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发生在一瞬间,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易老爷就被按在了地上。易夫人跨在他身上,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握着发钗,狠狠地扎向易老爷的脖子。下一刻,“噗嗤”一声,两股锋利的发钗势如破竹,扎进了血肉之中。易老爷发出一声无比尖锐的哀嚎,几乎要晕死过去。他那爱他入骨的“奶娘”见状,也发出一声尖叫,随后猛扑上前,想要把易夫人给推开。可是她刚扑上去,就撞到了易夫人的手肘,反倒帮着易夫人把发钗往里再推了推。易老爷一个扑腾,又是一声惨痛的哀嚎。随后,易夫人又“噗嗤”一声拔出发钗,鲜血四溅。她还想再扎两下,却没来得及,最后被太监侍卫们按住了。易老爷被她扎得奄奄一息,那妇人扑上去捂住他的伤口,试图帮他止血,却摸到一手温热。糟了!就两个小窟窿而已,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她惊慌失措,转过头去,朝易夫人喊道:“你怎么敢这样对他?你这毒妇!”——这是刚才在殿里,易老爷骂她的话,现在她丢给了易夫人。易夫人抹了把溅在脸上的鲜血,语气却出奇得平静:“是他害了我的孩子,是他害得我们母子离心,我本来可以和惊蛰……”“放你妈的屁!”奶娘大喊道,“明明是你自己更喜欢子真,你去接林惊蛰的时候,难道不知道他是你的亲生孩子吗?你还不是照样冷落他?”“连我都知道,再亲的孩子,也比不过自己的亲生孩子,可你呢?你还不是照样丢开自己的孩子,喜欢我的孩子。如果没有今天这档子事,你照样喜欢子真!因为子真比林惊蛰有用!”“你和林惊蛰离心,是你自己造的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林惊蛰被欺负的时候不见你生气,伯爷喜欢我,你就要杀人了,你气的是我给伯爷生了孩子,和林惊蛰有什么关系?你扯什么林惊蛰?”易夫人听见这番话,整个人愣在原地,像是站不稳一样,轻轻地晃了晃。这妇人跟泼妇骂街似的,明显是在强词夺理,可是……好像也有那么点儿道理。她也错了,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要把自己的亲生孩子护在掌心,可她都做了些什么?她跟惊蛰赌气,骂他要滴血验亲太多事;她把易子真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还想让他给惊蛰做哥哥,让惊蛰不许嫉妒他。她都做了些什么啊?这时,她身后传来皇帝的声音。她恍惚回过头,只看见皇帝站在宫殿门前的台阶上,清了清嗓子,指挥太监们。“快把人带下去包扎一下,看看还能不能活,能活就直接送去林家村,不要在京城逗留,临死之前总得去一趟,否则朕的旨意岂不是作废了?”“事出有因,夫人也算是有仇报仇,此事也就不计较了,方才忘了问,夫人看,你是要回娘家,还是继续留在……”继续留在伯爵府呢?不过,现在的伯爵府不是易老爷的伯爵府了,而是林惊蛰的伯爵府。易夫人迟疑着,看向林惊蛰。林惊蛰就站在台阶上,没有说话,藏在衣袖里的拳头微微握紧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可以看着亲生父亲被惩处带走,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母亲。易夫人大概不想让他为难,想了想,俯身行礼:“多谢陛下,臣妇愿回娘家,为惊蛰祈福……”可她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支撑不住,往前一倒,整个人朝前面的石阶扑去。要是磕在上边,不死也要破相。离得最近的林惊蛰连忙跳下台阶,用自己瘦弱的身体,帮她垫了一下。林惊蛰扶住了母亲,但还是紧紧咬着牙,一言不发,没有喊她。紧跟着,太监们才七手八脚地上来帮忙。林惊蛰松开手,回头看向皇帝:“陛下,母亲可以和我一起住在伯爵府,但是……我……”不是,他都说了些什么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脱口而出就是这句话。现在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对母亲究竟是什么感情。但是,他还是希望母亲能留下来。