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回乡,祭祖和流水席都是少不了的。因为赶时间,陈家老少都是齐出动。到的第一日,打扫完祖宅后,老周氏就忙着准备祭祖的东西。翌日清晨,陈丐山就领着家里的男丁一起出门,沿着泥泞小路朝祠堂走去。这路陈恒之前走过几次,清岳、寅弟走的倒是不多。他们一行人,或挑扁担箩筐,或提牌匾等物。刚到祠堂门口,就见全村陈姓男丁都在此站立。众人一照面,就是少不了寒暄热络。祭祖的过程,由族长主持。陈丐山领着儿孙,握香三拜九叩,告慰列祖列宗。祠堂里,烟雾萦绕,有香火气,更有炮仗刚刚散去的薄雾。陈丐山不住哽咽着,念念有词道:“陈家列祖列宗有灵,陈家五世二房长孙名恒,有幸得中状元,故此告慰列祖列宗。”老人家大字不识,这一番话还是求教他人得来。若是文雅些的人家,还会加上‘状元及第’‘积代衣缨’等字样。但在陈恒巨大的荣耀面前,些许礼词不过是点缀之用,倒不必细究。祭祀的**,是在族人的帮助下,将‘连中三元’‘状元及第’的牌匾挂上。随着遮掩的彩带,被人扯落。看着牌匾立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陈恒心中亦有一番触动。过上百年,只要陈族的香火不绝,后世子孙每逢祭祖,都会在此看到它,回忆起陈家先祖的事迹。庄重肃穆的氛围下,陈清岳、陈寅心中,突然明白过来兄长为何说,他自己在开蒙礼后,向学之心越加深厚。此事办完,考虑到陈恒马上就要返京成亲。陈氏族人就把流水席的日子定在隔天,地点还是祠堂中。农村就是这点好,办席的食材遍地都是。族人倾巢出动,很快就替陈恒弄好足够场面的流水席。这次是大喜事,要请的人不仅有同村,邻村赶来讨喜庆的乡人,也要加以款待。陈族人丁兴旺,有他们的帮衬,倒是能完全料理开。席间,大家不免说起要在村头立牌坊的事情,里正当即说,此事该村里出钱,替陈恒和本村扬名。这小老头在陈恒第一次参加县试时,曾戏言‘去到考场放个屁,也替祖宗争口气’。谁成想,陈恒这一口气,争到状元上去,真叫人始料不及。陈恒这头,还来不及给里正授意自家出钱即可,就被几个醉酒的叔伯拉住。他们借着酒兴,将自家晚辈带到陈恒面前,一会说着孩子的聪明懂事,一会说着两家的过往交情。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就是希望陈恒能把他们的孩子带在身边。甚至有喝多了的远亲,听闻陈恒将要娶朝廷二品大员的爱女,直接朝陈恒问,能不能给自己求个小官半职。陈恒真是给弄得哭笑不得,好在陈丐山算到会有这一遭,从始至终都跟陈启护在孩子身边。听闻此话,不冷不热的嘲讽几句,把远亲弄得知难而退。事毕,结束掉流水席的陈家人,回到祖宅中歇息。这两件事一办完,陈家在山溪村就不必久留了。休息的时刻,大家都在商量之后去京师的好事,顾氏更拉着周氏商量陈恒的聘礼。这次陈恒一娶,就要娶两位夫人。所需的东西,自然是要准备双份。其中又有朝廷的大官,顾氏也拿捏不好其中分寸。陈家底子薄,发家也是这几年的事情。虽有些买卖在手,平日也是节俭,手中还算有些积蓄。可这般弄下去,又要讲场面,不免捉襟见肘。又不能厚此薄彼,造成林家多甄家少的局面。如此夹着,顾氏不免有些快意的烦恼。闲聊时,周氏说道,这次有不少远房亲戚借机送了礼钱来。这钱,跟扬州人送的不同,是正常的人情往来。扬州的东西,陈恒都给退回去。这些钱,周氏却有意收下,拿来先给孩子做聘礼使。恰逢陈丐山气呼呼的从外头回来,听到周氏的闲言,当即发了恼,直接拍桌道:“你这无知妇人,胡说什么?