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大殿恢弘。风吹动殿前的布棚子。年纪最长的孟老学官,拿着方才写好、墨迹未干的圣旨,站在阶上。“今次殿试,陛下亲点,一甲三名——”老学官顿了顿,朗声道,“柳岸!”柳岸微微蹙眉,仿佛对自己的名次不是很满意。他抿了抿唇角,出列谢恩:“臣柳岸,谢陛下。”祝青臣高兴得很,还想跟他挥手,被其他老学官一把抓回来,死死按住。“一甲一名,林惊。”这是高老学官的学生。祝青臣和高老学官对视一眼,默契地朝对方伸出手,紧紧握住对方的手,然后抱住对方,拍拍对方的后背。“小祝,恭喜恭喜。”“老高,同喜同喜,教导有方。”“你看吧,我就说,去大觉寺上头香有用。”“嗯嗯。”祝青臣连连点头,“太感谢你了,等等我们去大觉寺还愿。”“要得要得。”“坚决不去大觉寺上香联盟”,更名为“一定要去大觉寺上香联盟”后,取得大大大胜利!最后,老学官宣布:“一甲一名——”所有人屏息凝神,老学官顿了顿:“裴宣!”许多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裴宣究竟是哪家公子,世家当中,也没有姓裴的啊?柳岸最快反应过来,猛地转过头。裴宣就站在他身边,还跟个傻子似的,瞧着柳岸傻乐。哇,柳师兄中了探花耶!太好了!等一下请柳师兄去观潮楼吃饭!柳岸:?这个傻子?他是状元?柳岸推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但还呆呆的,不知道师兄推他干什么:“啊?”柳岸被他气死,直接伸出手,按着他的脑袋,让他低下头。柳岸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低低的:“谢恩。”裴宣这才反应过来,弯腰行礼:“臣裴宣谢陛下隆恩,陛下万万岁。”祝青臣在殿中高兴得要飞起来,但是还没起飞,就被几个老学官给按住了。“陛下面前,不得失礼。”祝青臣虽然人坐在位置上,但是灵魂已经在天上盘旋了。呜呼!噫吁嚱!耶耶耶!把这辈子知道的语气词都用完了。系统很无奈:“你怎么跟在山里**藤的猴子一样?我先把你的心声关掉,吵死了。”老学官们也很烦他。“你明明是最后一个上香的,怎么就叫你的学生中了?”“一甲三名你占了两个,你很得意噢?还笑还笑?忍住!”祝青臣坐在他们中间,轻轻掩住嘴,小声道:“也没有很得意啦。”他眼睛弯弯,藏不住的笑意:“但是想想我赢过了你们,也蛮得意的。”殿试都结束了,尘埃落定,祝青臣也不装了。摊牌了,怎么样?他就是很有野心,他恨不得一甲三名全都是他的学生!这次漏掉了一个榜眼,还有点可惜。祝青臣叉着腰,尾巴翘上天,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膛:“有的老师,天天缩在房里算卦;有的老师,天天拜佛,文殊菩萨都堆满了。我什么都没做,我的学生照样争气!”系统:?你最好是什么都没做,大半夜还躲在被窝里算卦的人不知道是谁。祝青臣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我,世界上最好的老师!太厉害了!”“你!”因为表现太过嚣张、言辞太过激烈,祝青臣被几个老学官抓过来,按着拧了好几下腮帮子,拧得小脸通红。“嗷——”“闭上你的嘴,没人当你是哑巴。”“别嘚瑟了,你晚上最好睁着眼睛睡觉。”“我必须再活三年,三年后科举再争个高低。”这时,边上传来杨公公的两声低咳。众人回过神,看向高位上的皇帝,收敛了手上的动作。祝青臣一边揉着脸蛋,一边从人群里挤出来,眼睛亮晶晶的,感激地看向陛下。陛下慧眼识英才!陛下英明神武!谢谢陛下!皇帝好像被他盯得有点好笑,摸了摸鼻尖,清了清嗓子。一甲三名留在宫中,听封候赏,颁赐朝服。三人领旨谢恩,由一众宫人簇拥着,离开皇宫。祝青臣作为其中两位的老师,也要送送他们。“咳咳……”祝青臣故意清了清嗓子,掀起衣袍。