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易家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易子真又哭又闹,易老爷转头向易夫人求证:“什么意思?刚才那个祝夫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不等易夫人回答,易子真就大喊道:“他是百年前那位祝夫子的后代!他和裴夫子、柳夫子是熟人,刚才两位老夫子亲自出来迎接他,笑着和他说话,还派两位公子陪他一起过来!”易老爷仍旧不信,看向易夫人。易夫人点了点头,他说的没错。“啊……”易老爷惊呼一声,跌坐在椅子上。谁知道这位祝夫子来头这么大?他以为那不过是个山野村夫啊。裴公子和柳公子不会都看见了吧?不会都听见了吧?他们回去不会把事情传开吧?这可如何是好?易老爷回过神来,指着易子真和易夫人:“你……你们怎么不早跟我说?!”易子真嚷道:“我好几次想说,爹不让我说,我有什么法子?”易老爷一拍桌子,底气不足,声音倒是很大:“你还敢顶嘴!你也跟林惊蛰学得无法无天,开始顶撞长辈了!”见状不妙,易夫人连忙护住易子真:“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们也是在回来的路上才看见的,马上就回来了,也来不及派人回来提前通报。”易老爷更来劲了:“你也是,我刚才训斥林惊蛰,你不会扑上来护着他?这会儿知道要护着子真了,你刚才也护着林惊蛰啊!”易夫人愣了一下:“伯爷这是怪我?”“不怪你们怪谁?”易老爷的嗓门更大了,“我又不知道那个祝夫子是什么人,你们把他带回来,你们能不知道?派个人回来跟我说一声就这么难?”“我和他们说了这么久的话,你们就不会打断?就算走到我旁边,跟我说一声,有这么难?你们就站在旁边看我的笑话?丢脸!伯爵府的脸简直被你们丢尽了!”他一张脸涨得通红,说话却比雷声还响。方才他也是这样训斥林惊蛰的。除了祝青臣,旁人怎么敢上前打断?易老爷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易夫人跌坐在旁边,低头垂泪,用手帕擦着眼泪。易子真也红着眼睛,陪在母亲身边。原本和睦的一家三口心里都窝着火,正堂一时间安静得厉害。不知过了多久,站在旁边的陆继明开了口。“伯父、伯母、子真,我出去看看。祝夫子和惊蛰没有马车,应该还没走远,我去帮你们解释一下,伯父只是爱之深、责之切罢了。”一家人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抬起头,眼中同时亮起希冀的光。易老爷连忙道:“好好好,有劳继明了,快去快去。”“是。”陆继明摸了摸易子真的头发,让他放心,“不用担心,两位夫子不是心胸狭隘的人,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就对你心存芥蒂的。”“嗯。”易子真点了点头,含着眼泪望着他,“谢谢继明哥。”一家人目送他离去。易子真抹了把脸,平复好心情,走到父亲身边:“爹,我错了,我刚才太着急了,您不要和我生气,都怪我不好。要是我早点跑回来,告诉父亲,就不会有事了。”不论如何,他还是要牢牢抓住父母的心。……另一边,陆继明大步走出伯爵府,在门前追上了他们。“祝夫子?祝夫子请留步!”祝青臣原本在三个小孩的簇拥下往外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陆继明的声音,只好停下脚步,回头看去。陆继明快步上前,俯身行了个礼:“祝夫子。”祝青臣微微颔首:“还有事?”“裴夫子府上离伯爵府有些远,请祝夫子稍候片刻,我让马车过来。”“不必了,我许久没来京城,带着孩子们走回去就是了。”陆继明还没来得及说话,眼见着祝青臣要走了,赶忙又追上去。“祝夫子莫气,伯父就是那个脾气,他不是不喜欢惊蛰,相反的,他是喜欢惊蛰的。恰恰是因为喜欢惊蛰,他看见惊蛰流落在外,变成这个样子,他才会恼怒发火。”陆继明还挺会颠倒是非的。因为喜欢林惊蛰,所以一上来就要数落他,给他一个下马威。这个说法简直可笑。祝青臣不为所动,陆继明又转向林惊蛰:“惊蛰,伯父是很喜欢你的,他让你给林老三守孝,是因为他不知道林老三对你做了什么,他是怕你被人说闲话。”林惊蛰站在夫子身边,也低着头不说话。陆继明继续道:“他是怕你初来乍到,京城里流言蜚语,中伤了你,这才想教你一些规矩。”