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江南,数不尽的雨日。越是南行,这个情况就越严重。过了苏州府,雨水顺着江风拍打在前路上。这样的日子,不论出行、归途都是件麻烦事。从谷阳门进了松江城,柳湘莲才在县衙门口停下车。赶上来的差役,各自打伞将老爷、夫人引进家中。好不容易回到自家,归客们的精神纷纷一振,神色不自觉放松许多。陈恒跟黛玉分别后,就被留守的信达和萧平拽走。甄府的事情,传播的很快。陈恒才在堂上坐好,萧平就直接打听起甄府的详情。“大人,甄大人——他真死了?”萧平的脸上,还带着几分不可思议。大概没料到,一位朝廷命官死的这般简单和潦草。“嗯。”陈恒点点头,对甄子静之死,他并没有过多欢喜和难过。诚然此人该死,可死的方法也着实惨烈。一介七品县令,如臭虫般被人碾过去。对他们这些朝廷官员来说,冲击不可谓不大。萧平很是唏嘘,思索半天茅大庆的行为,只默默念叨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话。跟他的反应相反,信达脸上就只有庆幸。他突然觉得柳湘莲长得比往日还要帅气一些,更觉得有此人跟着二哥,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你一直看我作甚。”柳湘莲嘟囔一句,有些受不了信达的热情目光。后者扬眉轻笑,主动泡了一杯茶,递到对方手中。“柳二哥一路辛苦,先喝杯茶热热身子。”这般亲近的话语,真叫柳湘莲有些不适。他端着茶盏,别扭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来应付信达的好意。陈恒懒得理会他们的胡闹,只看向萧平问道:“这几日县衙里都还好吧。”“一切都好。周捕头抓了些地痞小偷。大人安排的春耕农具,县衙里都已经无偿租借给百姓。只是原定的五百头耕牛,乡里求借者众多。州府内一时也买不到更多……”萧平一点点汇报着近日的公务,陈恒不住点头的同时,亦是出声吩咐道:“春耕是首要之事,耕牛优先照顾参加徭役的丁户。”男人们出去帮松江府修建港口,总不好让老弱妇孺靠一己之力插秧耕地。陈恒想了想,拍板道:“州府内买不到,就去姑苏、余杭看看。价格贵些也无妨,走我们自己县里的帐。此事交给……潘又安来办。”这两地都是大雍有数的上州上府,境内百姓众多,地域辽阔。比松江府有过之而无不及,论起物产资源,自然会更多。“好。”萧平在心中记下此事,松江府每年要交上去的税赋有一百三十万石。这么一大笔钱,七县一厅各领数额。其中华亭作为长县,独自就要承担四十万石。这还是基础,如果其他县的额度不够。居中调控的松江州府还会让华亭县在承担些缺额,没办法,这个家就指靠华亭县撑着。“再下方公文,告诫各乡乡长、里正,切勿出现改稻为桑的情况。”陈恒思量着细处,他知道境内有不少老百姓,盯着港口海运的暴利,想通过利润更高的桑丝来获利。这本是民间自发的经济行为,作为官府,只要百姓足额交税即可,完全不必干涉过多。可陈恒转了一圈金陵,总觉得天下要有动**。去年冬季县衙粮仓发出去不少粮食,不把它重新填满,陈恒总觉得内心难安。“咱们不能让百姓吃亏,只限本地种出的粮食,我们可以比市价高三层采购。”陈恒知道谷贱伤民的道理,知道不给予足够的利润,是逼着百姓铤而走险。“是,大人。”这就是萧平愿意配合陈恒的原因,这位大人不是空有抱负,不知百姓疾苦的知县。处理完萧主簿手头的事情,信达亦是马上跟进。他手头拿着的,是对这个月抓到的地痞处置。陈恒过目一番,直接点头同意。这些小偷小摸的事情,自然不必知县亲自审理。只需交给信任之人,自己把守着最后一关即可。对于信达,陈恒是十成的信任。“大人,这是从城内各地当铺、钱庄搜来的借据。左边的是些陈年烂账,多数是不愿还钱的人家。右边的是去年新账,基本是本地过不下去的百姓跑去借钱留下的欠条。”“你让燕小二私下走访右侧人家,若是情况实在困难。”陈恒转头看向萧平,“我们手头无主的耕地,还有多少?”“大人,年前年后发过两次。现在还剩下一百五十三亩。”萧平对于数据的敏锐,让陈恒很是欢喜,当即道,“让家中苦难的百姓,替我们暂耕此地。