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伊莱家主,我看到身后那孩子还一直跟着。”“还没离开是么。”“是。”帝都星旧城区,伊莱解决事务,垂眸整理着手套,闻言淡淡“嗯”了一声。身穿整洁礼装的oga青年稍稍一顿后,便平静地迈开步伐,身后三四名侍从立即跟上他。银发绿眸,身姿修长的贵族青年气质幽静而冷淡,领结规整,皮革腰带扣紧金丝白衫,长靴轻踏行进时,浑然如同坠落进旧城区的辉石,与身周的环境格格不入。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如果不是替学生寻找实验材料的新渠道,伊莱原本不会来这里;他的装扮气质分毫未曾掩饰,除开他要寻找的合作人,旧城区的平民们远远看见他装扮以及身后带着的侍从,不想惹上麻烦的人自然立刻躲开了。当然,在旧城区这种地方,身为oga的伊莱·弗洛森,即使身侧有侍从震慑,也有不时向这边觊觎窥视的老鼠般的存在,伊莱心知他们没有那份胆量,便漠不关心地忽视。只是——……尾随、跟踪之流,就有些过头了。转过街角,伊莱的脚步停滞一刻,瞥眸向后方那个鬼鬼祟祟的娇小身影看去,随即淡淡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还是个不能轰不能赶的小孩子,性别未知,蓬头垢面,棕发乱糟糟地挡住眉眼,看上去活像是下水道里跑出来的松鼠。这孩子从上午他刚到旧城区时就一直跟着他,光着一双赤/裸脏污的小脚,踉踉跄跄地从他下车的地方跟到合作人家的住址,此时看起来依然没有放弃的意思。像是想要亲近人寻找依靠,又被人类伤害过的流浪小动物。却比一般的流浪猫狗要胆大。快要抵达悬浮车停放的地址前,即使伊莱不经意观察过他或她,注意到这小孩的脚下已然被磨破出血迹,有意识地放慢脚步,却没想到这孩子居然能孤注一掷地直接扑上来。连受过训练的侍卫在那一刻没能拦得下她。仗着娇小的体型,从下水道爬出来的小松鼠只是惊慌地一躬身,就一个滑铲从他们的围堵中脱困了。ta跑过来,吓呆般扯住他的衣角,脏兮兮的小手攥紧,一双格外明亮的棕眸从乱糟糟的刘海下露出来,几欲冒出泪花地仰头看他。伊莱垂眸,视线在她脏兮兮攥着自己衣角的小手处停留一刻,又望向她被灰尘遮掩的脸颊,心中确定了她的性别。“放开。”他没有动作,视线淡淡掠过后方的侍从们一眼,于是侍从也顺从着家主的意思停下举动。似是希望她自觉一些,伊莱冷漠地命令这女孩道。“求、求您……”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他,眼眸慢慢地溢出泪水,好像有些被这贵族青年冷淡的语气吓到,却咬牙死撑着没有松手。“救——”“救救我,救救我……”起初只是小小地哽咽,最后像是多日的委屈害怕终于抑制不住,她哭得越来越可怜,强忍着的呜咽、以及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般不断溢出的泪水,让身后的侍从们都纷纷面面相觑起来。……这句话里隐藏着什么含义?她想要的,是让她足以在这个地方生存下去的金钱、面包,亦或者是来自于上层的庇佑?在这孩子说出“救救我”的那一刻,伊莱翠眸冷清,注视着她的发顶,微微陷入思索。而就在这冷淡的oga青年被她的哭声,和此刻从没有面临过的遭遇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时,那女孩就像是崩溃时想要寻找安慰一般,一边哭一边将小脑袋凑上来,小心翼翼而又毛茸茸地蹭着他的腰。于是在这份暖呼呼的小心贴贴中,不仅伊莱的衣角被她弄脏了,腰带、包括半身衣物,最后都被她的眼泪夹杂着脸上的灰弄得一团糟。伊莱:“……”从旧城区回往中心域的路途并不遥远。在回去的路上、进庄园将她交给女仆长的时候、晚上回房睡觉前,伊莱身后始终缀着个棕色的小尾巴,他表面平静地安排着她的一切,实则内心隐有思索。总觉得有种熟悉的违和感。休息前,他终于找出了违和感的源头所在。伊莱记起,年幼时,他曾跟随长姐去往外地的庄园,那处庄园外是纯天然的农场,夜半经常能听见鸟雀与野猫的声音。那时他与同为oga的长姐住在相邻的两个房间,某天夜里,偶然看见长姐房外透出光亮的他轻轻敲门后便进去察看,长姐的窗户开了条小小的细缝,夜半的凉风从那道空隙处袭入。而长姐分毫不觉,面带温柔神色,只身穿单薄睡衣蹲在地毯上,手指轻轻逗弄着一只皮毛黑色的猫。“姐姐,你怎么……”“嘘,不要对别人说哦。”“你身体不好,就算想要开窗透透气,也应该及时添加衣物。”