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被半明半暗的云层占据,积雨云流动在下层。更上方的白云,被灿阳照出金边。这样的天色,真叫人看不出一会是要下雨呢、还是个晴天。江南的早春天气,往往就是这般多变。陈恒将打量的目光收回,继续听着身侧的贾雨村讲述川沙厅的变化。“这条街,能从港口直通城中主街。以后来此卸货的商队,可以直接沿此路出西门。等上了驰道,就按照大人来时的路,直达府城即可。”贾雨村的语气中,带着难以隐藏的骄傲。陈恒听出对方内心的得意,又把目光扫向各处。距离上次来,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大街的原样自然记忆犹新,陈恒微微一想昔日久街的简陋、拥挤的模样。再看如今的宽敞大道,他亦是不住点头,面露几分赞许。“街上乔迁的百姓,可有妥善安置。”陈恒主动关心问道。不管哪个年头,拆迁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既要顾虑未来的蓝图规划,也不能忘记足下难以察觉的拦路石。陈恒是李贽钦点的主事人,由他出来问话,最是合适。“都安顿好了。”贾雨村是个官场老油条,岂会在这么大的事情上出现纰漏。“两侧房屋、店铺,全部后移两间。”贾雨村伸出手比划着,“最里头需要另迁的百姓,官署也圈出城外的荒地。等把它们改成良田,就按百姓家中人丁,开始分地补偿。到时候大人一亩,小孩半亩。”“做的好,做的好。”陈恒很是认同这个做法。这般妥当处置,应该影响不到原本居住在此的百姓。他当即放言道,“我一定在奏折上明言此事,给贾大人请功。”贾雨村听的心头一热。他在川沙厅这般尽心尽力,图的不就是陈恒在李贽面前能说上话。这人心情一好,想法就多。才走过一处面馆,贾雨村想着陈恒的性情。就指着此处的店家道:“他们家的鱼汤面着实不错,一会回来时,大人可以在此品尝一二。”陈恒岂会拒绝贾雨村的好意相邀,更别说是如此亲民之举。他直接应下此事,又跟店家攀谈几句,问了问对方家里的情况,才算作罢。在旁看个真切的杜云京,不禁暗暗打量起贾雨村。之前在书院时,怎么没发现贾学正这么会做官。这般想过,杜云京又开始纳闷。像贾雨村这么会做官的人,当初又怎么会辞官的呢?不知道自己在学生心中,已经落下会作官的印象。贾雨村仍旧专心在前,继续给陈恒等人迎路。带着众人走过一段长路,街角尽头的景色豁然开朗。重新扩建翻修的港口,哪里还是昔日的破败模样。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一直往前延伸。视线的右侧,是专门留出的店铺位置,店铺当中交错着一些民房。左侧靠近海滩的位置上,栽种着各色林木。这些东西,既可以拿来抵御海风,又能借着树根抓实土质。等走到林木的尽头,整洁干净的港口,就藏身在其中。陈恒先在远处驻足,详细打量过六个渡口。又动手摸了摸各处建筑结构,实在是控制不住心中的欢喜。他朝着贾雨村邀请道:“劳烦贾大人,再给我讲讲码头的细节。”都是自己日夜监工出来的政绩,贾雨村巴不得多多宣传才好。听到陈恒的邀请,他每到一处,便开始更细致的讲解各处妙用。这种靠海铺设的港口,用木头根本不顶用。川沙厅每年夏季,都有台风侵扰的情况。贾雨村打从一开始,就选用石料为主,再以粗圆木作为架构。陈恒越听越高兴,像个孩子般在港口上东瞧西看。将各处都看了个干净,才指着渡头处,问道:“卸船的位置,就这六处吗?”“还有三、四处,留作备用。”贾雨村朝港口右侧一指,“那边再过去,就是停船的地方。以后海风来了,船家可以沿这条水路入江,或是入城。”见贾雨村连这个都有考虑到,陈恒很为自己的识人之明而高兴。他就知道,此事交给贾雨村来办最稳妥。“走,我们继续去看看船坊。”刚看完港口,陈恒就迫不及待挥手。船坞就在港口边上,位置稍稍靠里,离海滩还有些距离。