恒儿清清白白考来的功名,怎么能受这等辱没。”周氏给吓了一跳,陈丐山却不管她,直接将全家老少都召集过来,又令信达关上大门,才沉着脸坐在正堂上。农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长凳,除了陈启、顾氏,陈淮津、李氏坐在椅子上。两个姐夫一家,几个孙子都是一并挑着长凳坐。陈恒抱着大姐的女儿元元,坐在两个弟弟中间。一家人都静下声,等着一家之主平顺好思绪。陈丐山才出声道:“趁着我跟你娘还在世,今日就把分家的事情订下来吧。”“什么?”陈启跟陈淮津都是大惊,他们兄弟俩虽常有拌嘴,但感情确实极好。当下都是急道,“爹,不可啊。这几日,可有孩子做错的地方,你直说就是。”“对啊,哪有爹娘在,兄弟分家的道理。这不合规矩,我们家不比当初。爹,这事,传出去对恒儿的名声也不好。”陈淮津才说完话,陈丐山的怒气又上来,当即骂道,“恒儿,恒儿。你们心里当真有恒儿,就该替他考虑考虑。功名是孩子一日一夜用功考下来的,你们这些做长辈的,不过跟着沾个光,尾巴也一起翘上天去。”“瞧瞧你们这段时间,不是去王家吃酒,就是跟李家听戏。恒儿考中状元前,这些人家可有搭理你们的时候?”陈丐山气到不住拍桌,“你爹我大字不识,可道理我是懂得。咱们这种人家,就怕乍富。”“老天爷今日能给你的富贵,明日也能给你收回去。眼瞅着你们一个个睡觉都梦着富贵,还不如分开家来,让你们醒一醒脑子。”陈丐山一动怒,两个儿子都不敢多言。这些年他们爹的身子虽然好了,可想到之前被气晕的场景,还是心有不安,深怕老头子又气过身去。“爹,我知道你担心啥。我出门喝酒是实在推脱不掉,可我跟他们吃饭,你可有见我喝醉过。儿子心里有数,绝不会给恒儿添乱。”陈淮津拍着胸脯,诚恳道。他这倒是实话,这段时间,他出门吃饭,甚少有喝多时。“你这些年是长进了。”陈丐山点着头,可仍是忧心忡忡道,“可老话也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恒儿以后要出门当官,又不能日日守在你们身边,盯着你们。多少人家的富贵,就是被自家人好端端败坏掉。”“这次家里办席,你们也看到了。五房的那几个远亲,逢年过节都没什么走动。这次也好意思求到恒儿面前,要起官职来。”陈丐山长叹着。“我们这样的人家,怕穷,更怕富贵啊!!!”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只听的众人一阵沉默。陈丐山却有意借此敲醒昏头的一家人,“恒儿以后不在家,别人来找你们说个一二三,出门再说自己得了状元郎的授意。到时惹出祸事来,你们谁来替恒儿证明清白?可曾想过恒儿作为晚辈的难处?”“我意已定。”陈丐山摆着手,不容置疑道,“等这次恒儿成完亲,我就跟你娘回村。我们俩身子骨还行,不用你们跟着伺候。前番我跟族长也说了,以后要是有亲戚打着恒儿的名头行事,马上就抓来见我。家宅不宁,灾祸自生。我今日说的话,只盼着你们能真正听在心里,记在心里。”两个儿子都不敢说话,只好把目光看向母亲,盼着她能说些话,劝陈丐山改一改心意。谁知老妇人却道:“你爹说得对,越是富贵的时候,越要小心谨慎。”她看向顾氏,又道,“刚刚是你娘我想的不对,林家能看中陈恒,自然清楚咱家的底细。”“咱们有多少钱,就置办多少的聘礼。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就算少一些,给人说些闲话也无妨。清清白白的人家,来之用之都是靠自己双手。咱们尽了自己的心意,就不必看他人的眼色做事。”