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祝青臣抱着被子,从床铺上坐起来,抓了把头发。院子里,裴真正询问侍从事情详细:“来的都是谁?具体怎么说的?”侍从道:“昌平伯爵和夫人亲自来了,还有易公子,带了不少礼物,说是来给林公子赔罪的,来接林公子回家。”“他们现在在哪儿?”“就在会客厅里,老夫子正和他们说话,特意派小的来问一声,若是祝夫子和林公子想见他们,就出去见见;若是不想见,老夫子直接把他们打发了。”柳昀一摆手:“不见,祝夫子都还没睡醒呢,不见他们,让他们麻溜地滚!”裴真瞪了他一眼:“住口,你怎么能代替惊蛰和祝夫子做决定?进去跟祝夫子说一声。”“噢。”柳昀挪到房门前,敲敲门,小小地唤了一声:“祝夫子……”裴真把林惊蛰拉到一边,也问他:“你要出去见见他们吗?”林惊蛰抓着手里的风筝,将风筝线在手指上绕了几圈,拿不准主意:“我……”“没关系的,就算你出去见他们,也不一定要跟他们回去。如果你不想见的话,也可以直接不出去。”“我……”林惊蛰想了想,“我听夫子的。”这时,祝青臣推门出来:“夫子听你的。”林惊蛰回过头,有些惊讶:“夫子……”祝青臣让他自己拿主意,也不着急,慢悠悠地洗漱束发,还吃了一盘点心。最后,林惊蛰还是决定出去看看。会客厅里,柳岸坐在主位上,昌平伯爵坐在旁边,其余人等依次坐在下首。和前几日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模样不同,易老爷脸上带着笑,微微向前倾身,正跟柳岸说话。“柳夫子有所不知,前几日的事情都是误会,府里已经给祝夫子和惊蛰准备好了房间……”柳岸端坐在位置上,手捋着自己的山羊胡须,神色淡淡。易老爷继续笑着道:“祝夫子对惊蛰百般照顾,不远千里将惊蛰送回京城,我们那日也是一时心急,才怠慢了夫子,惹得夫子恼怒,带着惊蛰走了。”“现在想起来,实在是不应当,今日特意备下薄礼,携家带口,来贵府向祝夫子请罪,望祝夫子不弃,去舍下小住几日。”会客厅的屏风后面,柳昀皱着小脸,冷冷地哼了一声。昌平伯爵从头到尾都是“祝夫子如何如何”,一句都不提林惊蛰,更不问林惊蛰最近怎么样了。他根本就不是来接林惊蛰的,他是来讨好祝夫子的。结果他哼得太大声了,厅堂里安静了一瞬。祝青臣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没办法,只能带着林惊蛰从边上的回廊绕出去。见他来了,易老爷赶忙起身:“祝夫子来了?”“嗯。”祝青臣淡淡地应了一声,“伯爷到访,我自然是要出来看看的。”柳岸见夫子来了,也拄着拐杖起身:“夫子请坐。”易老爷见柳岸给他让座,心中一个咯噔。他知道柳夫子目下无尘,却一向尊师重道,但是没想到,连恩师的孙子,他也这样礼遇,亲自让座。随后他愈发庆幸,自己没有拖延,赶紧来道歉了。这要是得罪了祝青臣,伯爵府的名声就全毁了。柳岸扶着夫子,在主位上坐下,自己则像是晚辈一般,在下首坐了。易子真眼珠一转,上前挽住林惊蛰的手:“惊蛰,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娘亲很想你。”他知道,那日父亲凶林惊蛰一顿,林惊蛰是不会再亲近他了,只有母亲还能勉强牵动他。所以他马上把林惊蛰推到了母亲面前。易夫人站起身来,握住了他的手,双目含泪:“惊蛰,是娘没有保护好你……”易子真转头去看,果然,林惊蛰红了眼眶,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来。易子真趁热打铁道:“那天你走了之后,母亲也哭了好久,眼睛都要哭坏了,就担心你在外面吃不饱、穿不暖,受了委屈,你还是早点回家吧,也好时时和母亲相见。”柳昀幽幽道:“惊蛰在我柳府,跟着祝夫子,怎么会吃不饱、穿不暖?”“啊……”易子真自觉失言,连忙改口,“不是不是,我是说,母亲不知道惊蛰在柳府,这才误会了,若是母亲知道,就不会……”他圆不下去了。这时,柳岸清了清嗓子,柳昀哽了一下,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走回爷爷身后。