注意注意,优秀的状元夫子兼探花夫子,要站起来了!其他几位老学官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只有高老学官和祝青臣合得来,高老学官也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注意注意,优秀的榜眼夫子也要站起来了!两人朝陛下行礼告退,皇帝又好气又好笑,好像还有点无奈,朝他们挥挥手。走走走,别在这里嘚瑟。祝青臣朝高老学官伸出手,两人昂首挺胸,携手离开大殿。还有谁?还有谁的学生能与我一人一战?!刚走出殿门,两个人还击了个掌,手舞足蹈地跳下台阶。“我的学生中啦!哈哈哈!”“我的学生也中啦!”系统默默地跟在祝青臣身后,打出“你中了什么”的标语。几位老学官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脸色铁青,抬起手,堵住自己的耳朵,把他们的声音阻绝在外。烦死了!热闹是别人的,他们什么都没有。……宫门前,祝青臣追上走在前面的两个学生:“岸儿?阿宣?”裴宣与柳岸回过头,祝青臣小跑上前,一手揽住一个。“夫子的好学生,给夫子长脸了,夫子送送你们。”裴宣羞赧:“还要多谢夫子,若是没有夫子,就没有裴宣今日。”柳岸抿了抿唇角,闷闷地喊了一声“夫子”,便没有再说话。祝青臣疑惑:“怎么了?中了探花还不高兴?”柳岸垂了垂眼睛,却道:“夫子多虑了,学生没有不高兴,学生只是……”祝青臣瞧了一眼裴宣,裴宣还一脸不解,问道:“师兄可是饿了?还是昨夜没睡好?还是晒着太阳,中了暑气?我去街口雇一辆马车……”祝青臣了然,收回手,把裴宣给推开。你先走开一下,你师兄现在最烦的就是你,你还一口一个“师兄”给他添堵。祝青臣摸摸柳岸的脑袋:“岸儿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柳岸被戳中了心事,低声道:“他怎么就……我分明比他勤奋,也比他有天资,我还是师兄。”“因为他笨呗。”祝青臣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可怜的探花,“他写的文章都直来直去的,皇帝本来也没什么学问,大概只看得懂他写的。”柳岸震惊:?“夫子?!”我们才出宫没多久,你怎么就敢口出狂言说陛下没学问?祝青臣继续开解他:“再说了,他比你大三岁,比你多读了三年书,一时输给他很正常。你年纪还小,他都一把年纪了,才中状元,也没什么可嘚瑟的。”“……”柳岸哽住。虽说裴宣比他大三岁,但是……也没有到“一把年纪”的地步吧?祝青臣最后道:“而且你长得又好看,他长得丑丑的,跟掉进灶里被火烧了的小土狗似的,远不如你有气质。你不当探花,谁当探花?”祝青臣的“鬼话连篇式”安慰好像还挺有效的,柳岸脸色稍缓。祝青臣摸摸他的脑袋:“乖。”这时,裴宣赶着马车,来到他们身边:“夫子、师兄,快上车,外面热,当心中暑。”祝青臣撩起衣袖,麻利地爬上车,招呼柳岸也快点上来。柳岸最后瞪了一眼裴宣,和夫子一起上了车。裴宣一脸迷茫,根本不知道大好的日子,师兄为何生气。柳岸烦得很,坐定了,对祝青臣道:“多谢夫子开导,我知道了。状元的位置,大概只有他这样的人当得,换了其他人,早就被我掐死了。”裴宣:?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师兄要掐死他?!祝青臣朝他摆摆手:“没说你,说的是另一个状元。”“噢。”裴宣转回头,继续赶车。殿试才结束没多久,榜文就张贴出来了,消息也传遍了永安城。裴宣赶着马车,还没驶出宫门前的长街,围观的百姓就占满长街两边,想要一睹状元郎与探花郎的风采。祝青臣搂住柳岸的肩膀:“阿宣,你驾车。我们的探花郎品貌端正,家世又好,很容易被人抓走,可要藏好了。”裴宣不解:“抓走?抓去哪里?师兄如今也是朝廷命官,谁人如此大胆,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劫走朝廷命官?”