她又歉意的看向陈恒,说道:“就是要委屈大孙子了,你要是晚几年成婚,说不好咱们家还能更好一些。”陈恒摇头,认真道:“家和万事兴。奶奶,咱们家的家风,足以抵得上稀世珍宝。老师知道,亦会高兴的。”见大家都达成一致,俩儿子才无助的看向陈丐山。后者畅快的笑道:“我又不是死了,你们要是惦记我,就回村子里看看我。其他的话,就不用劝了。”“青儿当家的、娴儿当家的,还有清岳、寅儿,爷爷今日当着你们的面,把家里的东西都分清楚。你们人人有份,事后可不许耍赖反悔。”一众孙辈,哪里敢多说话。点头不是,摇头亦不敢。只好僵在原地,倒像几只发愣的小鸡。“咱们的日子,关上门还是照过。只是出门做事说话,想想今日的分家。别以为有了当官的兄弟手足,就可任性妄为。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当年能打他。”陈丐山一指陈淮津,倒把后者弄得一阵脸红,“今后也能拿棒子收拾你们。”大家这才敢点头,当年的场景,谁不是记忆犹新。唯独陈寅当时岁数小,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陈丐山说完话,又让大家一个个出来,当场作保,才挥手让晚辈们都离开退出去。偌大的房间里,就剩下他一个老头子和老周氏。两夫妻相携走过人生几十年,此刻面面相对,老头子才厚着脸笑声上前,拉着周氏的手道:“小云,你不怪我刚刚凶你吧。”“说这个作甚。”老周氏摇着头,叹气道,“我自己也有想差的地方。哎……想到两个孩子要分家,我心里就难受。”“又不是见不着。”陈丐山呵呵作笑,“他们都是好孩子,会记住今日我的话。多少富贵人家,就败在处事不明上。咱们俩都没读过书,帮不上恒儿什么。就盼着儿孙们以后能和和美美,开枝散叶。你说是不……”“我省的。”老周氏点着头,“往后外人再有什么想法,我出门亦会这般说的。”“这就对咯,咱俩这岁数,什么富贵都享受不了几年。还不如安顿好他们,能让他们感情依旧才好。”屋里的长辈在耳鬓厮磨,陈恒却抱着外甥女,在院子里发呆。元元还小,只知道太爷爷说话好大声,正有些害怕。柳湘莲刚刚从外头打完鸟回来,听闻陈家的事,就窜到陈恒面前,把新得的鸟蛋丢给元元玩,直接对陈恒笑道:“持行,我真是要恭喜你啊。难怪老话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爷爷今日这般做法,你们家可以长长久久下去了。”“嗯。”陈恒点着头。柳湘莲见他兴致不高,还以为是为此黯然神伤,忙安慰一番,却把陈恒逗笑。后者道:“我没在惦记这件事,哪怕分了家,家人还是家人。我刚刚是在想,得给村里的孩子办个好点的族学。”“这是大好事啊。”柳湘莲惊喜道,“你想怎么办?”陈恒亦是点头,“我名下还能放些免税赋的田产,家里亦有十几亩田。等我成完亲吧,手头缓上一年半载,就去置办些田亩。到时候的所得,全部用在村里的学堂上,让附近村子里的孩子,也能过来读书。”“好好好。”柳湘莲不住拍手,又笑道,“不过你这束脩还是要收的,书不借不读。人心如此,你不可只惦记着做好人。京城里大户人家的族学,坏就坏在不分好赖,只要同姓,全部收进去,根本不是好人读书的地方。”陈恒点头,他亦有这个想法。恰好陈清岳、陈寅、信达等人走过,他索性就把兄弟们聚在一起,商量着此事,以此来提点大家,开拓眼界。…………扬州城内,甄家人亦有不少事要头疼。陈家请来的媒人,已经走了几日。封氏到如今,还未拿出个决定来。邻里有不少人收到风声,这段日子,碰到封氏都少不了出言祝贺,羡慕她白白得了个乘龙快婿。