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宋淮书被铐住双手,牢牢制住。钟老师还想再冲上去打他,被祝青臣和其他老师拦住了。“钟老师、钟老师,好了好了,不能再打了。”这里可是派出所,打一拳还能说是情绪失控,要是再打几拳,宋淮书趁机倒下,逃脱罪责,那就不好了。钟老师五十来岁的人了,平时斯文和气、彬彬有礼,这时气得额角青筋暴起,满脸通红,恨不能冲上去把宋淮书给撕碎了。他被几个老师团团围住,无法突围,只能声嘶力竭地厉声质问。“宋淮书,你到底做了什么?你怎么敢?你自己也是贫困学生,你怎么敢做那种事情?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我帮你申请补助,是为了让你好好学习,回报社会,你就是这样回报的?”宋淮书听见他的话,心中不由“咯噔”一声,仿佛四周都安静了。这是什么意思?他知道了什么?冰凉的手铐贴在他的皮肤上,将手臂扭到身后的姿势让他有些疼痛。为什么要抓他?他不是受害者吗?他这样想着,也这样问了出来。“我不是受害者吗?为什么抓我?你们怎么回事?”宋父宋母也急着问:“对啊对啊,我们儿子犯什么事了?为什么抓他?这和我们儿子有什么关系?他可是被欺负的那个!”钟老师不小心把门边的报刊架子碰倒,“哐当”一声巨响,把宋家人全都吓了一大跳。“你自己做过什么事情,你自己心里清楚。”钟老师正色道,“警察同志,麻烦把他带下去,一定要重判!”几个民警要把宋淮书给带走,宋淮书自然不肯,奋力挣扎。“你们要抓我,总要给我一个说法!总不能随随便便就抓人!”宋父宋母也是哭天抹泪,撒泼打滚:“我儿子可是病人,我儿子还要回去住院的,你们怎么能抓走他?”宋家人胡搅蛮缠,就是不让他们把宋淮书带走,民警也不好动手。一时间,场面有些混乱。终于,在第三次警告被无视之后,民警采取强制措施,把宋父宋母拉开,把宋淮书从地上拽起来。“宋淮书,你开发了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要再装傻了。”民警把他带走,“跟我们去一趟审讯室吧。”虽然民警按住了宋父宋母,但他们的嘴还没有被控制住。眼见着儿子就要被带走,两个人忙不迭大喊:“就算他做假证,不也是为了赚钱?你们谁能再找到一个月赚好几万的工作?”“对,不就是做假证吗?律师可说了,就算做假证被发现,也就是批评教育一下,怎么会抓起来?”好家伙,拔出萝卜带出泥,做假证都出来了。几个民警对视一眼,顺便给宋父宋母也上了手铐。宋父宋母腿脚一软,差点倒在地上,只有嘴巴还在下意识地号丧,一句话一句话地往外蹦,嚣张至极。“凭什么连我们也抓?我们犯了什么法?薄总的钱可还没到账,我们什么都还没拿!你们怎么敢得罪薄总?我知道了,你们是不是和学校串通好了,要搞薄总?”民警还没来得及喝止他们,忽然,宋淮书大吼一声:“闭嘴!”宋父宋母被他吓住了,一时间没了声音。只见宋淮书脸色惨白,像是死人一般,表情癫狂,又像是疯子一般。他应该已经知道,是什么事情败露了。那件事情……一旦暴露,再撒泼打滚,都没用了。反应过来之后,宋父宋母又要叫嚣:“宋淮书,你到底是……”“闭嘴啊!”又是一声怒吼,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闭嘴!别吵了!这下你们高兴了!大家一起死!一起去死算了!”他终于把宋父宋母镇住了。民警们对视一眼,把一家人押进去。一家人刚从派出所出来,就又被带回去了。大堂里,钟老师终于卸下全身的力气,表情也慢慢和缓下来。老师们见状,也都放下心来,还劝慰他:“钟老师,我们做老师的就是这样,不能保证每个学生都品行端正,我们只能保证我们尽力了。”“是啊,你这些年的努力我们都看在眼里,这件事情真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这学生他……换了任何人来,没办法就是没办法,是不是?”钟老师似是释怀一般,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想开点,别难过。”老师拍拍他的肩膀,“不是你的错。”“嗯。”钟老师又点点头,走到被他掀翻的报刊架旁边,蹲下身,把架子扶起来,把弄乱的报纸杂志捡回来。祝青臣走到他身边,也在旁边蹲下,伸手帮他一起捡。祝青臣没有开口安慰,只是默默地帮他整理报刊架。忽然,“啪嗒”一声。一滴水珠落在了报纸上,迅速晕开。