没想到,爷爷竟然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说的好。柳昀又来劲了,重新扬起脑袋。林惊蛰道:“我跟着夫子过得很好,我愿意跟着夫子,夫子也愿意教导我,母亲不用担心。”易夫人却道:“傻孩子,难道你还想长久地黏着夫子?不回家去?”“我可以……”林惊蛰顿了顿,“时不时回去探望母亲,每天回去也可以。”可他就是不想回伯爵府了。父亲太凶了,他发火的模样,和林老三几乎一模一样。暴躁易怒、叫骂声像雷声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父亲在骂他之前,会扯一些他听不懂的大道理,而林老三不会。易老爷一听这话,道:“这是什么话?你怎么能……”一听见他的声音,林惊蛰就不由地瑟缩了一下。见他害怕,祝青臣连忙道:“惊蛰,过来。”“是。”林惊蛰如蒙大赦,把自己的手从母亲手里抽出来,忙不迭跑到夫子那边,在夫子身边站好。易夫人看见这样的场景,整个人都愣住了。怎么会?林惊蛰之前不是还很黏着她的吗?就算祝青臣对他有恩,但他怎么能抛下母亲过去?易夫人有些脚软,差点跌倒,被易子真扶住了。她紧紧地攥着易子真的手,几乎把他抓得喊痛。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恐慌,她好像,要失去这个孩子了。祝青臣从桌上抓了一把花生,塞进林惊蛰手里,似是随口询问:“既然伯爵府要把惊蛰接回去,那我想问问,伯爵府要以什么身份把惊蛰接回去?从今往后,在京城之中,惊蛰是伯爵府的什么人?”易老爷道:“先前那事儿,确实是我们考虑得不妥当,我与夫人已经重新商议过了,一定会让惊蛰名正言顺地回到伯爵府。”祝青臣故意问:“如何?”“对外,我们就说,惊蛰与子真是双生子,惊蛰刚生下来,就被歹人抱走了。如此,方能保全两个孩子的名声。”林惊蛰不由地捏紧了花生,原来父亲从头到尾都没变过。祝青臣问:“谁长谁幼?”易老爷试探着道:“惊蛰初回京城,对京中事务都不熟悉。因此,我们的意思是,让子真为长,惊蛰为幼。日后子真也好关照弟弟。”祝青臣又问:“谁为世子?继承爵位?”“这……自然是……能者居之……”易老爷说着说着,也知道自己说的事情太离谱,不敢再说下去了。易子真在京中生活了十余年,吃穿住行、读书教养,都是最好的。林惊蛰在泥里打滚,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让他们去比谁更“能”?根本就是掩耳盗铃。怎么不比谁会种田?谁会打猎呢?祝青臣没忍住扯了扯嘴角。这不就是原书剧情吗?他和林惊蛰因为要求滴血验亲,触怒了伯爵府,所以昌平伯爵决定把林惊蛰变成亲戚家的孩子。现在来赔罪,又决定把他变成双生子,让他当弟弟。什么保全两个孩子的名声?不过是保全易子真的名声罢了。兜兜转转,竟然又回来了。祝青臣还没发话,柳岸便一拍桌案,厉声道:“昌平伯,你怕不是失心疯!”“惊蛰是你家血脉,在外面受苦受难十余年,如今回来了,你不想着如何补偿他。你还把一个冒牌货捧在手心,让他做世子?”易老爷脸色一变,看向祝青臣:“祝夫子把事情告诉……”他方才特意把话说得委婉,就是因为有外人在,结果祝青臣已经把事情说出去了?啊?!祝青臣神色平淡:“怎么?说不得?”伯爵府想把事情瞒下去,他祝青臣可没有这个义务帮忙,难道还要瞒着自己的学生?“你……”易老爷气得咬牙切齿,却还是不得不控制住表情。祝青臣下了论断:“此事断不可行。”易老爷咬牙问:“那祝夫子以为呢?该怎么办?”“依我看——”祝青臣顿了顿,“我们惊蛰不做亲戚家的孩子,也不做双生子的弟弟,我们惊蛰本来就是伯爵府唯一的孩子,是堂堂正正的伯爵府世子。”易老爷低声道:“此乃我伯爵府家事,祝夫子三思。”他终于藏不住了。“非也,此非伯爵府家事,而是国事。”祝青臣,“爵位世子册立,由陛下裁决,此事无须我三思,更无须伯爵府擅作主张,只须陛下三思。”“你……”易老爷压低声音,“林惊蛰刚从乡野之间回来,怎么能够担此重任?祝夫子是想让我伯爵府出丑吗?”“我绝无此意。”祝青臣正色道,“惊蛰为伯爵府世子。不只是我,裴夫子、柳夫子,都会尽心教导惊蛰,何来出丑一说?”