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臣越是沉默,安遇便越是确定自己的猜测。真的是薄明寒的事情。安遇低声问:“老师现在在公寓吗?我过去找老师?”“不用……”太久没有开口,祝青臣的声音有点沙哑,“宿舍不是已经关门了吗?”安遇坚定道:“我可以翻墙出去。”“那怎么行?”祝青臣顿了顿,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思绪,“老师把事情简单跟你说一下,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好。”“前几天,薄明寒欺负的那个学生,叫做宋淮书,是薄氏集团的实习生。”“那个宋淮书,之前卖了一个自制算法给薄明寒,也是凭借这个算法,他才进入薄氏集团实习。刚进去,他直接负责一个绝密项目,拿的工资很高,他的父亲也得以进入私立医院接受治疗。”“老师之前一直怀疑,这其中可能有问题。所以,老师和郁总用了一些手段,调查这个项目。”电话那边的安遇,眉心突地一跳,一股凉意,顺着脊背,慢慢爬了上来。他坐在宿舍床铺上,忍不住裹紧了被子。安遇问:“老师,后来呢?那个项目是怎么样的?”“那个项目……”祝青臣顿了顿,“表面上是开发一个爱心资助软件,实际上,是一个……把薄氏集团资助过的所有贫困学生的数据汇总,提供给像薄明寒一样的人,满足他们的欲望、供他们挑选受害者的软件。”祝青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能凭着语言本能,尽量把事情说清楚,但他也不想把事情描述得过于详细,更不想让安遇知道,他的数据信息是软件开发的公开数据。毕竟这件事情,实在是太恶心了。也不知道安遇有没有听懂。电话那边沉默良久,就在祝青臣以为学生没有听懂,准备再解释一下的时候,安遇开了口。“所以,老师,我们之前的猜测都是对的?”“对。”祝青臣轻轻应了一声。“而且,薄明寒不止盯上了我,还盯上了和我一样的、其他贫困学生?”安遇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祝青臣来不及回答,只能安安静静地听他问。或许这不是疑问,而是安遇不断确认的一个过程。“薄明寒正在开发一个软件,想把我和其他学生,推荐给其他和他一样的人?他要用我们来讨好一些人?”“那个宋淮书,就是负责这个项目的人?他和薄明寒是一伙的?他是凭借这个才进入薄氏集团实习的?”安遇声音颤抖,一时间控制不住音量,差点吵醒舍友。舍友翻了个身,他回过神来,捂着手机,悄悄爬下床,躲到卫生间里,关上门,继续跟老师说话。在黑暗之中行走的几十秒,他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老师,我的资料……是不是最详细的?”“我和薄明寒认识二年,基本上每个月、每个星期,他都会给我打电话、打视频,我的资料……我展示伤口、给伤口涂药的视频,是不是都在上面?”“是。”祝青臣不想让学生难受,但也不想骗他。“难怪。”安遇小声道,“难怪那天在餐厅外面,我明明是第一次见到宋淮书,他却好像认识我一样,原来他真的认识我,他早就在数据库里认识我了。”“可是……可是他也是贫困学生啊,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他怎么能帮着薄明寒开发这种东西?”“薄明寒是一个集团老总,他……他不是很有名望的吗?他不是经常上报纸、上电视的吗?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薄氏集团资助的学生可能有好几万个,难道那些学生最后全都会变成他们的玩物吗?”安遇喉间哽塞,说不出话来。需要接受资助的学生,基本上都是家庭贫困,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接触的东西不多,只会读书,一心以为自己能够靠读书改变命运。他们将任何人的资助或是鼓励,都当做是一道救赎的光,只要抓住,便不断地往上爬。可是,原来那道光,也是另一个深渊。安遇完全代入自己,他跌坐在地上,手脚发麻,说不出话来。祝青臣察觉不对,连忙喊他:“安遇?安遇?你还好吗?”“老师……”安遇只发出两个音节,就忍不住流下眼泪,“老师,他们都是禽兽,他们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们?!”卫生间里回**着安遇的声音。“老师知道,老师知道。”祝青臣安慰他,“你先不要激动,放下手机,深呼吸,先冷静下来,慢慢呼吸,搓搓自己的双手。”