林惊蛰终于有了反应,问:“那他为什么要对别人说,我是亲戚家的孩子呢?”“这……”这下陆继明编不出来了。祝青臣笑了一声,回过头,淡淡道:“陆公子,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追出来。”“陆公子对伯爵府真不错。伯爵府要寻亲,陆公子忙着赶去林家村;伯爵府吵架,陆公子上赶着来劝和。”“我先前就问过陆公子,是否与伯爵府还有其他关系,陆公子说没有。现在看来,也不一定。”陆继明正色道:“我家与伯爵府是世交,伯爵府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我不过是好心罢了,祝夫子又何必……”“可你自己的事情都没料理清楚啊,陆公子。”祝青臣正色道,“我请陆公子帮我传话,让伯爵府的人亲自来一趟,陆公子是怎么传话的呢?”“在我看来,伯爵府派人来接、滴血验亲,不过是最基本的事情。可为什么,伯爵府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惊蛰在拿乔摆架子呢?”“陆公子敢说,你在传话的时候,没有任何偏颇吗?”“这……”陆继明不自觉退了半步,说不出话来。他没有想到,祝青臣连这件事情都猜到了。是,那时他没能把林惊蛰带回京城,心里憋了口气,回来传话的时候……就和刚才祝青臣说的一样,他说,林惊蛰和那个祝夫子架子大得很,请不动,要伯爵府的人亲自去接呢。也是因此,伯爵府对林惊蛰的印象不是很好。祝青臣道:“陆公子独自前往林家村接人,是受伯爵府所托,不想声张此事,对吧?陆公子阻止我报官,也是因为伯爵府的叮嘱,不便传扬此事,对吧?”“传言非一日传成,伯爵府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惊蛰认祖归宗,更没打算给惊蛰一个身份,对吧?”“陆公子奔走在京城与林家村之间,难道会不知道伯爵府对惊蛰的态度?可你什么都没说,眼睁睁看着惊蛰回到伯爵府。”“如果今日不是我跟着惊蛰入府,如果今日我没有在大街上遇见裴柳二位,惊蛰入府,回不了林家村,没有地方可去,只能接受伯爵府的安排,任你们搓圆捏扁。”“你们是这样打算的吧?”“今天伯爵府对林惊蛰的态度,陆公子也有一份‘功劳’。”祝青臣正色道,“所以我说,如果我是陆公子,我绝不会追出来。”“那些事情,我不跟陆公子计较,是因为我分得清楚,陆公子到底不是主谋,我只跟伯爵府计较。但陆公子也不该以为我们什么都不懂,跑来两面充好人!”祝青臣全都说中了,陆继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着不是很好。他自以为温润如玉,却被祝青臣说是“两面充好人”,他怎么能受得了?祝青臣最后道:“陆公子要是真想做好人,不如去劝劝伯爵府,让他们准备齐全了再来接人,而不是劝惊蛰接受他们的算计。”“告辞。”祝青臣说完这话,便带着三个小孩走了。陆继明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伯爵府门前的小厮才上前喊了一声:“陆公子?”陆继明脸色阴沉,转身回去。祝青臣从来不知好歹,说的话跟刀子一样,一戳一个准。要是没有他,林惊蛰的事情早就解决了,哪里会弄得这么麻烦?回到正堂,对上易子真希冀的目光,陆继明忽然有些心虚,摇了摇头。“要不……伯父伯母承认他的身份,去接他吧?”易子真一听这话就哭了:“那我怎么办?继明哥,我不要改姓,我不要回林家村去,我想留在伯爵府,我想陪在爹娘身边!”……管它伯爵府里洪水滔天,祝青臣高高兴兴地带着三个小孩,走在回去的路上。经过方才一战,裴真与柳昀看他的目光,变得和林惊蛰的一模一样。惊叹、敬佩、崇敬,亮晶晶的!“祝夫子,您也太厉害了!”“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把陆继明骂成这样,句句戳在他的心窝子上。”祝青臣问:“你们也不喜欢他?”“那可不……”柳昀刚要说话,就被裴真碰了一下手臂,让他闭嘴:“爷爷不让我们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没关系。”祝青臣道,“可以跟我说,我不怕你们爷爷。”柳昀小声道:“我念书的时候就不喜欢他,他可装了。好比刚才吵架,惊蛰被骂的时候,他一声不吭,惊蛰开始闹了,他就出来说话了。偏偏谁都说他脾气好,他那不辨是非、表面太平的脾气,算什么脾气好?”