“他……”易老爷还想说话,祝青臣便道:“我说过了,这桩公案应当由陛下裁决,伯爷是想质疑陛下的裁决吗?”“自然不是。”易老爷无话可说。“另外——”祝青臣靠在椅背上,抬眼看向易子真。易子真本来也和易老爷一样,被祝青臣的话吓到了。这怎么可以?他和父亲都说好了的,父亲会护住他的名声,他可以继承伯爵府的家业,也可以继承爵位。只是把林惊蛰养在家里而已,就当是养个陪他解闷的弟弟而已。可是现在……为什么他的爵位都没有了?他看向父亲,父亲也是一脸愤愤。他看向母亲,母亲却因为林惊蛰的疏远而出神,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祝青臣开了口:“至于这位公子……”易子真顿觉不妙,掩在衣袖中的手攥紧了。他还要怎么样?不仅拿走了他的爵位,还想把他扫地出门吗?“两位公子交换了十来年的人生,虽说此事不是易公子的过错,但惊蛰毕竟代替易公子受了十余年的苦,易公子也代替惊蛰享了十余年的福,现在也是时候交换回来了。”“按照我的意思,最好是把易公子送回林家村。林老三已死,不过是让易公子自力更生,或读书科举,或种田耕地,也不算什么惩罚,不过是各归其位而已。”“况且,易公子这些年,在伯爵府、在京城接受的教养、积攒的人脉,都无法祛除。这对易公子来说,已经是极好的处置了。”这话确实不错。易子真在京城长到十四岁,认识的友人不在少数,就单单是一个陆继明,也绝不可能不管他,真的让他回林家村。就算他离开了伯爵府,他也永远不可能体会到林惊蛰曾经受过的苦难。偏偏有人不愿意。“扑通”一声,易子真直接跪了下来:“祝夫子饶命!我自小在爹娘膝下长大,就算爹娘不是我的亲生爹娘,但我受他们教养之恩,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他们!”易子真抹了把眼泪,哭得凄惨:“求祝夫子别赶我走,我只求留在伯爵府,当牛做马,报答爹娘,报答世子,求祝夫子饶命,放过我吧!”结果柳岸一拍桌子:“简直胡言乱语!夫子几时说了要你的命?你乱喊什么‘饶命’?不过是让你澄清身份,回你自己家去,怎么就要了你的命了?谁给你的胆子污蔑夫子?”别的什么都好说,唯有污蔑夫子这一条,他忍不了!“难不成你还想继续留在伯爵府?让林惊蛰看着你有多厉害、有多金贵,让他心里窝火?”“你想报答养父养母,你回林家村去种地,每年送点粮食野味给他们,不算报答?你凭自己的本事去考科举,做了官把俸禄赏赐给他们,不算报答?”“还是说,你的报答一定要留在伯爵府,不能凭你自己的本事报答?简直无耻!”易子真见哭求没用,连忙收敛了眼泪:“我不是这样想的,我没有污蔑祝夫子的意思……”柳岸又转头看向昌平伯爵:“你怎么想?”易老爷见他发火,缓了语气:“此事还能再商议,世子的位置可以给惊蛰,但也不用把子真给赶走……”不论如何,他都要保易子真。简直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易子真的亲生父亲呢。柳岸不欲与他多言,一拂袖,别过身去,不再看他,朗声道:“送客!”他柳岸不屑与这种不辨是非黑白的人为伍,等人走了,他还要派人洗洗地。省得脏了他柳府的地界。柳昀上前:“伯爷,这边请。”易老爷仍不死心,看向站在祝青臣身后的林惊蛰。他方才一直默不作声,让易老爷看到了一点希望。“惊蛰,你也是这样想的吗?你也想把子真赶走?”林惊蛰道:“夫子说的就是我想的,我……”易子真被易老爷提醒,也连忙上前,要拽住他的衣摆:“惊蛰,对不起,我不该抢走你的人生,但我也不是故意的,求你了,你让我留在伯爵府好不好?你别赶我走。”林惊蛰学着方才柳夫子的话,小声道:“我没有想赶你走,我只是想换回来而已。”易子真哭得凄惨:“我从小在爹娘身边长大,我不想离开他们,我当牛做马,我给你磕头,只求你能……”忽然,“哐当”一声,林惊蛰也跪下了。祝青臣吓了一跳,想把他扶起来,却发现林惊蛰也哭了。他对易子真喊道:“我也给你下跪好不好?我也想在爹娘身边长大,我不想挨打挨骂,你把爹娘还给我好不好?你让他们不要再偏心了,好不好?”易子真愣住了,连眼泪都忽然都停住了。他以为,林惊蛰是故意让他下不来台,可是……林惊蛰好像是认真的。他哭着喊道:“为什么爹娘总是偏心你?