决掉问题的根源,我和你妈就都安全了,我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是啊,你看。”母亲睇了眼不远处的红砖小楼,“一会儿回家,还要给你炖鱼吃。”“妈妈!”那个稚嫩的喊声又出现了。肖冷条件反射地将□□上膛、抬手瞄准。阴暗潮湿的树洞里,叶汐听到外面下雨了。雨下得很大,本就潮湿的树洞里湿度陡然升得更高,压得人喘不上气。更多的虫蚁随之出现,仿佛是为了避雨,从四面八方涌进这棵中空的大树。叶汐藏身的那块凹陷原本还算安全,尤其是在她摸到一柄匕首之后,她用匕首斩杀了那条毒蛇,在蜘蛛爬进的时候也可以乱杀乱刺,暂时保证了自己的安全。但现在,东西太多了……她听到蚊子振翅发出的嗡嗡声响,听到老鼠吱吱叫着从斜上方爬过去,听到新的毒蛇吐信的声音……紧接着,那条毒蛇出现了。它猛地在她面前直起身,她才发现它原来离她这么近。它的颜色没有先前那条红底黑纹的蛇扎眼,通体都是相对低调的黑色,但在吐信的同时,它脖颈两侧的皮褶膨胀起来……是眼镜蛇!叶汐顿时汗毛倒立,握紧匕首,悍然刺去。眼镜蛇同时发起攻击,避开她那一刀,朝她的脸扑来。“啊!!”叶汐尖叫出声,死亡的威胁却反倒逼出潜力,完全没受过格斗训练的她迅速翻转匕首,又刺了一刀。——这一刀刺中了蛇颈,刮掉了几片鳞片。但由于惯性,蛇还是继续扑了过来,一口咬在她的右肩。剧烈的疼痛瞬间侵袭叶汐,她仿佛能清晰感觉到毒液注入的过程,接着一股酸痛贯穿整个手臂。她顾不上多想,抬手抓住蛇颈,拇指狠狠抠入那块没有鳞片的地方迫使它松口,然后一把将它甩开。侧过头,她看到衬衫上被咬了两个小洞,小洞底下是殷红的血孔。完蛋了……叶汐靠着身后的树皮,感觉头脑发晕,心跳也在加快。被眼镜蛇咬中,在没有血清的情况下,死亡率是多少来着?她不记得了,但反正很高……她的眼前开始发黑,吐信的嘶嘶声再度逼近,模糊的视野中,她看到那条被甩到一旁的蛇正蜿蜒而至,吐着粉红色信子的黑色脑袋重新出现在她的眼前。该死!认命感与不甘并生,两种截然相悖的情绪在这一刻达成一种微妙的和谐。——她知道自己死定了,但她想拖一个垫背。这条蛇,得跟她一起死。她眯着眼睛盯着那条蛇,咬着牙笑起来,一声、两声,带着一点点说不清的期待,等待它的再次扑咬。很快,它真的发起了进攻,以闪电般的速度一窜,再次咬住叶汐的右肩。叶汐痛到浑身一阵**,强行抬起右手一把攥住蛇颈,同时左手摸起滑落在地上的匕首,打算给毒蛇致命一击。但左手已经举起来,她却顿住了。一点不起眼的细节让她滞住,她扣在蛇头上的右手颤抖着动了动……发现它没有缺少鳞片。老旧小区的车后,肖冷举枪瞄准,耳边父母的声音充满**:“快,结束这一切,我们一起回家。”“你可以改变这些的。快,爸爸妈妈都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