状元郎埋头苦读,一点人情风俗都不懂。祝青臣解释道:“被别人抓去当女婿啊。”正巧这时,有个年轻公子在榜前喊了一声:“我中了!”他话音刚落,便有人大手一挥,四个家丁上前,把年轻公子抬起来,塞进马车里就跑。连个影子都没留下。速度之快,令祝青臣啧啧称奇。这时,忽然有一个小姑娘,推开人群,朝裴宣抛了一个香囊。裴宣还在驾车,香囊被丢到他身上的时候,他跟接到了一个烫手山芋似的,手忙脚乱,颠来颠去。柳岸“啧”了一声,掀开帘子:“还不快进来?你还挺享受的,等着多收几个?”“师兄,我没有!”裴宣双手接住香囊,像捧着佛经似的,无比正经,没有半分杂念。祝青臣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为师来驾车,你快进来。”“好。”裴宣钻进车里,“我会保护好师兄的。”祝青臣笑了笑,撩起衣袖,接过缰绳。百姓们见裴宣进去了,都有些遗憾。“状元郎呢?”“出来看看啊。”“怎么躲进去了?”祝青臣轻轻挥动缰绳:“这里没有探花郎和状元郎,有的只是上了年纪的祝老学官,咳咳,让一让,让一让!祝老学官要回家吃饭了。”人群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祝学官也尚未婚配!祝学官还是探花郎和状元郎的老师!”祝青臣:O-o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他心底升起。下一秒,祝青臣就被迎面飞来的一枚桃子砸中脑袋,他整个人都晃了晃。“嗷——”人群中传来小小的声音:“糟糕,没对准。”桃子落在祝青臣的衣摆上,祝青臣捂着脑袋:“谋杀,这是谋杀朝廷命官。”系统跟在他身边:“幸好这里还没有引进榴莲。”祝青臣揉揉额头:“榴莲是什么?”“就是——”系统用小小的电子屏幕给他展示了一下图片。“什么榴莲,这不是流星锤吗?”祝青臣忽然感觉头疼欲裂,他要死了。他驾着马车,慢吞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原本一盏茶就能走完的路,愣是走了快半个时辰。先把柳岸送回家。柳家早就得到了消息,这会儿都把庆祝的红绸挂起来了。家丁侍从,都喜气洋洋地站在门外,迎接公子回府。柳岸下了车,母亲立即迎了上来:“岸儿,辛不辛苦?饿了吗?”柳岸环顾四周,轻声问:“母亲,父亲呢?他怎么没出来?他还在为了昨晚我翻窗的事情生气?”“没有。”柳夫人笑了笑,压低声音解释道,“他听说裴宣被点为状元,不好意思出来见状元,躲在里边呢。”柳岸朝里面望了一眼。果然,花白胡子的柳家主就坐在堂中,担心裴宣看见他,还往里面躲了躲。昨天晚上,他拦着柳岸,不让他去敬王府寻裴宣。今日殿试,裴宣就被点为状元。实在是有点……惭愧,不敢出来见人。柳家还想留祝青臣和裴宣吃饭,不过裴宣也要回家,也便作罢。临走前,裴宣下了车,朝柳家主做了个揖。祝青臣驾着车,调转方向,随口问他:“昨天夜里,柳家主不让你师兄去救你,你还向他行礼?”裴宣道:“其实那时,我也不希望柳师兄来救我。原本是我不听夫子劝告,执意进入敬王府,我一介布衣,死不足惜。若是牵连了师兄,耽误了师兄殿试,那就不好了。”祝青臣又问:“倘若当时,柳师兄没有去救你,你又会如何?”裴宣想了想:“我希望柳师兄先顾好自己,再来顾我。待柳师兄中了探花,再来为我伸冤。”祝青臣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出了城,围观的百姓便少了许多。马车速度也加快了。陈娘子和左邻右舍也都接到了消息,远远地在门外迎接。陈娘子笑容满面,接受邻居们的恭喜。“你可算是熬出头了,阿宣现在这样出息了,都中状元了。”“想当年,你一个人赶着驴车,往车上搬酒,就为了供他念书,都值得了。”陈娘子远远地看见马车朝这边过来,同邻居们说了一声,便上了前。马车还没听闻,裴宣便掀开帘子,跳下马车。