所得粮草,我们三百姓七。先想办法让他们还上帐,度过难关。”萧平闻言,马上追问道:“大人,那百姓种久了地,之后不愿意归还可怎么办?”种地不单单是插秧一事,还有养地、护地的漫长工序。若只是租借,百姓必然存有私心,不愿精心种植。陈恒稍作思索,亦是回道:“设奖惩,若是年年收成好。五年后,直接赏给百姓。此事,你拟个契约文书。跟百姓说不要慌,这事我认。哪怕我走了,后来的县令也得认。”“是。”见萧平接下此事,陈恒又对信达道:“你去跟钱庄、当铺的东家说,他们手头的这些烂账,我们官府愿意出面帮他们要。只是这钱……”“三七分?”信达打起鬼主意。陈恒马上笑骂道:“他们岂会答应,这不是掠财嘛。问问他们五五分可否愿意,就说捐给县里造桥修路了。”“好,我午后就去找他们商议此事。”信达立马点头。将公事稍稍处理完毕,陈恒又拉着几位一同吃饭。间隙,他们聊起茅大庆送给甄家的那朵玉雕白莲。这东西,陈恒不免遐想甚多。好在他们中,有爱在江湖浪**的柳湘莲,有萧平这位松江本地人士。后两人出声答道:“应该是的跟大当家的有关。”说到此人,陈恒真是来了兴趣。他之前处理赵家事情时,曾听发怒的百姓提过一句大当家的名头。眼见萧平似乎知道些什么,马上大听起来。“此人姓什么到没人知道。最开始只是江头的漕工开始传播,后来有几个漕工收了大户欺压。这个大当家的派人出面,狠狠惩戒一番,才逐渐有了名气。”江湖草莽嘛,想要闯出名气,无非是弄些替天行道、行侠仗义的举措。陈恒晒笑一声,又问道真没有见过这位大当家吗?萧平摇摇头,他只知道有这么一号人,也确实做过一些匪事。可谁也说不清,此人是何模样,姓甚名谁。陈恒忍不住皱紧眉头,见微知著,这么多年都没点消息走漏。可见此人的人脉和组织的严密性,怕不是个好相与的。“多事之秋啊。”陈恒感叹一句,最迟五月就会爆发边仗,现在大雍手里还握着一个不确定因素,真叫人不得不感叹时局艰难。“大人,川沙之行可要挪到明日?”信达想到陈恒风雨兼程回来,有心想让兄长休息一日。谁知陈恒摇摇头,直接道:“不能再拖了,我不亲自去看看船坊,实在放心不下。”“好,那我去安排马车。”信达闻言,赶忙抓紧扒饭。这次去川沙,陈恒有意走一走南浦、海上两县修整过的直道,亲自体验下成果。如此订好行程,出发之前,却有一个小吏带着木匠入府。向陈恒禀告道:城南的屋子已经改建完毕。陈恒闻言大喜,立马拉着黛玉从家中出来。领着县衙官吏,驱车赶往目的地。一众人在烟雨中,来到一处不大的院落。…………此处地方离正蒙书院不远,只隔了两条街。跟华亭县衙,亦只有几里地的距离。众人下车撑伞,穿过有些简陋的大门。绕过照壁,浅行十数步,就听闻朗朗的读书声。穿着碧绿襦裙的黛玉,跟陈恒站在一伞之下。她听出读书声都是些女娃,有些奇怪的看向陈恒,问道:“里面的人,可是相公从阮家巷里救出来的孩子?”“正是如此。”陈恒笑着点头,这是他留给华亭百姓,亦是送给黛玉的一份礼物。领着黛玉往前数步,在细雨中,透过微微开启的木窗,能见到里面端坐的女童。在这些孩子正前方,是个年过耄耋的老夫子。这是正蒙书院派来的老先生,学识不一定够。可为人老成持重,更无迂腐的书生气。听说是要给女孩子专门授课,来的最是积极。见到一群孩子,跟着老夫子牙牙学语。黛玉看的也是心头欢喜,她虽猜到陈恒是去青楼办正事,可没想到自家相公还打着这个算盘。陈恒在黛玉开口之前,又是接着道:“以后这里要办成一所学堂,专门教授女弟子。只是此间学堂,尚缺一位才学兼备的山长。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只有玉儿能担此重任。”“老爷?!”说不惊讶是假的,黛玉初听此言,整个脑子就处于发懵的状态。她是真没想到,自家相公抱着这份打算。“都是些苦命的孩子,能给她们指条活路,也算是一件功德。即是学堂,就不能只靠着县衙一直救济。这不是长远之计……”一说到正事,陈恒就控制不住公事公办的作风,连娘子眼底的喜意都顾不上,仍旧说着自己对书院的期望。“我希望等我们家离开此地时,它已经能在松江百姓中招到女学生,扭转女子少出门、少读书的形象。”只这一句话,可见陈恒对它的期望不小,“万事开头难,玉儿,你来此担任山长。