安遇满脸是泪,听老师的话,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冷静下来之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师,举报他们。不能让他们再做这种事情了,不能让薄明寒再从派出所里出来了……”祝青臣解释道:“我和郁总在取证的时候,用了一些不是很合规的手段,所以我们手里的证据没办法给他们定罪。”“现在能确定的是,这个项目就存在宋淮书的电脑里。薄明寒那边不知道,但他一定有相关文件,这些数据就是他提供给宋淮书的。”“所以……”一直都是祝青臣帮学生做什么,现在……祝青臣很难开口,要求自己的学生去做什么。安遇大概知道老师的顾虑,连忙道:“老师,我来!我来举报!”他有些语无伦次:“其他学生都不知道这件事情,只有我知道,老师暂时也联系不到其他学生。我来举报,我来举报,我现在就打电话。”说话之间,他的思路慢慢清晰:“我……我打电话给派出所,就说……我也是受过薄明寒欺负的学生,我也要报案。”“然后我说,我和薄明寒打过视频电话,薄明寒那边肯定有存我的视频,这样警察就可以去搜查他的电脑。”“他这阵子都待在派出所里,肯定没有机会销毁文件,我必须马上举报,万一他出来了,那就不好说了。”“对。”祝青臣点点头,“你考虑得很周到。”“好,老师放心。”安遇抹了把脸,擦去脸上的泪水,“我现在就打电话。”“一切小心,派出所那边应该会联系学校老师和领导,到时候老师陪你一起。”“嗯。”安遇语气坚定,匆匆挂断电话,拨通报警电话。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忙音,祝青臣站在浴室的洗手台前,抬起头,发现自己同样泪流满面。很快的,他就振作起来,接过郁行洲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把脸。祝青臣道:“估计学校领导马上就会联系我,今晚又不能休息了,你待在我这里,恐怕也说不过去,要不然你先回去?”郁行洲正色道:“我不是祝老师的男朋友吗?待在祝老师的公寓里,还算说得过去。祝老师的学生出事,陪着祝老师一起过去,也说得过去。”“那好吧。”祝青臣把毛巾还给他,回到客厅茶几前,把电脑关掉。他不敢再看那些东西,专业人士会看的。祝青臣抱着枕头,看着茶几上的手机,默默地等待学校领导的电话过来。郁行洲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泡上他最喜欢的奶茶粉,也安安静静地陪在他身边。不知道过了多久,祝青臣的手机响起。祝青臣接起电话,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电话那边的领导焦急道:“小祝,你睡了吗?赶紧起来!跟我去男生宿舍接人,有个学生报案了!”“好,我马上去!”祝青臣抓着手机,“噌”地一下站起来,冲到门口。他穿上鞋,抓起自己的背包,冲出公寓。郁行洲在后面帮他把门锁好。祝青臣到楼下的时候,正好领导开着车,也到了楼下。祝青臣冲上车,车上还有另外几个老师。一行人赶往安遇所在的宿舍。郁行洲开着自己的车,也跟在后面。来到宿舍,宿管阿姨正在大堂里陪着安遇。安遇红着眼眶,整个人还在发抖。因为他报了警,警察必须出警,所以宿舍外停着一辆警车,几个民警也正安慰他。“别难过,有什么困难都能跟我们说,你的老师马上也来了,等他们来了,我们一起回派出所。”车灯照过大堂,安遇连忙站了起来。车子还没停稳,几个老师就下了车,祝青臣冲在最前面。“安遇?”安遇听见熟悉的声音,也快跑上前:“老师,我在这里!”看见他的时候,祝青臣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没有办法完全保护他,反倒要他一次次撕开自己的伤疤,去作证。真的很对不起。安遇摇摇头:“没有关系。”他在打电话报案的时候,就基本说明了情况,所以其他老师也没问他是怎么回事,只是说陪他一起去派出所,问他要坐警车,还是坐老师们的车。安遇和祝青臣一起坐在警车后排。祝青臣抬起手,犹豫片刻,最后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给他鼓励。这时已经是深夜了,路上车子不多,只有路灯散发着刺眼的光芒。去赴一场未知的旅途。……来到派出所。安遇被带到询问室里询问具体情况,祝青臣和几个老师在外面等着。没多久,一个民警出来,把祝青臣带进了另一个询问室。这是祝青臣预料到的。毕竟他是最熟悉安遇的老师,也是接触过薄明寒的老师。他的证词也有参考性。到了这个时候,祝青臣终于能把自己所怀疑的、所了解的东西,全都讲出来。“刚到云岩的时候,我打电话给安遇,安遇正在遭受家暴,于是我报警了,大家一起把安遇救了出来。”