挨打挨骂的不是你,差点被打死的也不是你,为什么我在林老三那里是养子,我在这里还是养子?”“来见你们之前,我想,只要你们跟我道歉,恢复我的身份,我就跟你们回家,可是为什么我要做弟弟?为什么我连恢复身份都不行?”易老爷皱着眉头,低声道:“这不是为了保全你们两个的名声吗?为了公平吗?”林惊蛰大声反驳:“我是被换走的那个,我的名声哪里不好了?你们只是想保全他的名声而已!”他的目光越过易子真,望向易夫人。易夫人仿佛有所察觉,用手帕掩着脸,不敢看他。“母亲也是这样想的,为了公平,为了公平,可是这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我被欺负了十几年,他享福十几年,然后你们说要公平,让我做养子,他做亲子,我做弟弟,他做哥哥,这就叫做公平吗?”“我快要被打死的时候,他吃得饱穿得暖,还可以念书。我已经快要饿死了,他吃得饱饱的,然后你们说要公平,于是给我们两个一人一个馒头。”“明明是他抢走了我的身份,我只是想要换回来而已,然后你们说要公平,于是我变成了坏人,他还是好人!”“这根本就是不公平的!这就是偏心!”这么多天来,林惊蛰一直在想这件事情。终于,他现在想明白了。“你们一开始就不喜欢我。我没有嫉妒易子真,我也没有想把他赶走,可是你们为什么一开始就在偏心?”“我知道,天底下没有真正的公平,林老三已经死了,就算林老三还活着,你们也不可能把易子真送回去,让他挨打!”“我只是想要换回来而已,我又没有让他去死,他离开伯爵府就会死吗?他离开我的父母就会死吗?”林惊蛰泣不成声,失去力气,跌坐在地上:“我只是想要一点点公平而已,这也有错吗?你们连假装都不愿意假装。”会客厅中一片寂静。易老爷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易夫人则泪流满面。“对不起,惊蛰,是娘亲错了,娘亲没有想到会这样,娘亲只是想让你们好好相处而已,娘亲没想到你会这样想……”易夫人伸出手,想要握住他的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可是这回,林惊蛰重重地甩开了她的手。他使劲抹了把眼睛,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慢慢下定决心:“不要了,我不要父母了,我谁都不要了!”易夫人愣了一下:“惊蛰……”“不要了,不要了。”林惊蛰像是自言自语,躲到祝青臣身后。裴真和柳昀陪着他,搂着他的肩膀,轻轻拍拍他的后背,给他递上手帕。“别哭了,下午我带你出门去玩儿。”祝青臣朝柳岸使了个眼色,柳岸马上会意,顿着拐杖道:“来人,送客!”“昌平伯爵,今日之事,我会如实奏报陛下,待陛下裁决,你带着夫人孩子,回府里等陛下的旨意罢。”这下易老爷是真急了。他本来是想偷偷把事情按死在林家村,结果又冒出一个祝青臣。于是他想把事情结束在祝青臣这里,结果又冒出一堆老夫子。于是他又想今天在柳府把事情给解决了,谁知道……马上就要闹到皇帝面前了。事情越闹越大,完全超出他的设想,压不住了,完了。他只觉得血液倒流,整个人都快晕过去了。易夫人顾不上他,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林惊蛰,一声一声地唤着:“惊蛰……惊蛰……”这时,柳府家丁上前来,将他们和其他人隔开。“这边请。”一家三口,都被请离了柳府。连带着他们带来的礼物,也被送了出来。会客厅里,林惊蛰被两个朋友搀扶着,坐到位置上。林惊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要了,我谁都不要了,我要回林家村,我要回去了。”柳昀拍着他的背:“你可别这样说,整个伯爵府都该是你的,你现在回去,图一时爽快,以后怎么办?岂不是便宜了那个易子真?”柳昀顿了一下,改了口:“‘易子假’。”“什么?”林惊蛰疑惑地抬起头。柳昀道:“他是假的,又不是真的,怎么能叫‘易子真’?叫‘易子假’好了。”林惊蛰破涕为笑。祝青臣拍了一下柳昀的脑袋:“你和你爷爷也太不一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