母子一人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陈娘子脸上还带着笑,却泪眼朦胧:“好、好……”除了“好”字,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裴宣安安静静地握着母亲的手,没有说话,等她平复心情。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抹了把眼泪,拍了一下裴宣:“怎么叫祝夫子赶车?没大没小的。”裴宣直喊冤:“夫子体谅我,若是我在外面赶车,这会儿我都被旁人抓去做女婿了。”陈娘子冷笑一声,上下打量他,毫不留情:“就你啊?跟隔壁那头小土狗似的,哪户人家看得上你?”裴宣哽住:“……”宫人们都忍不住笑出声来,簇拥着状元郎和他的母亲进去。他们原本是送赏赐来的,陈娘子忙前忙后,留他们和邻居们一起,吃了顿午饭。……祝青臣在酒坊里吃了午饭,才驾着马车,晃晃悠悠地回了都城。殿试结束,他也可以收拾收拾,搬出皇宫了。他还打算要去大觉寺还愿呢。可是祝青臣才回到宫里,杨公公就迎了上来:“祝夫子,陛下传召。”“嗯?”祝青臣疑惑,“陛下可是有事?”杨公公道:“陛下今日主持了一场殿试,似乎是中了暑气,不大舒服,请祝夫子过去看顾。”祝青臣蹙了蹙眉。不痛快就去找太医,他又不是太医。他忽然想到什么,回过神,看了看四周,见旁边围着宫人太监。杨公公的话,他们大概也都听见了。“好。”祝青臣点点头,跟着杨公公去了养居殿。系统问:“不应该啊,昏君是使劲折腾都不会死的反派人设,他怎么一个上午就病了?”祝青臣了然道:“装的。”祝青臣来到养居殿,殿中挂着重重叠叠的帘子,旁边放着堆成小山的冰块,泛着丝丝凉意,或许皇帝刚吃过药,风中还弥漫着些许苦涩。侍奉的宫人们都屏息凝神,原本与皇帝形影不离的乐师……还在奏乐,为了应景,还换了几首声音比较低沉的曲子。祝青臣在心里给皇帝竖了个大拇指,他真的很昏君,装病还不忘听曲子。杨公公隔着帘子行礼:“陛下,祝夫子到了。”里面传来皇帝的声音:“让他进来。”“是。”祝青臣小步上前,掀开帘子,钻了进去。果然,皇帝啥事没有,面色如常,正靠在榻上看密折。完全不避讳祝青臣。祝青臣小声提醒:“陛下?”皇帝朝他招了招手:“这几日要辛苦祝卿在宫中多留一阵子。”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一脸不解地看着他。皇帝道:“等过几日,就可以放出消息去,说皇帝病重,传召驻扎边关的几位将军回都城述职,收拢兵权,一网打尽。”他昨天晚上收到那封信,就已经想好了。“是。”祝青臣点点头,继续眨巴着清澈愚蠢的眼睛,“可陛下为何选我侍疾?”“此事必须隐蔽,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份风险,所以朕不愿叫太医宫人再来侍疾。”皇帝放下密折,认真地看着他:“祝卿原本就知晓此事,又见过朕深夜看奏折,是最合适的人选。”“况且,祝卿与敬王已然结下了梁子。敬王不死,祝卿和祝卿的学生永无宁日,祝卿是世上绝不会泄露此事的人。”祝青臣“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多谢陛下抬爱。那臣……”“侍奉汤药,闲来无事就看看书,想吃什么就吩咐下去。”“好耶!”祝青臣马上进入角色,看看旁边已经被皇帝喝空了的药碗,于是自觉地坐到旁边。系统疑惑:“平时不见你这么笨啊,怎么今天看起来傻乎乎的?”祝青臣捻起一块栗子糕,塞进嘴里:“这个皇帝城府太深,既然他已经掌控了一切,我自然是越笨越好,衬托他英明神武。”“越是‘病中空闲’,越是容易多思多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要他自己说出口,是他选的我,不是我上赶着选的他。倘若他再疑心我,回头想想这些话,疑心就会减轻许多。”