皇帝笑了笑:“朕明白了,那朕暂时下旨,就让她和你一起住。她若是有其他请求,你也可以随时带她入宫。”“是,多谢陛下。”林惊蛰赶忙行礼道谢。尘埃落定,各归其位。太监侍卫们把死伤的人抬下去给太医治一治,文远侯府一家灰溜溜地谢恩离开。小皇帝则被柳岸抓回去念书,临走时还直说自己头疼,读不了书。林惊蛰低着头,乖乖地跟在夫子身后,准备离宫。祝青臣回过头,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便后退半步,和他走在一起:“怎么了?怎么还是闷闷的?”“夫子……”林惊蛰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我本来是很高兴的,可是……”在陛下下旨,让他和易子真换回来的时候,惩处昌平伯爵的时候,他是很高兴的。可是母亲晕倒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上去扶住母亲,脱口而出就想让母亲留在伯爵府。林惊蛰捂了捂自己的心脏,小声问:“夫子,我是不是很没出息?我明明已经决定要和父母断绝关系了,父亲那边是断了,可是母亲那边……”祝青臣看着他:“你想原谅她吗?”“有点想,但又有点不想。”林惊蛰想了想,“我还没想好。”林惊蛰小声道:“我知道,母亲和我一样,都是被害的。可是,她在找到我之后,那样对我,我真的很难过。”“我到现在还记得,母亲对我说的话,她让我不许嫉妒易子真,她说父亲也是为了我好,让我回去。每次想起这些话,我都会忍不住难受。”“方才那个奶娘说的也对,她是为她自己报仇,而不是为了我。”祝青臣正色道:“她当然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她被骗的十四年,为了她和亲生儿子离心。”“你今日将伯爵府告到皇帝面前,她今日拔出发簪对准原昌平伯爵,你报仇是为了你自己,那你为什么会觉得,她报仇一定是为了你呢?你们都是为了自己。”“那夫子的意思是……”林惊蛰又问,“我可以不原谅母亲?”“这完全就是两件事。”“第一件事,你和母亲都被昌平伯爵欺骗伤害了。”“第二件事,你确实被你的母亲伤害了。”“你的母亲被昌平伯爵伤害了,所以她拔出发簪反抗。”“而你被你的母亲伤害了,所以她应该认真地向你道歉,对你进行弥补。”“这完全是不一样的。你应该从第二件事出发,出于她对你的道歉和弥补,考虑要不要和她和好,而不是从第一件事情,考虑和好的问题。”祝青臣认真地看着他:“我这样说,你明白吗?”“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林惊蛰掰着手指头,嘀嘀咕咕地念了两句,“好像还是不明白。”祝青臣叹了口气:“实在不明白的话,你就回去找一张纸,把她对你的好坏全写下来,比较一下。以后她再对你好,你就继续往上添,一直添到你毫无芥蒂。”“好吧。”林惊蛰认真地点了点头。易夫人是很可怜,但她的可怜是原昌平伯爵造成的,和林惊蛰无关。如果接下来,易夫人要对昌平伯爵做些什么,祝青臣能帮的时候,可以帮她一把。但祝青臣不会帮她劝林惊蛰回心转意,这完全是两件事情。祝青臣不希望林惊蛰满怀怨气,做出自己不喜欢的决定。这样,就算母子二人勉强和好,裂痕始终都在。祝青臣带着林惊蛰走出宫门,正巧这时,一辆马车停在他们面前。祝青臣知道马车里的人是谁,故意拽着学生,要绕过马车。结果下一秒,有人从马车里掀开了帘子,委屈巴巴地喊了一声:“祝夫子,好久不见。”是陆榷。他这阵子在南边修养,好久没见祝夫子了,想念得很,特意在宫门口堵着等。陆榷还没来得及开口,祝青臣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抬起头,故意道:“我要先送我的学生回去,然后再教学生念念书,没空和你吃饭。”陆榷看向林惊蛰:“你不能自己回家吗?你几岁?”林惊蛰连忙道:“我可以自己回去的,若是夫子和陆大公子有要事相商,那我就先回去了。”林惊蛰后退半步,行了个礼,便走了。“不是……”祝青臣想抓他,但是没抓住。陆榷无辜地看向祝青臣:“糟糕,祝卿卿,你的学生跑了。”祝青臣叉着腰,站在马车旁边,气鼓鼓地朝他伸出手。陆榷笑了笑,掀开马车帘子,握住他的手,把他扶到马车上来。陆榷吩咐道:“去观潮楼。”他要和祝卿卿一起吃午饭。马车里,祝青臣抱着手,忽然想到什么:“那个时候你带我去‘小观潮’吃饭,其实就是想暗示我,我们又回到第一个世界来了?”“是。”陆榷道,“见到那几个学生,可高兴了吧?”“那可不?”祝青臣扭了扭身子,一脸嘚瑟。