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既明还未来许渭尘学校报道,许渭尘便已听交响乐社的同学说起。同学的母亲在学校任职,称学校新收入一位高年级转学生,履历极佳,简直是白白捡到了的未来名校校友。许渭尘听罢不言不语,只在心中冷冷一笑,狠狠骂了几句。十一月下旬,L城开始断断续续下雪。林雅君和唐既明正式搬到对面屋子这天,李文心做了一桌菜庆祝,许渭尘回到家,起居室里已经飘满了饭菜的香气。唐既明也在厨房帮忙端盘子,许渭尘看见他的背影,脚步停了停,又径直走过去,在餐桌旁坐下来。许渭尘一整晚都很沉默,无视了所有唐既明对他虚伪的示好。唐既明给他盛的汤不喝,替他倒的果汁不碰。唐既明像没发现许渭尘的抗拒似的,屡败屡战,又切了一份牛肉,整齐码在白色瓷盘中,放到许渭尘面前,轻声对他说:“阿姨做了一下午。”许渭尘直接把盘子推回去,觉得唐既明简直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没脑子的弱智,机械地做着和以前一样假模假样的体贴举动,以为就能简单地笼络他——违着本心,为厌烦的人服务,应该也挺恶心吧,亏唐既明能做得这么自然。李文心和林雅君聊得太火热,甚至没注意两人之间的僵硬,专注憧憬着未来的幸福生活,甚至已经开始计划,等许渭尘和唐既明都去大学后,她们两人去哪儿旅行。吃完晚餐,李文心开口:“渭尘,我和阿姨在家休息会儿,你和既明一起去对面收拾几件家具。”许渭尘本想找个理由拒绝,抬头看见母亲认真的眼神,她说“乖”,像在表示不接受借口。不论怎样,许渭尘是该去帮林雅君收拾的,他便还是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和唐既明一起走了出去。屋外的夜风里夹着碎雪,把毫无准备的许渭尘吹得往一边飘。唐既明搂了一把他的肩膀,把他拉回来些,还笑了笑,许渭尘立刻甩开,快步往马路对面走。车库里堆了几件家具,林雅君的车停在外头的车位上。这一次来,她换了台新的吉普车,雪胎很大,黑色的胎缝里卡着些雪,被路灯照得反光。像在宣告,不同于八月的暂居,她们已经下定决心,要适应L城的生活,不会再离开。许渭尘站在这栋房子与从前全然不同的车库里,有些恍惚地怔了怔神。两人之间寂静无声,但还算默契地组装了一个柜子,而后拆开电视机,抬着摆上去。许渭尘热得鼻尖冒汗,便停下来,脱了毛衣,丢在沙发上。还未转过身,他听见唐既明的声音:“你还要和我不说话到几时?”他回头看,唐既明站在电视墙边,神情温柔成熟,没有丝毫不悦,仿佛许渭尘的仇视与抗拒撼动不了他分毫。“我做错什么了吗?”他甚至关切地询问,像他真是不厌其烦地关心着许渭尘似的。许渭尘原本还能强压下情绪,现在简直气得丧失理智,直勾勾看着唐既明,一字一句说:“你得了吧,觉得我烦,就用不着这么假惺惺对我好。”唐既明微微愣了愣,想了几秒,问:“你听见我和我妈说的话了,我们回C城的前一晚,对吗?”哪怕被许渭尘愤怒地揭穿,他的表情也没有一点变化。许渭尘冷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竟说:“那天你是来找我?有什么事吗?”许渭尘被他的厚颜无耻折服,不愿再多和他说一句话,俯身拿起毛衣和外套,决定回家,唐既明向前一步,拉住了他,表情终于不再那么温柔,有了一丝冷淡的裂缝:“许渭尘,你能不能别跟小孩一样?”许渭尘想挣脱,但唐既明抓得极紧,他的力气根本比不过,气得骂:“你是不是有病?我懒得理你我就是小孩?我比不上你这么虚伪,我看了你犯恶心,不想跟你说话,就是小孩?”“你想骂我可以现在骂个痛快,但是我们才刚搬过来,你跟我闹翻了,你妈和我妈该怎么相处?许渭尘,你八月过得还算高兴吧,我怎么想你,很重要吗?”唐既明说得不疾不徐,声音很低,像安抚,像威胁,唯独不是解释。他说完,看了许渭尘一会儿,又将语气放得更缓,跟许渭尘讲道理:“阿姨下午说,希望以后早晚我能带你去上学,她就不用绕个圈子再去公司了。以前雪天送你上学,经常堵在接送区迟到。你闹脾气,也为她想想。”许渭尘说不过他,几乎真要被他洗脑,只是眼睛又很痛,重重推他一下,这一次推开了。许渭尘重新把毛衣和外套放下,紧紧咬着嘴唇,梗着脖子去拆放在楼梯边的小茶几的防撞包装。唐既明走过来和他一起拆,两人便这样沉默地拆装着从C城搬来的旧家具,直到林雅君回家。此后,许渭尘终于和老师唐既明学会了维持表面的和平。在两位母亲面前,不再完全不和唐既明说话,有时雨雪天气,听话地坐唐既明的车去上课。不过放学时,他总是走路回去。唐既明等过他两次,而后便默契地由许渭尘去了。关系稍稍改变,是在许渭尘父亲忌日时。这天下午放学,路边的积雪被车胎和行人压了几日,多处已冻成了硬冰。许渭尘白天有交响乐的排练,背着大提琴往家里走。他走得小心,走得慢,但有一辆车快速从他身旁驶过,差点撞到他的琴,他受了惊吓,脚下一滑,就摔倒了。琴箱重重跌下,发出闷响,膝盖磕到一团冰雪上,手肘也折了折,痛得他眼前发黑。许渭尘怕琴摔坏,爬起来之后立刻坐在路边,打开琴盒检查,仔细确认琴没事后,刚要合上盖子,看见视线里出现一双登山靴。