祝青臣点了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柳昀露出笑容:“所以祝夫子刚才说的那番话太好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陆继明这么吃瘪的模样。我要回去写下来,不高兴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裴真见他一脸傻样,有些无奈。祝青臣转过头,看向林惊蛰。他低着头往前走,看着闷闷的。林惊蛰抬起头,发现祝青臣在看他,连忙抹了把眼睛,喊了一声:“夫子。”祝青臣使劲拍拍他的肩膀:“劫后余生,你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还哭了?”“我……”“这种事情急不得,若是你今日留下,来日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你就任由他们操纵了。”“我知道的。”林惊蛰点点头,“我没有着急回去,我只是……”他只是没有想到,父亲会这样对他,母亲也不说话。他想象中的父母,和他遇到的父母,好像有点不一样。“若是他们有心,先澄清你的身份,再来接你,夫子再陪你一起回去;若是他们要把你扫地出门,那夫子就陪你去告官。”“嗯,我都听夫子的。”柳昀搂住他的肩膀:“别难过了,你是第一次来京城吧?我带你去玩儿。”裴真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把林惊蛰救出来:“你别上来就动手动脚的,吓着他了。”祝青臣歪了歪脑袋,微微凝眸。就是……小小柳和小小裴的性格,好像和他们的爷爷是相反的啊。有点奇妙。回到裴府,门前围着的学生大多散了,裴宣和柳岸却没有进去,两个人拄着拐杖,守在门口。他们生怕一会儿没看住,夫子就驾着云回天上去了。不过这回,原本亲亲热热的师兄弟没站在一起,而是各站一边,离得远远的,别过头去,谁也不看谁。祝青臣蹦上台阶,张开双臂,问了一句:“怎么了?我才刚走,你们就吵架了?站得这么远?”两个学生拄着拐杖,走到夫子身边,一左一右扶着他进去。柳岸率先告状:“夫子,裴宣没大没小、以下犯上。”祝青臣扭头看向裴宣:“你师兄说你没大没小,你有什么要辩解的?”裴宣小声道:“师兄不让夫子住我府里,师兄还拿拐杖敲我。”祝青臣又扭头去看柳岸:“你怎么能敲师弟呢?都七老八十了,竟然还有力气打架?”三个小孩跟在他们身后,看得目瞪口呆。柳昀碰了碰裴真的手肘:“你爷爷和我爷爷这是怎么了?他们疯了?”裴真瞪了他一眼:“住口。”一行人回到房里,祝青臣在主位上坐了,两个学生在两边坐下。刚坐下,外面侍从便来通报,其他大人也到了。不等通传,两三个老人家便提着官服,从外面匆匆闯了进来,还像是从前的毛头小子:“夫子?”祝青臣端坐在主位上,朝他们笑了笑:“嗯。”几个人顿时红了眼眶,快步上前,在祝青臣面前站定,一时间竟要倒下来。裴真和柳昀见状不妙,赶紧要上去搀扶,裴宣却朝他们摆了摆手:“你们两个带这位惊蛰小友去院子里玩一会儿,我们说一会儿话。”“是。”两个人虽然觉得奇怪,但也不敢违逆爷爷的意思,把林惊蛰带走了。出去时,裴宣还让他们把门给带上了。房间里只剩下师生几个,师兄柳岸站起身来,带着几个师弟,在夫子面前站定。一行人放下拐杖,扶着地面,要跪下行礼。祝青臣连忙去扶他们:“不用不用,不用行礼!”柳岸却坚持:“夫子许久未归,我们几十年没有给夫子行过礼,不敢忘了礼数,夫子就当是成全我们。”几个师弟齐声道:“请夫子成全。”祝青臣道:“站着作揖就可以了,不用这么麻烦,嗯?”“好。”柳岸终于让步,带着几个年老的师弟,俯身行礼。祝青臣抿了抿唇角,差点落下泪来,伸手去扶他们:“好了好了,可以了,坐下说话吧。”一行人和从前一样,把软垫拖过来,围坐在夫子身边。他们老泪纵横地看着祝青臣:“夫子还和从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我们却都老了。”柳岸道:“此事不能传扬,对外只说夫子是祝夫子的后代。”“是,师兄放心,我等会管住嘴的。”祝青臣的目光一个一个扫过他们,竟然还能隐约辨认,说出他们的名字。“宋风?陈铮?”原本十来个学生,到现在只剩下寥寥几个。他不敢问,心里也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只敢问:“过得可好?”学生们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多谢夫子关怀,我们一切都好。