贾雨村带着众人走进来时,此处正有一群工匠在忙着铺设龙骨。这种过程,无论哪个年纪的男儿看到,都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陈恒不顾旁人的阻拦,直接带着柳湘莲、贾雨村,就往工匠处跑去。原本还在专心干活的工匠,一扭头见到身穿官袍的几人,着实吓了一跳。敢要放下工具行礼,陈恒赶忙摆手,和颜悦色道:“老人家不必多礼,你就把我当成一个寻常看客。”寻常看客,也到不了此处啊。工匠在心中嘟囔一句,才在陈恒的请求下,给几位官老爷介绍起眼前的这艘沙船。沙船是民间的叫法,在大雍工部,此类船的官方名字叫千料大船。光从名字来看,就能看出沙船的庞大体型。待其他工匠铺设好龙骨后,说话的工匠,才带着陈恒在沙船四周绕圈。介绍着之后的工序,诸如水密隔舱等等。虽没瞧见大船建成后的模样,可陈恒从硕大的龙骨,亦可以看出些许端倪。想着以后这艘巨船会挂帆出海,陈恒的心思一阔。忍不住把手搭在船身上,指尖感受着木板的坚硬。快点吧,再造快点吧。大雍的百姓,已经等不及了。陈恒转头朝着工匠问道:“造好它,还要多久?”工匠小心看一眼贾雨村,见对方低着头没搭理自己。他才谨慎着回答道:“第一批,船坊里只定了三艘沙船的数量。最迟五月底之前就能完工,人手要是再多些,可以赶在四月中旬前。”陈恒闻言,直接大手一挥,拍板道:“人不够,那就招。”他转头对着贾雨村吩咐道,“造船匠再多些也不打紧,你回头再跟他们说一说。要是有愿意带学徒的,额外还能涨些工钱。”他要借着这次商会的订单,给松江府的船坊培养出一批能工巧匠来。还有人求着让自己花钱的好事。贾雨村都听乐了,忙点着头。站在他们不远处的萧平,下意识皱起双眉。自家大人说的轻松简单,回头这笔帐还是要记在华亭县衙头上。这样花钱如流水,就算县衙手头有座金山都不够折腾啊。萧平对县衙的财政前景,很是担忧。可眼下确实不是劝解的时候,有什么话,只能等晚上回去私下再说。不过萧平在心中想想,又觉得大概率是劝不动陈大人。…………这天夜里,贾雨村自然给陈恒等人准备了酒宴。相互闲聊的期间,他竟然跟陈恒打听起口风。想让陈恒出面说服杜云京,让后者把海事署的官衙,直接搬到川沙厅的地头上。以方便过路的商贾们,直接在此地办理入港文书。你这贾雨村真是贪心不足啊,失笑的陈恒直接拒绝他的请求。从川沙厅到府城的这一步,虽然有舍近求远的嫌疑,却是必不可少的过程。人流不动起来,如何带动松江府全境百姓。陈恒特意把府城新街的位置,设在阮家巷对面。就是等着往来的商队,能在松江府多消遣几日。不然他何必送店铺给各地商帮,还不是惦记着对方身上的钱财。蛋糕要是全让贾雨村吃下去,不止府衙官员会有非议。就怕贾雨村这顶官帽,也戴不了多久。这其中的利益牵扯太大,不是一个川沙厅通判可以扛得住。真要按贾雨村的意思办,最多半年,他就会被吏部调离此处。空出个肥缺美差,另谋他就。没讨到便宜的贾雨村,不禁暗道可惜。他不是想不到陈恒的顾虑,可还是被漂亮的政绩迷住眼。他毕竟是川沙厅主印官,凡事自然多考虑本地一些。“饮酒饮酒。”陈恒怕他又说些没头脑的事情,忙端起酒杯示意贾雨村跟杜云京共饮。醉饮一夜。翌日起床后,陈恒就让随行的差役带信回府城。这信是给松江知州刘延章的。他此番先行一步,来巡查过港口、船坊诸事。眼见一切无误,自然要请上峰过来,一同出席川沙厅开港的大事。这其中,亦有官场的默契在。若是碰上跟自己交情不好的上峰,大可借着由头一起过来,将各处挑个毛病。像刘延章这样的刻意等候,也算是松江府衙对陈恒的照拂。有啥事,在我来之前,你抓紧处理好。只要我看不到,写给陛下的折子上,也就没有难听的话。刘延章的好意,陈恒心里清楚。他知道,等这次回到华亭县,是要给刘大人准备一份薄礼。官场上的迎来送往,讲的就是相互留体面。不要耗费别人对自己的好意,否则传出去,难免有恃才傲物的印象。…………自打跟陈恒分别后,茅大庆在深山老林东躲西藏一阵后。如今也不知流窜到何处地界,只看茅大庆在山道上的疾走姿态,显然对此地并不陌生。