可封氏自己知道自己的难处,英莲又不是上无尊长,何必嫁到陈家当个下妻。但凡是放开些眼界,寻个正经人家嫁过去,夫妻二人关上门过日子,也能得个平安顺遂。封氏不了解林家,既担心林家嫡女仗势欺人,更后悔自己当日的犹豫阻拦。早知陈恒中进士的这么快,当日就该早早订下婚事才好。可谁能想到陈恒能如此争气,又有谁料到陈恒会突然上京,一去还是三年之久。倒叫两家想结亲,偏偏正主不在,都不好冒然订下此事。封氏这般犹豫着,抱着能拖一日是一日的想法。左右陈家人还未从老家回来,她尚能思考些时日。可她还在等,有心人却已经提着礼物上门。宝琴知道甄家的情况,肯定拿不出什么好的嫁妆。就趁着陈家不在,喊了几个挑夫上门送礼。东西都是她提前准备,既能给甄家壮一壮声势,也不至于太过夸张。封氏母女现在都在宝琴店铺里帮忙,看到宝琴上门都没有拒客门外。只听到宝琴笑吟吟祝贺,封氏才面露几分犹豫不决。宝琴的聪明才智,一看就猜出其中会有变故。她先拉着英莲在少女闺房内探明情况,又起身来到封氏屋里闲坐,当起说客。“伯母。”宝琴依旧是男儿的扮相,初春时节,她的折扇倒未展开。这些年她们家受到宝琴许多关照,封氏请宝琴坐下,又叫绿水端来一壶茶。两人都是人情老练,聊上几句,话题就落在英莲的婚事上。宝琴的处事能力,在外头已经锻炼出来。她只一心站在甄家人的角度看问题,就问道:“若是让伯母替姐姐另寻,可曾想过要找个什么样的人来?”封氏苦恼的想过,才说道:“她爹在的时候,我们家也是书香门第。我自然想替孩子寻个能读书、有功名、有前程的人家。”父母之计,全在子女上。薛宝琴点头,又摊手道:“那我这大哥可有何处不符合?”封氏一时失语,竟找不到话反驳。薛宝琴这才劝道:“伯母,我知道你是担心林家人压在英莲姐姐头上,又觉得姐姐的品貌,只当个下妻委屈人。”“可我这些年,也常在外头走动。那些男儿,说着自己与发妻相敬如宾。外头不是养着妾室,就是整日厮混在青楼之中。我这大哥却不必多说,这些年怕是连勾栏曲儿不曾多听。所谓的书生风流,他皆是不爱。这般性情的男儿,又有一身的功名才华在。”“如今,为着英莲姐姐考虑,他又是去陛下那里求了旨意,又是求恩师收姐姐为义女。伯母可知,大哥这恩师之妻,到了林家里,还要被林姐姐叫一声姑姑。英莲姐姐有了这两个傍身,伯母还担心什么呢?”宝琴一番话,说的封氏哑口无言。后者良久才道:“因为我当年一念,阻了英莲这么多年。让她落到今日进退两难的境地,我就是……我就是自责惭愧,才想叫她嫁个更好的。”这般说着,封氏竟直接哭出声来。想来当年的事情,到如今,她也是内疚不已。若是没在窗户上盯住木板,是否在陈恒考中解元时,就能提亲呢?那时候的自己,好像一心担忧自家被外人说攀高枝,才坐等陈家人自己上门。结果,陈恒立马就被陛下喊去京师,从此了无音讯。宝琴缓步上前,从绿水手中接过手帕,递给啜泣的封氏,宽慰道:“伯母,往事已成定局,还该怜取眼前人啊。”她说这番话,心中亦有说不出的感慨。世事谁料难,唯有情字最无解。真可谓是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谁又不是呢。…………五日后,陈家人返扬,才至家门,就听媒人来报,甄家人同意了这桩婚事。不仅仅是陈恒,就连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封氏能点头同意,就再好不过。一家人当下更用心准备婚事聘礼,又择期上京,先准备起陈恒跟黛玉的婚事。宫里那头,也在此时抓紧准备,尚有一份惊喜在等陈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