“在云岩的时候,我就有点怀疑薄明寒。”“薄明寒作为一个集团老总,明明可以报警把安远洋送进去,但是他没有,他只是一直给安远洋打钱,我觉得很奇怪。”“更让人怀疑的是,那个时候,安遇一看见薄明寒,就会掀开衣袖裤脚,把自己身上的伤痕给他看。安遇说,他在接受资助期间,经常和薄明寒打视频,是薄明寒要求他这样做的。”“后来安远洋在派出所里翻供,说这些事情都是薄明寒指使他的,但是云岩那边的派出所没能查出什么来。”“我们没有证据,也怀疑是自己弄错了,不能和薄明寒对抗。我只能尽力帮安遇申请奖助学金,让他不再需要薄明寒的资助,让他和薄明寒分开。”“这几个月来,安遇一直很纠结,怀疑是自己搞错了。”“直到前几天,薄明寒又一次被抓了。”祝青臣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面前的民警,“其实我也希望能够把事情查清楚,但是这件事情,只能由安遇自己出面,我……”“我很心疼他站出来,但也很欣慰。希望这次能够把事情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辛苦你们了。”“好。”民警叹了口气,“我们会尽力的。”“谢谢。”祝青臣走出询问室,没多久,安遇也出来了。安遇红着眼眶,朝祝青臣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和祝青臣一样,他也终于可以把自己所怀疑的,全部说出来。说出来之后,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有了松动的痕迹。因为安遇特意提起视频的事情,还说了薄明寒资助的学生不止他一个。受害学生越来越多,意识到事情可能比他们想象的更加严重,这可能是个特大案件,民警那边不敢耽误,马上打了申请,申请搜查薄氏集团和薄明寒的别墅。民警安慰他们:“已经紧急联系了领导,如果上面特批,搜查令半小时内就能下来,搜查令一下来,我们马上就行动。”安遇原本以为,搜查令要两二天才能下来,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安遇朝他们鞠了一躬:“谢谢你们。”“不客气,要不你们先回去休息?”安遇执拗地摇了摇头:“我就在这里等消息。”“那也行,你们先去休息室坐一会儿吧。如果顺利的话,可能天一亮就能有结果。”“好,谢谢。”祝青臣带着安遇回到休息室,民警给他们送来热水和毯子,让他们歇一会儿。几个老师和郁行洲都在。谁都没有要走的意思,所有人都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等待。安遇睡不着,双手捧着水杯,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道在想什么。祝青臣坐在他身边,忽然感觉有点冷,没忍住打了个寒战。郁行洲帮他盖上毯子,搓搓他的手臂。到了更晚的时候,搜查令下来了,民警马上行动起来,几辆警车呼啸着前往薄氏集团和薄明寒常住的别墅。这时候正是深夜,集团没有几个人,搜查应该会很顺利。学校老师在附近开了房间,让安遇过去休息一会儿,但是安遇不肯。祝青臣当然也陪着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蒙蒙亮。祝青臣裹着毯子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正休息。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安遇率先站起身来,朝门外看去。随后祝青臣也清醒过来,睁开眼睛。下一秒,负责办理此案的民警出现在门外,神色凝重:“找到了。”安遇脚步一顿,随后快步上前:“找到了什么?”“薄明寒的罪证,在他的电脑里。”民警道,“你说的视频,全都存在他的电脑里。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学生的资料,薄明寒甚至在开发一个软件,汇总所有学生的信息。”这件事情,安遇已经知道了。所以他攥着拳头,勉强稳住心神。民警拍拍他的肩膀:“你的预感没有错,你是对的,以后不用再犹豫了,我们会把他抓起来的。”听到这句话,就像是吃下一颗定心丸,安遇再也忍不住了,整个人晃了一下。他是对的!他的感觉是对的!民警扶住他:“感谢你鼓起勇气,举报薄明寒,你是好孩子。”安遇喉头哽塞,又要落下泪来。除了祝老师,终于有其他人也这样告诉他了。他不是白眼狼,他是好孩子,薄明寒才是坏人!他使劲擦了擦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嗯,谢谢。”