单纯的系统被一些勾心斗角吓晕。祝青臣嚼嚼栗子糕,抿了抿指尖,弯起眼睛:“好吃!”皇帝瞧了他一眼,笑了一声。……没几日,“陛下病倒”的消息就传了出去。皇帝平日沉溺歌舞,也不早朝,看起来就很虚弱的样子。这下好了,只是主持了一上午的殿试,回去就中了暑气,到现在还没好,反倒还愈演愈烈。其他学官都出宫去了,唯有祝夫子,因为年纪小些,被皇帝留在了养居殿侍疾。为着他的病,一甲三名游街取消了,琼林宴也推迟了。皇帝靠在榻上看密折,对祝青臣说:“只是委屈了你的两个学生。”祝青臣坐在榻边看书,转过头,笑着道:“不委屈,阿宣根本不会骑马,只会赶驴。他现在从头开始学,恐怕也学不好,要是从马背上栽下来就不好了。”“是吗?”“嗯,岸儿倒是会骑马,不过他长得还行,骑在马上,很容易被香囊水果砸下去。”皇帝合上奏章:“振威将军已经启程回都城了。”祝青臣适时吹了一句马屁:“陛下英明神武!”忽然,杨公公在外面通报:“陛下,敬王殿下前来请安。”祝青臣和皇帝都一激灵,“噌”地一下坐起来,把手里的书卷密折全部塞进床铺里面,用被子盖住。祝青臣拿起旁边的小匣子,往皇帝脸上扑了几层粉。皇帝被粉末呛得咳嗽:“祝卿,你从前……”“请陛下稍稍忍耐。”粉扑得差不多了,祝青臣又拿起旁边的药碗,往房间里洒了几滴,营造出一种久病缠绵、浑身药味的场景。祝青臣从小身体不好,有时装病躲避功课,有时又是真的病了,连家里人都分辨不出他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做完这一切,祝青臣便捧着药碗,规规矩矩地站到了旁边。皇帝还在咳嗽,祝青臣道:“杨公公,请王爷进来吧。”“是。”杨公公打帘子,敬王一身素衣,趋入殿中。他先是看了几眼皇帝,见他脸色惨白,神色疲倦,像是真病了,才俯身行礼:“陛下。”敬王抬起头时,瞧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祝青臣,一言不发。他与祝青臣已然撕破脸,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如今皇帝病重,于他而言是大好时机。他没功夫与祝青臣纠缠,待他登基后,想怎么处置祝青臣,就怎么处置。于是敬王做出凄惶神色,几步上前,跪在榻前:“陛下,何至于此啊?”皇帝掩着嘴咳了两声,尽量不让自己咳出一堆粉末。敬王又试探道:“陛下要好好保重身体,朝堂不能一日无陛下。”祝青臣在旁边抿了抿唇角。说得好像这昏君从前有去上朝一样,本来就是有他没他都一样。皇帝道:“朕恐怕是不行了。”敬王眼底有一抹喜色闪过,抬起头时,又是满脸悲怆:“陛下何出此言?”皇帝冷眼瞧着他,又道:“朕膝下无子,恐皇位后继无人,朕已然派遣官员于宗室子弟之中寻访,看谁人可担此重任。”敬王一愣。“须得年轻力壮,家中父母双亡,免受外戚把持。朕已决意封你与祝卿为顾命大臣,到时也要劳烦你一人,多多扶持。”皇帝说了许多要求,敬王只觉得耳边嗡嗡的。他是皇帝的亲弟弟,皇帝却不想传位给他,还要从宗室之中再选新帝?他只做顾命大臣,还和祝青臣平起平坐?待新帝长大,便将他一脚踹开?这是什么道理?敬王握紧了拳头,强撑着与皇帝再说了两句话,便忙不迭告辞。殿中,祝青臣推开窗户,看着敬王匆匆离开的背影。想来是回去联络朝臣了。系统问:“皇帝不怕他狗急跳墙,带兵逼宫吗?”祝青臣望着窗外:“皇帝就怕他不带兵逼宫。他这些年装得太像,若是他按兵不动,没有由头杀他,也挖不出他手下的所有人,激他一激,他才会和亲信联络,一同入宫。”此时将近入夏,天气燥热。天边卷起阴云,眼看着是要下雨了。祝青臣关上窗子,回到榻边,掀开被子,准备把自己没看完的书拿出来。结果他一掀被子,一把刀、一把剑从里面掉出来。祝青臣:?皇帝若无其事地把刀剑收回来:“此事凶险,有备无患。”想来,方才敬王在他面前说话时,他始终把手放在被子里,显然是握着刀剑。若是敬王当时就翻脸,他随时可以抽刀出鞘,击杀敬王。祝青臣呆呆地点了点头:“是。”