如此走走停停半日,过小溪穿山林,他便来到一处山寨前。此山寨建的十分不错。紧锁的大门处,有明哨、暗哨数个不说。木制的矮墙上,更有不少小喽啰持枪巡视。这些人一见到茅大庆,无不现身上来打招呼。“茅大哥,你最近去哪里了?”“你怎么弄得一身伤回来,茅大哥。”“大当家跟我们说,你要是回来了,就命你马上去义气当先堂见他。”此人明显跟茅大庆的交情不错,在对方跨入寨门之际,贴着对方耳际道,“我瞧着大当家的神色不好,茅大哥,你走慢些。我先进去给你禀报,给你探探路。”“承你情了,好兄弟。”茅大庆热络的拍拍对方,倒让后者面露几分骄傲,自得道:“能帮上茅大哥的忙就行。”茅大庆不禁莞尔一笑,等他慢慢走上山道,快到主寨处。迎面快步走来一个黄衣壮汉,生的十分雄武,唇部留有浓密的胡须。此人才见到茅大庆,就不住抱怨道:“你啊你,瞧瞧你干的好事。”“大当家,大庆来给您请罪了。”茅大庆不等兄长把话说完,自己已经跪在山路上。他面前的壮汉一惊,忙伸手将茅大庆从地上拉起来。他知道自己这位兄弟武艺过人,虽只是山寨里的小头目。可名望十分高,有不少兄弟的家仇,都是茅大庆出面解决。这样得人心的人物,要让山寨其他的弟兄看到茅大庆这般跪着,私下不知道大家会怎么想。“兄弟糊涂啊,你跟大哥之间还讲这个虚礼作甚。”大当家伸手拍着茅大庆的衣角,又对其道,“你在金陵做的事情,主上已经知晓。黑衣使昨夜就到了我们山寨,指名道姓要见你。一会你见了他,记得别出言顶撞。好好认个错,其他事交给大哥来办。”“我晓得。”茅大庆忙点头应和,面色却甚是沉稳,一点意外之色也没有。只在心中暗想:总算把主上的人逼过来了。他等主上的使者,亦是等了许久。这次借着甄家的事情,终于把对方‘请’到山寨来。如此跟着大当家到了主寨暗室,果然见到几个山里的头目,陪着一位男子静坐等候。后者的打扮着实有意思,黑袍披风罩着全身,脸上还带着一张遮掩用的面具。即使是在黑吃黑的山贼里,此人的扮相,都透着几分与众不同的诡异。“茅大庆,你好大的胆子。”此人一开口说话,就有一股淡淡的京腔,说起话来亦是官味十足。虽然对方有刻意隐瞒,可茅大庆常年走南闯北,还是能听出对方根脚来。黑衣人继续道,“主上特意命你们要安分守己,你却偏偏去金陵做下此等要案。”说来也是有趣,茅大庆对着大当家甘愿伏地做小。对着连大当家都避让三分的人,他却粗着脖子,硬顶道:“主上若要怪罪,使者只管将我擒去见他便是。也让我看看,一直暗中资助我们,却又不愿意露面的主上,到底是何许人也。”“你……”黑衣人没想到对方还敢反驳,正要勃然大怒。茅大庆身前的大当家见势不好,赶忙上来安慰、递下坡的台阶。茅大庆是他的人。如此勇武又可以信任的弟兄,岂能真让黑衣人拿去问罪。大当家一边给茅大庆使眼色,一边扶着黑衣人回到位置上。这黑衣人和他背后的主上,亦是山寨的衣食父母。这些年,弟兄们不用常常出去打家劫舍,不就是靠对方的浑厚财力支持。甚至这些年官府的搜捕,能一再逃脱,也有主上暗中运筹的本事。两头都不好开罪,大当家只好委屈自己的金面。黑衣人见大当家一再为茅大庆作保,也知道山寨的事情,自己轻易插手不了。到底是一群上不了台面的江湖草莽,只知道意气用事。黑衣人心中一叹,直接冷言冷语道:“平安州里,敢杀人放火又能听话的悍匪多的是。你们今后要还这样任性妄为,我自会禀明主上,将你们的山寨名额撤换掉。”“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啊。都是俺没管教好。”大当家的越听越急。他知道黑衣人所言不虚,平安州的大山里像他们这样规模的山寨,虽然不多,可也有一两家足以比肩。真要没了主上暗中支持,上哪找这样衣食无忧的神仙日子。“大人您放心,此事今后绝不再犯。我保准不耽误主上的大事,清风寨上下弟兄,全听主上的号令。”大当家的转过头,对着茅大庆连连使起眼色,“大庆,快给大人赔罪。”“最好如此。”黑衣人哼了一声,一双眼睛却盯着茅大庆猛瞧,显然是要对方一个保证。