民警道:“还有后续工作要忙,等一下还要给另一个受害学生做笔录,如果顺利的话,薄明寒肯定逃不了。那我们先去忙,你也赶紧休息一下吧。”“好,辛苦了,谢谢你们。”安遇礼貌道谢,转头看向祝青臣。他脸上还挂着眼泪,表情却是笑着的,他不由地重复:“祝老师,我不是白眼狼,我的感觉没有错,是薄明寒一直在欺负我,那些事情都是不正常的,是薄明寒在骗我……”祝青臣坚定地点点头,拍拍他的后背:“你是对的,你是勇敢的学生。”……薄明寒的律师早晨起床,听说警察连夜搜查了薄明寒的办公室和住所,整个人慌得不行,迅速驱车前往薄氏集团。可惜已经晚了。派出所已经把薄明寒的办公室封起来了,谁都不能进去。律师站在薄氏集团外面,整个人脸色惨白,站都站不住。估计律师也是知道内情的,薄明寒在之前就叮嘱过律师,如果他出事,马上要把他的电脑销毁。律师原以为胜券在握,只要收买了宋淮书就好,所以也就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这下好了,全都完了。留守的民警见他反应不对,马上打电话给了派出所,让他们过来把人带走。这个律师也要好好审问一下。而派出所那边,把搜查来的电脑交给了专业人士,继续挖掘罪证。单凭薄明寒一个人,肯定不能做出这么多的事情来,更不可能做出一个软件,他一定还有其他帮凶。早上九点,宋淮书在宋父宋母的陪同下,被带到派出所做笔录。原本他们是可以在医院病房做笔录的,但是因为昨晚出了大事,为了稳妥,还是到询问室来。宋淮书的脑震**好得差不多了,暂时离开医院也是可以的。宋父宋母一左一右,夹着宋淮书,一家人走进来。大厅里安安静静,宋淮书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被民警带进询问室。宋父宋母被挡在外面,他进去之前,还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生怕他乱说。宋淮书攥紧拳头,下定决心,在桌前坐下。两个民警坐在他对面,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对他都有些同情,语气也放缓了。“宋淮书同学,不用紧张,我们只是简单问一些问题。”“好。”“那天晚上的经过,你可以跟我们说一遍吗?”“可以。”宋淮书点点头,“我和薄总其实在秘密交往。”两个民警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对视一眼。怎么回事?宋淮书刻意忽略他们错愕的表情,继续道:“我们是情侣,所以那天晚上,薄总才会特意让我送他回家,我们原本……”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条路。他要钱、要名、要利,唯独不要公道。询问持续了一个小时,两个民警的脸色越来越凝重,问了好几次:“你要确保你说的都是事实,这是很严重的事情,你不能因为一些原因就信口开河,珍惜机会,万一薄明寒出去了……”接下来的话,他们不能再说了。不然就是诱导供词了。他们把这些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但宋淮书坚决不松口。他坚持自己从头到尾的说法,是情侣,是游戏,他原谅。到了最后,两个民警彻底放弃,叹了口气,对视一眼,让他在笔录上签了字,便送他离开。走出询问室的时候,宋父宋母忙不迭迎上前,用眼神询问宋淮书。宋淮书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似乎胸有成竹。走出派出所大门,宋父马上拿出手机,要给薄明寒的律师打电话报信。薄总马上就可以出来了。可是电话没能接通,一连串的忙音。但是这也没能坏了宋家人的兴致,他们已经开始讨论要买什么车了。下一秒,一个人影冲到宋淮书面前,扬起手,狠狠地给了他一拳。宋淮书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宋父宋母急了,想去扶他,又想抓住打人的人:“你谁啊你?你干什么?”又下一秒,他们都愣住了。“钟老师?!”钟老师撩着衣袖,站在宋淮书面前,整个人双眼通红,死死地盯着他:“你怎么跟警察说的?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宋淮书从地上爬起来,还想辩解,两个警察从身后按住他,把他的胳膊扭到身后,给他戴上银白的手铐。“宋淮书,你被怀疑与一起重大案件有关,你被拘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