皇帝竟然连他的这份都准备了,还是挺靠得住的。皇帝清了清嗓子,把书册拿出来,递给他:“你看书罢。若是有事,便躲在朕身后。”祝青臣点点头,回过神来,又连忙摇摇头,举起右手,像一只严肃的小猫:“臣誓死保卫陛下!”……又过了几日。皇帝的病不见好转,敬王已经蠢蠢欲动。他平日里与那些纨绔子弟的交游,也显露出好处来。虽说这些纨绔子弟庸庸碌碌,但毕竟身份摆在那儿。他们回去向在朝中任职的父亲兄长说一说,朝臣们很快就动摇了。如今都城之中,人心惶惶,动作快些的,已经将拜帖送到敬王府了。因着这件事,裴宣与柳岸还未授职,留在家中。一开始左邻右舍喜气洋洋,到现在迟疑犹豫,旁敲侧击。裴宣犹豫了几日,外面风声愈演愈烈,便赶去柳府见了师兄。他去时,柳岸正扎着束袖,坐在院子里,擦拭长剑。几十个家丁被他改成府兵,一板一眼地操练。裴宣上前:“师兄?”柳岸瞧了他一眼:“嗯?”“师兄这是?”“永安城怕是要变天了,夫子还被拘在宫里。那日夫子为了你,把敬王得罪了彻底,若是敬王得势,绝不会放过夫子。”柳岸把手中长剑擦得锃亮,在烈日下闪着寒光:“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得把夫子救出来。”裴宣颔首:“我和师兄一起。”柳家主在外面拍门:“岸儿!柳岸!你敢!给我开门!”可他已经管不住柳岸了。裴宣与柳岸商定之后,两人达成共识,偷偷把陈娘子接来柳府,随后闭门不出,将所有客人拒之门外。风雨欲来,永安城中各个官员,动作各有不同。……十日后,振威将军带着几位驻边将军匆匆回到都城。只是他们甫一入城,没有进宫述职,而是直接去了敬王府。一直到了傍晚时分,一行人才晃晃悠悠地结伴入宫。祝青臣趴在窗户旁边,远远地看着几个将军身披甲胄、腰挂佩刀,簇拥着敬王,一步一步,从玉阶上走上来。年纪大些的,应该就是驻守边关的振威将军,其他几个皆是副将。小太监们手捧蜡烛,将宫道两边的宫灯点起来。烛火跳跃,照得刀光剑影,明明灭灭。等到他们靠近一些,祝青臣便缩回了脑袋,把窗扇关上。“陛下,他们来了。”“嗯。”皇帝揣着手,靠在榻上。祝青臣知道,他的手里已经握着刀了。皇帝腾出手,朝祝青臣招了招手:“过来点,没得伤着你。”“是。”祝青臣挪到他身边,小声问,“陛下的眼神还不错吧?”祝青臣怕他等会儿杀疯了,分不清敌我,把他也给砍了。皇帝顿了顿,却问:“祝卿,你的眼神好吗?”祝青臣摇摇头:“回陛下,臣时常挑灯夜读,眼神也……不是很好。”皇帝扶了扶额头:“朕也一样,酒喝多了,眼睛花了。”祝青臣一激灵:!那他们两个“老眼昏花”的废物君臣,怎么打得过那几个魁梧的大将军啊?!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再说话,门外传来杨公公的声音。“振威将军、敬王殿下,照着规矩,觐见陛下,不得穿甲佩刀,请几位将军卸甲。”振威将军在边关完全就是土皇帝,无法无天惯了,如今皇帝病重,哪里还会把他放在眼里?“老东西,滚开!本将军不认得你,这把刀也不认得你,还不快滚开?”殿中的祝青臣及时出声打断:“杨公公,不打紧,陛下请几位将军进来。”杨公公撇了撇嘴,往边上退开:“是。”行走之时,盔甲与刀剑相击,发出清脆的声音。越来越近。内殿没有点灯,殿外宫灯照进殿中,幽暗昏黑。敬王不疑有他,快步上前,见皇帝比前几日病得更厉害了,掩不住的喜色:“陛下?”皇帝睁开眼睛,敬王又道:“陛下,臣这几日在宗室之中,遍寻无果,有负陛下所托。”皇帝故意忽略他眼底闪着的精光,问道:“这可如何是好?”“陛下,臣……”敬王话还没说完,身后几个将军就齐刷刷地跪下了。振威将军抱拳,恳切道:“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臣等奏请陛下,禅位于敬王殿下,早日主持大局!”敬王眼中笑着,面上却十分为难,看起来狰狞扭曲:“将军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可以……”“若是陛下不允,臣等便在此请愿!