不仅仅要教书育人,还要给这间学堂、这些学生,找到条以后的活路。”其后的艰辛,陈恒没有刻意多言。他知道,以娘子的才智,必然能想清楚、想明白。也正是因为对黛玉的了解,陈恒才不愿这个多才的女子,做一个青史中只留下诗名的李易安。既然是老天赐予的一番才华,陈恒更希望黛玉能发出属于自己的光彩,而不仅仅是一个他人口中的陈夫人。“妾身省的了,老爷。”黛玉微红着脸,点了点头。相公知她,她亦知相公。正可谓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那堪鹊桥又相逢。看着夫人踌躇满志的模样,陈恒想了想,还是不免担心道:“教书育人固然重要,你可别忘记自己的身子。”前几日去了趟林家祖宅,陈恒意外发现林家人鲜少有长寿者。这些年黛玉的身子,一直养的不错。可想到林家祠堂高挂的画像,他心里自然放不下担心。黛玉在伞下俏眉一笑,双眼微微弯着,盯着陈恒笑道:“相公说这话,不觉得有些晚吗?”陈恒大笑,也不复多言。他是真不想看着才华满身的黛玉,在漫长的时光中虚度。如此广阔的大雍,如此波澜壮阔的时代。既不会影响男人奋身报国,亦不会遮掩女子发出光彩。“玉儿,替这个书院取个名字吧。”黛玉想了想,看着屋内好似新生的女童,就道:“即是办在松江府,就叫云间书院吧。”陈恒点着头,轻声赞了句好。他们的身后,萧平领着众人出言附和。“云间书院。真是好名字!”萧平知道这些女娃的来历,若是能通过读书改变身陷泥泞的命运,真是件大好事。其他的一干人,亦是好话不断。可他们内心,却觉得萧主簿就知道拍知县马屁。这间书院的开支,以后都要算在县衙上。引女子读书之事,又是少不了非议。如此吃力不讨好,也就是陈大人,一心想要哄自家夫人开心,才会没头没脑的瞎忙活。“林山长,以后这些孩子,就拜托给你了。”像是某种仪式,陈恒将手中的伞柄交到黛玉手中。他马上要启程前往川沙,县衙的马车已经停在书院门口。眼见心上人又要远行,黛玉痴痴的望他一眼。用手抚平着陈恒的衣领,柔声道:“妾身等老爷回家。”陈恒笑了一声,折身穿过雨幕,走入萧平的伞下。这次后者会带着县衙官吏,一同前往川沙厅核查账目,随行的还有多日不见的老杜。…………南浦和海上的民夫,将乡道休整的真是不错。沿途上,马车上的众人都感觉十分轻松。杜云京这个话筒子,一直拉着陈恒打听云间书院的事情。“持行,你这事实在办得好。比你的海事司,办的更好。好上千万倍。”见老杜极尽赞美之词,陈恒忍不住想笑,问起对方如此评价的缘由。“万事开头难,有了云间书院在前。过上十年、百年,说不准全天下的女娃,都要感谢你们一家呢。”老杜摇头晃脑道,“圣人开蒙育人,岂有男女之别。要我说,女子多读些书,说不准还能少些家长里短的苦恼。”“哈哈哈。”陈恒抚掌大笑,打趣道,“可是嫂夫人整日打趣你?”老杜耸耸肩,一脸不置可否道:“你去金陵这段日子,送到我家的拜帖……啧啧。”杜云京砸吧一下嘴,大概没想到自己被贬后,突然会变成一个香饽饽。“想上门的人那么多,不免要见上几家。你嫂子的性子,一回两回也罢。次数多了,自然要拿我出气。”杜云京头疼的扶额,松江海事署主事再风光,还能风光的过礼部尚书?“等从川沙回来,你帮我跟弟妹说一声,给你嫂夫人也谋个书院教谕之位吧。”陈恒听到这话,当即叫好道:“嫂夫人愿意来,那真是再好不过!”又提醒道,“杜兄不怕到时候仕林非议吗?”“管那些死读书的作甚。”杜云京往车厢上一靠,自嘲道,“真正的读书人家,谁家不是私下让女儿读书明理?可他们有家学、有家风,民间的百姓怎么比得过。真要有人想吵架,你只管安心做事,交给我来跟他们吵就是。”陈恒浅浅一笑,谢过杜云京的好意。…………过上一日半,在贾雨村期待的目光中。陈恒等人,就在当地官吏和乡绅的等候下,终于抵达川沙厅。这次过来,跟上次的锦衣夜行不同。不止陈恒等人穿着官袍正装,连川沙厅的百姓亦是请了乐班、舞狮。“陈大人、杜大人。”贾雨村朝着两位昔日学生行礼。对他,陈恒跟杜云京都不敢失礼。在城门处稍作闲聊,贾雨村跟杜云京,就簇拥着陈恒走向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