嘚瑟了一会儿,祝青臣又道:“现在事情基本都解决了,只剩下那个‘山崖二选一’还没走,也不知道剧情修复会怎么生拉硬拽,凑出一个‘二选一’。”祝青臣扑上前,把自己的手横在陆榷的喉结上:“你不许派人劫持我的学生,否则我就劫持你!”被挟持的“大反派”万分惊恐,忙不迭答应了“小反派”提出的所有要求!……皇帝圣旨,将这桩十四年前的案子公之于众,并且澄清了林惊蛰的身份,还给他换了一个新的封号——长平伯爵。连封号都换了,自然不算是继承。当然了,这个爵位对林惊蛰来说,只能算是补偿,子孙后代继承爵位,是要照着规矩逐级递减的。一时间,京城哗然。不止是原昌平伯爵,就连文远侯府也为人所不齿。陆继明臊得好几天没出门。那天,易夫人晕倒之后,便被送回了伯爵府休养。醒来之后,她就要走,林惊蛰去见了她。告诉她,她可以回娘家去,也可以留在伯爵府,和林惊蛰住在一起。也是在这个时候,她很认真地向林惊蛰道了歉。“是母亲错了。”她小心翼翼的,连林惊蛰的手都不敢碰。“母亲不该那样跟你说话,不该这么偏心,不该误会你。母亲明知道你是亲生孩子,却还是那样对你。”“他们错了,母亲更是大错特错,我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认不出来,我竟然会那样对自己的孩子,我……我怎么会这么糊涂啊?”易夫人伏在**,毫无形象地嚎啕大哭。林惊蛰坐在旁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背,没有说话。易夫人大哭一场之后,便打起精神来,去见了自己的娘家人。她的娘家人在京中也有些地位,有娘家人帮扶,她又以“通奸”的罪名,把原昌平伯爵给告了。本朝律法对“通奸”治罪颇严,最少也是鞭笞。证据确凿,板上钉钉,原昌平伯爵和那奶娘刚被送到林家村,就又被抓回了京城。挨了一顿鞭子,原昌平伯爵气息奄奄,又被抓着手,在和离书上按了指印。因为陛下旨意,他们永世不得回京,所以行刑结束,两个人又要被送回林家村。离开京城那天,易子真守着自己的亲生父母,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他跑着去文远侯府,想要见陆继明一面。陆继明却不见他,只是派人给他送了一个钱袋,足够他在林家村安顿下来。最后,易子真带着父母,回到了林家村。易夫人拿到和离书,便也摆脱了“伯爵夫人”的名号,恢复了自己的闺名温云霞,留在林惊蛰的伯爵府,打理伯爵府的产业。林惊蛰不常回家,跟着夫子住在柳府,识字念书。他不懂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要抓紧补回来。不过,只要他回家,一定就有好饭好菜。和进出柳府的学生相比,他的衣裳布料是最好的,针脚也是最密的,就连他装书的小布包,也是母亲给他缝的。就像是重新养大一个孩子,母亲要把前十四年缺少的,全都给他补回来。林惊蛰按照夫子说的,拿了张纸,折成两半,一半写上母亲对他不好的事情,一半写上母亲对他很好的事情。从他开始记录那天,不好的事情就再也没有增添过,反倒是母亲对他的好,一直在增加。……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天傍晚,林惊蛰在柳府花园的凉亭里练字。忽然,有个人走进凉亭里,温声喊了一声:“惊蛰?”林惊蛰被吓了一跳,笔尖上一滴墨落在纸上,弄坏了一整幅字。林惊蛰有些烦躁,皱了皱眉,抬起头来。是陆继明。陆继明原本就在裴柳二位夫子这里念书,前阵子因为文远侯府的事情,好久没来了,今日终于腆着脸来了。他既然来了,两位夫子也没有把他赶走。学生们念书的书房,和林惊蛰练字的凉亭,离得还算近。所以他找过来了。在林惊蛰抬起头的时候,陆继明眼前一亮,眼中闪过惊奇之色。他之前去林家村接林惊蛰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又黑又瘦的村夫,跟个猴子似的。可是现在,他继任了伯爵,在府里吃好喝好,还跟着祝夫子读书识字,整个人明显脱胎换骨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黑瘦了,整个人长高了,也变白了。他穿着母亲亲手裁制的锦衣,手里拿着笔,颇有些翩翩公子的模样。这些念头一闪而过,陆继明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后退半步,俯身作揖:“林公子。”林惊蛰也问了声好:“陆公子,你怎么不在书房那边?”