边关数万将士,也一并请愿!”名为请愿,实则要挟,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若是皇帝不禅位,他要么起兵造反,要么现在杀了皇帝,伪造禅位诏书,保敬王上位,总归他手握兵权,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如现在禅位,他不费一兵一卒,敬王名正言顺即位,皇帝也可以保住一条性命,两全其美,大家都好。殿中昏暗,外间火光跳跃。敬王跪在榻边,轻声劝慰:“大将军毕竟是一心为民,难免急躁了些,请陛下见谅。陛下若是不放心,我即位之后,便尊陛下为太上皇,供陛下颐养天年。”“我来时,还见太医在外候着,早些做完这些事情,陛下也好及早让太医进来看诊,陛下?我可是你的亲弟弟啊!若是连亲弟弟都信不过,陛下还能相信谁?”振威将军扶着刀,跪在旁边,怒目圆睁:“陛下还是早做决断为好!陛下等得,这西北将士可等不得!”显然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既保全了敬王的名声,又威胁了皇帝。和造反比起来,这自然是最好的办法。皇帝沉默良久,朝振威将军招了招手:“上前来,朕叫他们准备印玺。”“是。”振威将军面上一喜,以为皇帝是妥协了,要写禅位圣旨了。不费一兵一卒,只消一封圣旨,便能大功告成。这买卖可太划算了。振威将军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威严了,跪在地上,匍匐上前,满脸堆笑:“陛下……”下一秒,床榻上的皇帝忽然暴起,一脚将振威将军踹翻在地,抽刀出鞘,银光一闪,刀尖顺着他的甲胄缝隙,捅进他的胸口。祝青臣把手里的药碗砸碎:“护驾!”守在殿外做太监打扮的暗卫迅速推开殿门,一拥而入。敬王还想抓祝青臣做人质。祝青臣一个闪身,躲开他的手,飞快地滚到床榻上,翻出皇帝给他准备的佩剑,抽出长剑,对着敬王挥了两下。“嗷!”皇帝被他吓了一跳,砍人间隙,回头看了他一眼。祝青臣双手握着剑柄,跟一只猫似的,把剑挥得连影子都看不见。敬王被他逼得连连后退。剑挥得不怎么样,毫无章法,气势倒是很足,一直在“嗷嗷嗷”,把吓得敬王脸色煞白。就是容易误伤我方战友。逆贼自有皇帝和暗卫去抓,祝青臣只是一个柔弱的文臣,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皇帝瞧了一眼,便放心地转回头去。与此同时,皇帝已经将振威将军砍倒在地,几个副将才刚刚把刀抽出来,就被他砍翻在地。谁也想不到,平日里沉溺歌舞的皇帝,竟然会忽然暴起。他们更没想到,皇帝的力气这么大。鲜血溅在重重叠叠的帷帐上,忽而“哗啦”一声,狂风将祝青臣方才没关好的窗扇吹开。狂风涌入,吹得帷帐纠缠在一起,皇帝搓了一下脸,才发觉自己脸上手上都沾了血,腥臭腥臭的。敬王见势不妙,转头想跑。祝青臣连忙大喊:“陛下!”皇帝猛地回过头,杀红了眼,一抬手,便将手里的长刀掷出去。祝青臣从榻上爬起来,顺手抄起榻边的铜花瓶,也朝敬王丢了过去。下一刻,长刀落在敬王面前,震碎地砖,插进砖里,拦住他的去路。铜花瓶“哐当”一声,重重地砸在他的背上。敬王往前一扑,跟一条死狗似的,趴在地上。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回过头:“你们……你们……”祝青臣手握长剑,跳下床榻,和皇帝站在一块儿,冷眼瞧着他。皇帝垂眼,忽然看见祝青臣的手上不知沾了哪个逆贼的血迹,拿出手帕要给他擦一擦。只是还没伸出手,忽然,殿外传来疾呼。“陛下?陛下可安好?”“小祝?小祝你在哪儿呢?你死了吗?天杀的敬王!我跟你拼了!”“夫子?夫子!夫子你在哪儿?!”祝青臣和皇帝疑惑地转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