夫子此次回京,所为何事?可有我们能帮上忙的?”裴宣正色道:“夫子乃天下人的夫子。此次回京,一定是那位林惊蛰有难,夫子下凡相助!”很有道理!祝青臣扶了一下额头:“好了,裴宣,你先不要说话,我想说什么都忘了。”他想了想,把林惊蛰的事情简单告诉他们。“惊蛰从小在村里长大,小的时候被林老三打骂,好不容易熬到林老三死了,伯爵府找上门,但也不想拨乱反正。”学生们都眉头紧锁,一脸不解。柳岸问:“伯爵府不想把他认回去,想怎么办?”“伯爵府的意思是,把惊蛰当做亲戚家的孩子养着,易子真依旧是伯爵府的亲生孩子。”祝青臣道,“我大概能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想。”“他们养了易子真十几年,把易子真当做伯爵府的继承人来培养,在他身上花费的钱财精力是无法衡量的。他们不想从头开始教养惊蛰,也不想放弃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成果,所以只能委屈惊蛰。”“他们把惊蛰接回来,让他吃饱穿暖,等过几年,再把他往外一送,给别人做男妻,就是天大的恩赐了。而易子真继承爵位,也能保护他。这就是他们想的万全之策。”“简直荒谬。”柳岸一拍桌案,“爵位继承,是朝廷册立的,他们怎么敢瞒着这么大的事情不报,随意更换人选?”裴宣凭借自己在大理寺断案的多年经验,直觉有些不对:“夫子是说,那林老三一死,陆继明马上就找上门来了?”“是。”祝青臣点点头,他这样一说,好像确实有点不对。怎么会这么巧?不早不晚的。裴宣道:“此事疑点重重,夫子放心,我会让大理寺的学生去查。”“好。”祝青臣很满意,学生长大了,也有学生了,可以帮师公分担了。“那夫子这阵子就安心住下来……”几个学生齐齐转头,目光如同刀剑一般射向他,住下来?住哪里?住你这里?不可能!祝青臣就知道他们会因为这个闹起来,连忙举起双手:“好了,不要急,我已经想好了!轮宿,我带着惊蛰,每个人家里住三天!”勉强能接受。柳岸道:“长幼有序,我是大师兄,夫子还是先去我那儿住罢。”“可以。”祝青臣最后问,“对了,如今的陛下品性如何?这件事情万一闹开……”“这点夫子大可以放心,当今圣上虽然年轻,但是秉性和善,是师兄亲自教导的,不会有错。”“哇!”祝青臣惊喜地看向柳岸,“岸儿现在还是帝师了?”柳岸坐直了一些,正色道:“是夫子教导的好。”一行人围在一起说话,一直到天黑,家人们来请吃饭。祝青臣被一群老人家簇拥着,走出房门。……不到一天,祝青臣这个名字,又一次传遍了永安城。几十年前,祝青臣是永安城里有名的年轻夫子。几十年后,祝青臣是祝夫子的孙子。虽说爷孙二人同名同姓,听起来怪怪的,但是没人敢提。因为祝夫子的徒子徒孙到处都是,一旦说他坏话,就会被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祝夫子门生当场拿下!他们必须马上承认“祝夫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子”,那些祝夫子的门生才会放开他们!祝青臣带着林惊蛰,在几个学生府上轮宿,吃吃喝喝,日子过得好不快活。就是大反派有点不高兴,他现在还不能暴露自己和祝青臣认识的事情,更不能和祝青臣见面,只能委屈巴巴地窝在侯爵府里,帮忙查一查侯爵府。陆继明为了伯爵府的事情,多次奔走,侯爵府竟然没有不高兴,也没有制止他,大反派也怀疑这其中有什么猫腻。这天,祝青臣在柳府,贴心的大徒弟给他安排的温暖房间里,一觉睡到太阳起来。林惊蛰和柳昀在院子里放风筝玩儿。林惊蛰道:“谢谢你们陪我。”柳昀傻乐道:“我才应该谢谢你。要不是你来了,爷爷都不让我玩的。虽然裴真和我一起长大,但是跟我爷爷一模一样古板,从来不陪我玩。”裴真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撑着头,一脸无奈。好烦,好幼稚,一点世家子弟的风范都没有。祝青臣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听着窗外传来的孩子们说话的声音,忍不住笑了笑。系统道:“臣臣,你好‘慈祥’噢。”“对呀。”祝青臣搂着被子,“我已经是师祖了,我要多睡一会儿。”偏偏这时,侍从进来通报:“三位公子、夫子,昌平伯爵府的人上门来了,说是来赔罪接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