伊莱蹙眉叮嘱,抬步走近长姐,那只粘人的猫察觉到外人走进也毫不理睬,只柔柔喵喵叫着蹭着姐姐的手指,用躬起的毛茸茸背部蹭她的小腿,将她逗得捂唇轻笑。“真是的,伊莱,你太死板啦!”她一边笑,一边举起娇软的黑猫猫给他看,“人不能总是按照规定的步调行事嘛,如果我今天没开窗,怎么会有此奇遇呢?”“你是容易过敏的体质,也不应该和如此野物有接触。”伊莱淡淡瞥了黑猫一眼,猫没看他,懒洋洋地舔着爪子。“……伊莱,你再这样跟姐姐顶嘴,我就要生气了。”姐姐叹了一口气,她身体不好,自己也知道,不仅伊莱,就算父母也不允许她在眼皮子底下和外面野生的小动物有接触,可她偏偏从小就喜欢猫,这有什么办法呢?“拜托拜托啦伊莱,让我照顾这只小猫吧,好不好,就养我们在庄园玩耍的这一段时间,姐姐一定不会把它带回本家的。”“……”“只要你能顾好自己的身体,”伊莱与姐姐祈求的眼神对视片刻,妥协了,紧接着面无表情地询问道,“你有把握在与它接触的时候保证自己不过敏,对么。”“嗯?~谁知道呢,姐姐会努力的!”“……真的有必要这样做么,姐姐?”“有啊,你看,”姐姐捏着鼻尖,悄悄打了个喷嚏,随即将温暖的猫咪放在自己的小腿上,眼睛含着笑意轻轻抚摸着她,猫配合地伸头蹭她,喵喵轻叫。“不是都说猫是难以信任人类的动物吗?可是今晚我只是觉得无聊,开了下窗,这只猫就主动地跳进来了,而且还这么喜欢我。”她的声音变得愈发轻柔,语调轻快:“所以,这一定是命中的缘分吧。”“如果我只为了自己的身体考虑,破坏了这难得的缘分,不就太可惜了吗?也许一生都遇不到第二次这种事情了,很久很久之后,说不定会后悔哦。”“诡辩,姐姐。”伊莱沉默数秒,平稳地拆穿她。姐姐一点也不生气,抱着猫轻笑起来。看向他的目光也是温柔的。“如果有机会,你也尝试这样做做吧,”温柔美丽的oga女性抱着猫站起来,灯光下的面孔犹如遥远已逝的梦境,回忆的水珠滴落,泛起一阵涟漪。“不考虑利益得失,麻烦与否,去和新奇的人或事,结一段缘分又有什么不好呢?”“只要你做出决定的瞬间没有后悔,那么以后肯定也不会后悔,去体验一下各种各样的多彩人生吧,伊莱。”……那时伊莱刚步入少年时代,差劲的性格已然初具苗头,性情孤僻冷清,拒绝一切社交以及同外人接触的活动,恨不得全身心钻入实验里。他不意外姐姐会就着这只猫的事情和他说这么多的话,他担心长姐,长姐同样担心他;可伊莱不认为自己有改变性格的必要,他从以前就是个固执且理性的人,看着那只眯眼甩着尾巴蹭姐姐,始终对他不理不睬的猫,伊莱的直感告诉他,这只野物别有所图。他的猜测是正确的。不到一月,姐姐嘴里说着的那只和她十分有缘分的猫,肚子便变得越来越大,直至第二个月时,在房内产下了一窝小猫。因为姐姐的悉心照料,这只猫在孕期全然不需要外出觅食,生育过后竟然还胖了一圈,皮毛油光水亮,一窝猫仔也个个肥圆,让姐姐爱不释手。她好像忘记了什么。“姐姐,你当初说这只猫十分喜爱你,和你投缘才会跳进房间……”“嗯?”“事实上,这完全就是碰瓷吧,”他平静地定下结论,“这只猫只是想要找个孕期保险而已,这是动物的本能。”而将人的情感以及唯心主义的“缘分”之说套在动物身上,是非常自我感动的想法,当然,伊莱没有把这句话对着长姐说出来。“……哈、哈哈。”姐姐的脊背一僵,讪笑着双手合十,“好像是这样啊。”“……”“可、就算最开始是碰瓷也没什么呀?”姐姐调整好心情,眨眨眼睛,温柔地说,“我没损失什么,甚至从照顾它的这段时光里收获到了快乐,这就是最令人幸福的事了。”“你可以理解吗?伊莱。”……不能理解。被碰瓷,之后还花钱出力地照顾她,说什么从照顾她的过程中收获到了快乐——不求任何回报,这令理性主义的伊莱难以理解。不过这只是他当时的想法。自从收养了小芙之后,在日久天长照顾着她的时光中,不知不觉,就像是血脉的嘱托应验在他身上一般,伊莱经常性地能体会到当年长姐所说的心情。甚至更甚。起初,伊莱将她带回来,全然没想过时至今日会和这孩子变成这样亲密的关系;他带她回来的第一天便将她交给女仆长,那时他心中就已经给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规划好了以后的道路——作为佣人,未来在弗洛森家混口吃穿,活得下去便罢了。起码不会像她流落在旧城区时那般凄惨。但毕竟是他带回来的孩子,就算作为小女仆看,伊莱最初也总对她有一两分关注,于是在她跟着女仆长培训两天,笨手笨脚端上来不小心加了胡椒粉的茶叶,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时,伊莱低头默默与她对视。随即他放下手里的书籍,端起茶杯,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顿住,……数秒之后,他没有显露出任何异常地饮尽,简短且喉咙沙哑地给予了她一句“不错”的评价。