祝青臣转过头,安安静静地看着钟老师。钟老师低着头,小声道:“祝老师,这三十多年,我救了成千上百个贫困学生,可也是我救的学生,反过来,朝其他学生举起屠刀。”其实钟老师在意的,不是自己会不会受罚,会不会被追责。他在意的,是“他救的”,挥刀向“他救的”。他自以为是在做好事,却不想,培养出了一个恶魔。那么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他开始怀疑自己毕生追求的事业,到底是对还是错。报纸被泪水打湿,钟老师蹲在地上,捂着脑袋,大哭出声。“是我培养出来的,是我!我怎么会培养出这样一个学生?”祝青臣拍拍他的后背,只是道:“钟老师,宋淮书是你的学生,安遇也是你的学生。”加害者是他的学生,受害者也是他的学生。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他只是平等地对待每一个学生,帮助他们上学,是没错的。错的是宋淮书,不是他。安遇也上前,安慰道:“我也是钟老师的学生,我很感谢钟老师,如果没有钟老师,我现在还要依靠薄明寒的资助,说不定以后就会变成他的玩物。”“宋淮书犯罪,是因为他自己;但我能逃离,却是因为钟老师。”……这起案件牵扯到无数学生,惊动了无数领导。派出所马上成立了专案组,对薄明寒和宋淮书正在进行的所谓的绝密项目,进行调查。薄明寒在派出所里待着,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他胜券在握,满心以为宋淮书那种人,只要给足了钱,就能改口供。等他出去了,再慢慢教训宋淮书也不迟。可是他等了好几天,都没有等到自己被释放的消息。他想联系自己的律师,却被告知不可以。另外,对他的看守也加强了。在他第三次要求见律师,被拒绝的时候,他开始慌了。律师是他的心腹,他每年给律师开一大笔工资奖金,他的事情,律师基本都清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经常也是律师帮他处理。如果不是律师不会编程,他甚至还想让律师帮他开发那个软件。薄明寒惴惴不安,以为是律师背叛了他。在他第五次要求见律师的时候,警察告诉他,律师已经被抓了,他不用一直问了。被抓了?薄明寒顿时觉得有一道雷劈在他的头顶,将他轰得久久回不了神。他还想问律师是因为什么被抓的,但是警察说,他不用急,马上就审讯他。薄明寒安慰自己,应该是收买宋淮书串口供的事情被发现了。不要紧,他只是扇了宋淮书两巴掌,又没有真的对他怎么样。就算被发现,就算正常审理,应该也不会怎么样。等他去疏通一下关系,顶多关几个月,怕什么?如警察所说,没多久,他也被带到了审讯室里。薄明寒有恃无恐地在位置上坐下:“我和宋淮书是情侣,我对他很好。他父亲生病,是我送去私立医院;他没工作,是我让他在集团实习,给他开一个月好几万的工资。”“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是情侣,我为什么对他这么好?”民警淡淡道:“也有可能因为你们是共犯。”薄明寒愣了一下。民警把笔记本电脑转向他:“薄明寒,这个页面你认识吗?”薄明寒定睛一看,要不是被桌子挡住,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完了,他心里的念头和宋淮书的一样。完了,彻底完了。薄明寒一开始还想装傻不认,到了后来,挖出来的证据越来越多,全都摆在他面前,他不得不认。与此同时,一些集团老板隐约听到风声,开始四处奔走,四处拉关系,想要把薄明寒给捞出来。郁行洲同样也被邀请参加一场饭局。几个老板举着酒杯,凑到郁行洲身边,问他能不能帮帮忙,大家以后也能一起合作赚钱。郁行洲敷衍地连酒杯都懒得端起来,也没喝酒,只是随手把玩着手机。这次饭局散后,郁行洲把拍好的视频交给派出所,派出所分别找上了这几个老板。薄明寒和他们联系密切,他们对那个绝密项目,有投资、有出力,他们都在翘首期盼软件完成。所以,在薄明寒被抓之后,他们也被抓了出来。还有一些老板,比他们聪明一些。知道薄明寒被抓了,这步棋肯定是废了,与其费尽心思捞人,不如赶紧划清界限,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可他们的算盘也落空了。薄明寒手里有一份所谓的客户联系名单,藏在他的书房暗格里。