许渭尘抬头,便见唐既明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静静看着自己,身后停着他的车。“你还好吗?”唐既明问。许渭尘不想说话,便低头把琴盒的拉链拉起了,想站起来,膝盖一阵剧痛,又坐了回去。唐既明走近了两步,对他伸出手,他不接,唐既明半蹲下来,平视他:“坐车回去吧。”许渭尘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唐既明鲜见有些无奈地叹了气,眉头微微皱起,垂下眼,帮许渭尘拍了拍膝盖上沾到的雪和脏污,把许渭尘的琴盒袋子背在肩上,抓着许渭尘的手臂,半抱着把他扶起来。许渭尘不至于那么不识趣,这时候还抗拒唐既明的帮助,只是变得很委屈。因为他忽然想如果父亲还在,也会这样帮他拍拍膝盖的。他一瘸一拐得被唐既明搀到车边,坐上副驾驶位,暖气吹在他冷冰冰的脸上。唐既明也坐上来,见他没有动,又叹了气,转身靠过来替他系安全带。许渭尘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弄混了现实与幻想,伸手抓住了眼前唐既明的左手,唐既明的手十分温暖,也很大,如果闭起眼睛,许渭尘分不清这是谁的手。他双手贴着唐既明的手背,将手掌面向自己,然后亲昵地贴在脸上。唐既明好像稍稍愣了一下,不过没有拒绝。贴了一会儿,许渭尘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把手松了松,像放物品一样,将唐既明的左手推走了。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把脸偏向车窗外。晚上,母亲摆出了父亲的遗像,在起居室摆了小祭台,给父亲烧了香,因为林雅君也帮忙做了菜,晚饭是在许渭尘家一起吃的。席间,母亲久违地提起了小时候父亲对许渭尘无节制的宠爱,说许渭尘小学非要去去父亲事务所实习的故事。许渭尘沉默地听着,慢慢地吃饭。到现在,父亲去世已经十多年,许渭尘忘了林雅君和唐既明是怎么附和母亲的,却总可以记得,这是父亲离世后,他想起父亲时,没那么痛苦,有气力和母亲一起回忆从前的幸福的第一天。二十六岁生日,明明该是喜庆的夜晚的夜晚,许渭尘睡着后却做了许多梦,梦到森林着火,他吸入了很多烟,嗓子变得很痛。早上起来头昏昏的,腰和腿根都还有些酸,像唐既明的手还停留在他的皮肤上,用力地按压。洗漱后下楼,母亲给他了纸条和早餐,说和林雅君去超市了。他刚吃一口吐司,收到唐既明给他发来的短信:【准备什么时候回市区?】许渭尘觉得他问得这么早,或许还有事,便发:【你急就先走,我打车回去。】过了几秒,唐既明说:【不是这个意思。】许渭尘不回了,他嗓子又痛又痒,咳了几声,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感冒,饭后喝了一大杯热水,在药箱里找了粒感冒药吃了,又回楼上小睡。刚要睡着,忽然感到有人在碰自己的脸,他不悦地睁开眼,发现是唐既明。“干嘛?”许渭尘拍开他的手,用被子蒙住头,大发起床气,“说了你急就先走!吵我干什么。”唐既明在被子外面柔声道歉,哄了许渭尘一会儿,告诉他:“刚带她们从超市回来,上来看看你。”“我睡觉呢,看什么看。”在被子里太闷热,许渭尘喘不上气,只能又将脸露出来。见唐既明还看着自己,他随口说:“我好像感冒了,不知道是不是前阵子太累。”唐既明愣了一下,好像有点犹豫,对他说:“我前几天也有点流感症状,吃了药就好了。”许渭尘瞪大眼睛,勃然大怒:“你流感刚好就来传染我?”“对不起,我没想到,我以为我好了。”唐既明道歉道得飞快,但许渭尘觉得自己根本没从他脸上看到一点愧疚。他伸手搭许渭尘额头,又碰许渭尘的脖子,低声说:“好像是有点烫。”许渭尘被他气死了,听见楼下母亲的笑声,打开唐既明放在他锁骨上不动的手。他怕真是流感,传染给他妈,说“算了,还是赶紧回去吧”,脚步虚浮地站起来,走过去换掉睡衣。他和唐既明睡过不知多少次,没什么好刻意避讳的,加上也没力气,背对着唐既明脱了睡衣,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妈要是知道我流感,肯定逼我请假。”“流感不该请假吗?”唐既明在他身后问。许渭尘立刻转头瞪他,和唐既明的视线对在一起:“我不像你,我在家工作,不去事务所传染别人。谢谢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太喜欢了。”他冷嘲热讽。唐既明顿了顿,温和地解释:“我是说你生病了应该休息。”“别来,把你虚情假意的关心留给有需要的人,”许渭尘穿好薄毛衣,朝他走过去,“我有一个妈就够了。”走了两步,许渭尘又头晕,停在原地等晕劲过去,唐既明过来扶他,牵着他的手。许渭尘把唐既明当支架,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休息了几秒钟,又忍不住小声骂他:“都怪你。”唐既明抱着他肩膀的手动了动,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