每次他出差回来时,总能看见小芙穿着见习女仆服蹲在长廊入口等他,见他走来,立马精神焕发,笑盈盈地为他献上一束花。……从艾米莉的精心侍候的小花园里薅的。庄园开茶会时,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他不擅长和人交际的传闻,如果当日伊莱不愿出去,小芙就会想方设法蹭到来书房的的机会陪他聊天,不得已必须要出去见客的时候,她会提前蹲在伊莱预定位置的桌下,担忧地悄悄为他打气。“伊莱先生,您的气色似乎有些不对,是不是日头太晒了?”面对着客人的疑问,端坐在座位上,眉头隐蹙,脸颊微红的美丽青年稍稍轻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平复片刻,他在众人看呆的目光中摇头否认,“不……没什么。”伊莱控制着表情,桌下冷淡地用长靴夹紧小芙乱拱的腰,总算制止她再乱动往自己大腿上写字。……不擅长、不想去应对宾客,和文盲不善言辞是两回事,她过度忧心,又这么对他捣乱,把他当成什么了?心里虽是这么想着,但当宾客散尽后,他把桌下的泪眼小芙捞出来,替她揉揉被自己挟制到酸痛的腰,嘴上什么也没说。有了以上这些例子,至于在打扫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书房里弗洛森生前最喜爱的花瓶之类的无心之失……伊莱对此已经心无波澜。如果不是女仆长跳出来,严肃告诫他不要再如此“溺爱”小芙,伊莱甚至什么都不想说,为了安慰惊慌不定的她,晚上还打算抱她一起去睡觉。“伊莱家主,请饶恕我失礼,我知晓您把她当亲女儿看待,但小芙毕竟是个还没定性的孩子。”“如果你在她对周围认知不完善的时候,便这样无节制地溺爱,丝毫不对她的过失加以惩戒,恕我直言……日后万一这孩子犯下了更大的错事该怎么办,到时连您也无法替她收场。”伊莱:……溺爱,当亲女儿看?说的是他么?伊莱想着,却并未说出口,微微颔首制止对方,“我知道,麻烦女仆长说这些,晚上我会管教小芙。”“您如何管教她?她一哭,您不还是会将她抱在怀里安慰吗?”“……”“您这样太不应该了,”女仆长叹气道,“这样做对小孩子是不好的,好歹小惩大诫,让她认知道自己的错误才可以。”说得有道理,伊莱心想,那么如果小芙今晚不哭的话,为了惩罚她,他就少安慰她两句吧。……小芙那时年龄不大,睡觉时还残留着小孩子的习性。虽然之前由于种种原因陪着小芙一同睡了几次,但那晚,或许是由于打碎了价值连城的花瓶,又因为女仆长的严厉训诫让她内心慌乱不安,当晚她挂着眼泪,趴在他怀里睡着后,又迷迷糊糊对他说起梦话。小芙说起另一个星球,说起截然不同的文化与生活;说起父母,说起她家的白色大狗;……说,她想家。……“您说得对,女仆长,小芙的过失必须要惩罚,你看这样的处罚如何。”第二天,伊莱神情冷淡,眼下青黑,找到女仆长淡淡道,“为表惩戒,以后小芙的工资全部上交给我,相当于我替她保管。”女仆长一怔,随即狐疑道,“可您替她保管,最后不还是会进了她的口袋吗?”“……由你监督,我想不会。”伊莱道。女仆长看家主的神情十分认真,不似包庇作假,便为难地同意下来:“那好,家主大人,您先替她保管工资,过上几个月或者一年,让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后再……”小芙失手打碎的花瓶价值三十万金币往上,虽然价值连城,可对于弗洛森庄园还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女仆长心知,伊莱家主是将小芙当做家人看待的。然而女仆长没料想到这次伊莱家主会如此严苛。“时间太少,”伊莱沉默了几秒,提出自己的想法,“她的工资我先收着,日常的吃穿花销不少她的,至于将来的事,之后再说。”女仆长停下话音,诧异地看着家主大人。得知此事后,就连艾米莉也来惊讶地来旁敲侧击他,“怎么回事,父亲大人,您以后都不打算给小芙工资了吗?”伊莱:“我先替她保管而已。”艾米莉不解:“可是您要保管到什么时候呢?您为什么要这么对小芙,这不像您平时的样子呀?”……不像平时么?伊莱没有作声。房内寂静许久后,他合上手中的书籍,蝴蝶被骤然而起的清风惊飞,纤弱绚烂的身姿高飞在花丛之上,掠过林间,霎时消失不见。“父亲、小舅舅?”见他没有回应,艾米莉困惑地、再度唤了这位敏感的长辈一声。“等她想飞的时候,我会交还给她。”伊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