他留着名单,估计是为了事成之后,用这个来威胁其他集团老总,让他们和自己绑在一条船上,最后京华商圈,自然以他为尊。可是现在,这份名单成了京华圈子里的催命符。在上面的人,一个都逃不了。到了这个时候,祝青臣才明白——“难怪原书里,郁家会破产。”其他企业都被薄明寒通过这个项目绑在了一起,宋淮书的公司也是。他们都是一体的。而郁家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所以郁氏集团被他们排除在外。当所有人都是黑的,那郁氏集团的清清白白就是有罪。经受不住行业大部分企业的围剿,偌大的郁氏集团就这样败落,才会有所谓的“郁白跌下神坛,宋淮书成为京华新贵”剧情。原来如此。……这个案子牵扯很多,光是派出所调查,就调查了好几个月。半年后,法院正式审理此案。不是公开审理,为了保护受害学生,没有通知他们,也没有让他们出席,更没有泄露他们的任何信息。这是一场没有被害人控诉的庭审,只有公诉人陈述事实,列举证据。虽然不是谁都能旁听,但安遇还是得到了一张旁听证,和老师一起坐在旁听席上。他坐得笔直,两只手按在膝盖上,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审判席上。薄明寒和宋淮书被带出来的时候,安遇握紧了拳头,恨不能冲上去给他们一人一拳。公诉人列举证据的时候,他面色凝重,连呼吸都忍不住放缓了。庭审持续了一整个上午,最后,一审判决宋淮书十年有期徒刑,薄明寒无期徒刑,并且没收两人全部财产。薄明寒除了非法搜集学生信息之外,还有非法集资,他的集团还有偷税漏税等行为,数罪并罚,所以判得很重。被工作人员带走的时候,薄明寒忽然看到旁听席上的安遇,忽然失态,大喊出声:“安遇!”他挣脱工作人员的束缚,要冲到安遇面前。他大喊着:“安遇,我是真的喜欢你的!遇见你之后,我就打算收手了!我真的喜欢你,我从来没有碰过你,对不对?因为我爱你,我想等你十八岁再向你告白……”工作人员把他按倒在地,捂着嘴拖走。安遇皱着眉头,不知道该不该骂人。他还是骂了:“神经病。”祝青臣转过头,看着他。安遇连忙闭上嘴,一脸乖巧。祝青臣笑了笑:“骂得好,简直是神经病。”安遇点头:“就是。”祝青臣道:“安遇,永远不要相信罪犯说的话。”“不要相信他嘴里的爱,更不要相信所谓的浪子回头、金盆洗手,真心悔改。”“他侮辱你的身体,践踏你的自尊,就因为没有完成最后一步,侮辱了但没完全侮辱,他把这称之为‘爱’。”“简直可笑。”“事实上,他没有在你十八岁之前,对你进一步下手,主要是因为那样如果被抓,会被判得更重。他爱的永远是他自己。”“如果那天,被带走的不是宋淮书,而是你;如果那天,你没有打电话给老师,老师没有报警。那两个巴掌会落在你脸上,那些事情也会落在你身上。”“那不叫‘爱’,那叫犯罪行为。”安遇点点头,一脸坚定:“我知道的。”庭审结束,师生二人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离开的时候,他们遇见了也来旁听的钟老师。钟老师消瘦了许多,但是看着精神还好,不至于那么颓丧。学校那边也减少了他的工作,让他好好修养,调整心情。祝青臣跟他打了招呼:“钟老师。”“嗯。”钟老师微微颔首,和他们一起朝外面走去。祝青臣转过头,继续对安遇道:“这些人的逻辑很可笑。”“他们明明**,但他们从不亲吻对方,他们把令人作呕的亲吻留给你,然后告诉你,这就是他们为你保留的‘爱’。”“他们明明违法,但他们却说,这都是因为你太迷人,他们没忍住,他们把这叫做‘不可控制的爱’。”“这不是‘爱’,这是……”祝青臣顿了顿,挑了一个词语,“恶心吧啦的臭狗屎。”安遇点点头,若有所思。“爱是尊重、理解和克制。”“而不是侮辱、践踏和摧毁。”一行人离开法院的时候,宋父宋母正在外面哭天抹泪。他们因为怂恿宋淮书做假证,被拘留了十天,现在早就被放出来了。宋淮书被抓被判,他们都急得不行。这时候已经是冬天了,寒风瑟瑟,亏他们还能顶着寒风闹事。看见钟老师出来,宋父宋母还想上前求他。“钟老师,你帮帮我们,淮书可是你亲手带来京华的,你不能不管他啊!淮书是你培养出来的,你得对他负责!”安遇迈了一步上前,挡在钟老师面前。钟老师站在后面,波澜不惊地看着他们,只说了八个字:“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什么?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宋家父母大惊失色,差点晕厥过去。