这茅大庆左思右想许久,才抬手抱拳,偏着头赔罪道:“此事是小人有错在先,大人若是责罚,大庆绝无怨言。”大当家见大庆主动认怂,马上欢喜道:“大人,我这兄弟平生说一不二,最讲信用。您放心,他既然答应不惹事,保准……”这人正说的起劲,茅大庆却抢声问道:“只是小人有一事要问大人。大人若不明言,大庆就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也不在清风寨待着,继续给诸位兄长添麻烦。”这话一出,更是惊着不少人。茅大庆这样的人要走,手底下不知多少娃娃兵会跟着。黑衣人亦清楚主上对这些人花的心血,哪怕再不愿搭理,也只好捏着鼻子让茅大庆发问。“三年前主上就说举事在即,这三年都过去了,依旧半点风声都没有。不知大人能否说个准话,这反咱们到底是造不造了。”旁人一听,竟然是这件事。各自神色皆有不同,或忧虑或期待。一番来回视线交流,有些人在心中埋怨茅大庆不懂事。这般有吃有喝的日子,还不满足。非要过刀口舔血的日子,才舒心吗?“计划有变,主上不是让你们暗地里招兵买马,静心等候吗?茅大庆,你是要违背主上的命令?”黑衣人听到茅大庆的质问腔调,立马勃然大怒。茅大庆今日敢这般问他,以后就敢这般问主上,真是目无尊长的地痞悍匪。“我等得起,我九泉下的一家老小可等不起。”茅大庆亦是动怒回道,“大当家,这些年山寨里的弟兄,还有多少人记着为亲人报仇之事。当年我受您之邀上山,您可是答应我,将来要反了这个天下,给我家中老小报仇雪恨。”“大当家,你可莫要忘记了当日的誓言。”“我……我……”大当家支支吾吾半天,看看茅大庆,又看看面具男。最后才道,“好兄弟,我怎么会忘啊。不单单是你茅兄弟没了一家老小,我的家小亦在九泉下等着我呢。”说到此处,大当家的眼眶微红,扫视一圈四周的兄弟,又道:“我知道这些年大家的日子过得不错。有娶了抢来的姑娘为妻的,有在山寨里成家生子的。可大家别忘了,我们当初是为何聚在这里!”见是带头大哥说话,旁人只得纷纷作答。一副同仇敌忾的宣言过后,大当家趁势逼向黑衣人,道:“大人,你看弟兄们都是等着主上的号令。大人不妨给我句准话,以后我也好安抚他们。”这黑衣人沉默片刻,才缓慢开口道:“让他们都出去。”嘿,有门了。大当家的嘴角一咧,不断挥手,让一干兄弟都退出去。眼见没了不相干的人,黑衣人喝过两口茶,终于出声道:“起事,就在这两年。你且安心准备着就是,私下联络好平安州各处山寨统领。”“大人此话当真?”大当家的面色又惊又喜。这下,总算可以给弟兄们一个交代了。“嗯。”黑衣人点点头,一再叮嘱着,“你这边抓紧准备着,到时切莫误了主上的大事。”“大人,您放心。我们山寨的兄弟,个个以一当十。到时,绝不露怯。”大当家激动的直搓手,腼腆着笑容道,“只是大人,咱们山寨的弟兄,已经许久未开张了。”他娘的,你们这些土匪,真是打劫打到自家人身上。黑衣人强压下心底的不悦,开口道:“十日后,会有批江西运往北地的粮草。他们会从平安州边上经过……”听着像是军粮啊?大当家听的微微皱眉。军粮都有官兵护送,自家的兄弟人数虽多,要是折在上面也不好。“你只管带人去,那些官兵不会为难你们。”“好嘞,大人放心。”闻言,大当家的心思一安。更没想到主上的背景,竟然如此深厚,连官兵也能里应外合。他忙道,“我们后头还留着些人,到时候让他们穿上兵袍,拉过去就地杀了,保准神仙都看不出来。”“办的仔细些,别叫外人看出端倪来。”黑衣上又吩咐一句。其后两人又不知耳语多久,大当家才送黑衣人从山寨后门离开。等到大当家再次出现,茅大庆等人都清楚黑衣人必然已走。他们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看着大当家。见其点点头,茅大庆这才露出些许激动的表情。终于,终于能给家人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