陆继明直起身子来,温声道:“我也正想问林公子,怎么不在书房那边?”林惊蛰道:“书房那边的,都是两位夫子层层挑选过的学生,我连字都还认不全,更别提做文章,怎么能过去和他们一起?那岂不是走后门了?”“所以林公子就在这儿练字?”“嗯,祝夫子去拿点心吃了,让我在这里练字等他。”林惊蛰又问,“你有什么事情?”陆继明又是后退半步,行了个礼:“前阵子的事情,我特意来向林公子道歉。”“我确实不知道原昌平伯爵在我们家藏人的事情,那时也没有想这么多,只是家里让我去帮忙,我便去了。”“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更没有为虎作伥的意思。那日在宫中,我才知道一切,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犯下大错。”陆继明的头低得更低:“思来想去,还是来向林公子请罪。”他的模样看着倒是诚恳。林惊蛰顿了顿,只应了一声:“嗯,我知道了。”那陆继明却不依不饶:“还是请林公子见谅。”“事情已经结束了,文远侯府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并没有‘不见谅’的意思,陆公子大可以放心。”林惊蛰转回头,重新换了一张纸,继续练字。“那就最好了。”陆继明笑着道,“我也预备了一些礼品,向林公子赔罪,你看是送到府上,还是我明日带过来?”“礼品就不用了。”林惊蛰道,“我真的没有‘不见谅’,你可以回书房那边去了。”陆继明走到他身边,自然而然地拿起一支笔,在林惊蛰写废的纸上勾画:“我自幼修习书法,林公子若是想练字……”林惊蛰有些恼了,把他勾画的纸给抢走:“不用了,我自己练就可以了!这是我要交给夫子看的,请陆公子不要乱涂乱画!难不成你的字比祝夫子的字还要好看?”他这人怎么跟听不懂人话一样?都让他回去了,还是一个劲地往上凑。陆继明见他恼了,仍旧是那副不急不忙的模样:“你不用着急,我并没有恶意。”“从前,昌平伯爵府与文远侯府是世交,我与子真也是一起长大的,我那时候被蒙蔽了双眼,有些偏袒他,现在想来,实是不该。”“林公子初继爵位,只怕有许多事情都不清楚,我愿与林公子交好,延续两府世交……”林惊蛰一听这话,就更恼了,正色道:“谁要继续和你们家当世交?你是不是疯了?你之前那样对我,你们家那样帮那个奶娘,你还想和我做朋友?”陆继明道:“我原以为,两家的恩怨,不会牵扯到我们之间……”“你爹做的事情是和你无关,可是你做的事情也不少啊。”林惊蛰正色道,“我都说了我不生气了,你可以走了,你怎么听不懂人话啊?硬要往上凑?难不成你又想帮易子真求情?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林惊蛰完全想不通,这个陆继明到底想干什么?事情都结束了,他不躲开一些,竟然还硬凑上来,惹人不痛快。正巧这时,祝青臣端着一盘糯米团子过来了:“陆公子,找我的学生有何贵干?”陆继明向他行了个礼,最后对林惊蛰道:“林公子,我是诚心道歉,也是诚心想要与你交好的。化干戈为玉帛,不失为一桩美事。”祝青臣走上前,把他的话听了半句:“陆公子,有什么悄悄话,不能让我听见?”林惊蛰懒得理他,大步走到夫子身边。陆继明维持着表面的平和,行礼离开。祝青臣捏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对林惊蛰道:“刚才那些话说的不错。”林惊蛰一惊:“夫子刚才听见了?”“对啊。”祝青臣笑了笑,“我拿着点心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在,我故意不上来帮你,想看看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有没有本事把他打发走,做的不错,夫子很满意。”“那当然了。”林惊蛰自信,“我又不傻。”“那可是翩翩公子,你就不想和他交朋友?”“当然不想。”林惊蛰正色道,“陆继明表里不一,和柳昀、裴真他们根本不一样。”看见主角受烦透了主角攻,祝青臣就放心了。林惊蛰伸出手,请祝青臣到凉亭里,看看自己方才练的字。祝青臣一边吃点心,一边批改:“还行,上面这个小黑点谁写的,太丑了。”林惊蛰把纸张揉成一团,丢到一边:“陆继明写的,我回去就烧了。”“嗯。”祝青臣点点头,“你近来也要小心些,陆继明和易子真暗中还有联系,他时常派人接济易子真,若是他们对你动什么歪心思,那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