所幸这时,工作人员也过来把他们给拖下去了。安遇回过头,道:“钟老师,您不用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嗯。”祝青臣点点头,“您只是对宋淮书的经济负责,没必要为他的人生负责。”“是啊。”钟老师叹了口气,哈出一串热气,“这是他的人生,不是我的。”祝青臣笑了笑:“钟老师最近不忙吧?我们历史系有个研学活动,要不要一起去走走?”“好啊。”钟老师颔首,“你们准备去哪里?”“去一个钟老师经常去,但是却从来没有好好逛过的地方。这个地方还是安遇提议的。”……名为云岩的小县城,坐落在云岩山北面。冬至那天,小县城下了雪。京华大学历史系的学生们,在老师和导游的带领下,坐着火车,来到云岩。这个地方是安遇提议的。虽然安遇在这里的经历不是很好,但也有很多好心人帮了他,他也很喜欢自己的家乡。云岩有很多的古迹,还没有被开发挖掘。这也是他选择历史系的原因,他想让更多的人看见云岩。上次来云岩,是为了拯救学生,祝青臣匆匆忙忙的,根本没有认真看过这个小县城。这次重来,倒让他看见了很多不一样的景色。今天正好是冬至,云岩有游神活动。四个人或八个人,抬着木制涂漆的神像,在烟火缭绕之间,穿过大街小巷。祝青臣带着学生站在人群里,认真观赏。旁边的民俗教授介绍道:“千年之前,群雄混战,最后草莽出身的北周武帝胜出,建立北周。”“几百年后,北周覆灭,北周遗民南迁,分成了好几支,其中一支在云岩定居,云岩自诩是北周后裔,这些神像不一定都是神,也有可能是人,都是北周的信奉。”学生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嗯,那教授,前面那个就是北周武帝吗?”祝青臣也抬头看去。那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神像,剑眉星目,身披铠甲,手执长戟,身边甚至还跟着一匹战马,威风凛凛。教授推了推眼镜,点点头:“是的,那就是北周的开国皇帝,前二十年都在马背上打天下,北周百姓奉他为战神,所以他穿的是铠甲,而不是帝王冕服。”祝青臣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时,学生们疑惑道:“那教授,前面那个神像是谁?为什么他会排在北周开国皇帝的前面?”“那位是……”教授皱了皱眉,似乎一时间也无法确定。最前面的那个神像,是一个文官模样的年轻男子,正红衣袍,祥云托起,仙气飘飘。祝青臣认真地看着教授,等待解答。不知怎的,这段历史,祝青臣不太了解,没什么印象。大概是这个世界独有的历史吧。一行人跟着游神队伍往前走,一直来到云岩城的太傅庙。也就是上次,安遇状元游街,最后回到的太傅庙。教授恍然大悟道:“那位应该是北周历史上颇具争议的一个人,北周唯一的太子太傅。”“我知道!”教授这样一说,学生们也想起来了,“那位太傅,学术界一直有争论的。”“是。”教授颔首,“据说他与北周武帝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但是却死在了武帝一统天下前夕。”“据说武帝登基之后,想要杀了前朝士族,朝堂上争执不休,百官在宫门前下跪。最终有人抬出这位太子太傅的牌位,问,这位太子太傅也是前朝士族之后,陛下想连他一起杀了吗?”“武帝马上改口,抱着他的牌位,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大喊‘卿卿’。”“但也正是因为武帝太喜欢他,为他七次下令修改史书,强迫史官把他描写成天上文曲星下凡。死后更是把这位太傅的东西全部带进陵寝。”“有武帝带头,北周家家户户供奉太子太傅的长生牌位。很长一段时间内,找不到准确详实的史料文物作证,很多人都认为,这只是武帝塑造出来的一个神仙,甚至怀疑武帝患有一些偏执精神类疾病。”祝青臣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蹙起眉头:“这个太傅他……”一行人走进太傅庙,拂去木牌上的香灰——太上显圣·九天宏教·昭灵明华真君·正一品忠孝靖节·圣文正公·太子太傅·兰台学士·正明太史官·祝青臣·之位。太子太傅,不过是他最微不足道的头衔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