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州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它的大小,主要是看跟谁比。拿松江府来说,那平安州可实在是太大了,足有三四倍之多。可跟北地、西北等大州大府比起来,又远远不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尴尬处境,并不影响平安州的重要性。它上连着京师要道,下可达江南富庶之地。沿左侧的关口一出,就是长安节度使云光的地盘。往右一动,就是鲁地。这两处也是要紧的很,一处是大雍李家龙兴故地,一处是天下粮仓、圣人旧里。此等险要之地,若不是境内多山多水,良田难觅、流匪遍布。早在李贽登基时,就该挥师平了这心腹大患。之所以拖到现在,一是李贽不愿在立足未稳时,冒然兴兵讨伐。二是让摇摆不定的勋贵,进一步壮大自身。都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时至今日的陈恒站在大营外,望着面前起伏不定的苍翠山脉,依稀能把握住李贽的心思。眼前的大山,本地的乡民一直叫它乌獴。獴是一种喜欢挖洞,四处躲藏的长尾长毛生物。陈恒不知道此地有没有这种动物,亦猜测可能是百姓对流匪的另类称呼。昨夜刚下过雨,周遭的土地上都有些泥泞。好在今日的日头大,湿漉漉的地面,在炎炎夏日的照耀下,些许水汽正在慢慢散去。史鼎所设的军营,在平安州的右下方。是沿江南之地从右下方穿插上来。军营的左边,是永兴节度使冯远征的辖区。这两处地盘位置靠下,将跟身后的江南等地,一同担负起本次剿匪的主要职责。长安节度使云光,以及鲁省等地只需把守好关卡,防止流匪四处逃窜即可。陈恒对军事所涉不多,他在后军大营内几番走动,只觉得史鼎的各项布置,跟兵书上所说的并无二致。回到自己的军帐时,信达正在替他整理今日的军需公文。李贽这次点了陈恒出任军机参赞,负责看顾好全军的粮草辎重。这份差事,免不了要跟各地的送粮队打交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陈恒一改自己在松江府上的‘好脾气’,对各地送来的粮队都是逐一取样严查,只求自己做个尽心尽力。摊上这么一位不好说话的上峰,过往军中一些惯例,自然不好摆在台面糊弄。这要搜出一两袋以次充好的样子货,直接抓几个傻缺来杀鸡儆猴,也是无处喊冤。跟信达沟通完今日诸事,见一切都无异样。陈恒还在嘱咐对方每到夜深,多去粮仓处游走看顾时。史鼎的传令兵已经抵达军帐外,说是将军有请。别看陈恒头上领着一个军机参赞,其实并不是领军的武职。他现在名义上听令史鼎,可双方都没有干涉彼此政务的权力。说句玩笑话,戏文里常说的监军太监。放在现实里,其实说的就是陈恒这一类人。不然前者的口头禅,也不会是‘咱家今日替陛下来犒赏三军’这样的话。陈恒无权干涉史鼎的排兵布阵,史鼎也没有权力,直接对着陈恒发号施令。一文一武,是李贽留在军中的制衡。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离了粮草辎重,哪怕大将有心领着人造反,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养活数万将士。不吉利的说一句,若是史鼎前脚刚举旗造反,陈恒只需在后方把粮草一烧。对方除了四处劫掠,引天下共击之外,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当然,陈恒的下场不必多说。只要跑不走,必然是落个千刀万剐。而一旦史鼎功成克敌后,陈恒又要抓紧出来露脸,得跟全军将士一再叮嘱:陛下有令,全军杀鸡宰羊,豪饮三日。以此提醒大家,我们啊,吃的都是皇粮呀,别只惦记着自家上头嗷。说来说去,这就不是个讨人喜的差事。陈恒将传令兵喊至帐内,又听对方道:“大将军说要请荣国公二公子一同过去。”贾家的名头,在军营里实在太过好使。陈恒无意隐瞒宝玉的踪迹,不过两三日的功夫,连在中军的史鼎都听闻对方过来的消息。知道史鼎是更想见宝玉而不是自己,陈恒摆摆手就让传令兵退出去候着。自己则命人将百无聊赖的宝玉喊来,后者对史鼎的传唤很是高兴。临到出了后军大门,骑在马上的贾宝玉还是眉飞色舞,雀跃的很。陈恒离开松江前,他本是按照两家的亲戚体面,携宝钗至县衙送送表妹夫。谁成想对方二话不说,直接将自己和宝钗扣下,更是安排几个差役直接绑着自己一同上路。这般糊里糊涂的赶到平安州,宝玉这几日在军营里使劲蹦跶,生怕史鼎不知道自己在此。宝玉却不知,陈恒更是乐意看到他这般做。若不是陈恒在暗处推波助澜,史鼎如何会这般迅速得知。一路上坐视着宝玉的喜悦激动,等到了中军大营,下了马的陈恒才轻轻咳嗽一声。你还真别说,只这么一下,刚刚还眉飞色舞的贾宝玉立马低眉顺目起来。后者现在是真怕陈恒了,知道对方不是个讲理的人,只期盼着一会的史鼎能替自己做主。才至将军帐外,史鼎已经拉着贾琏在此等候多时。一见到跟在陈恒身后,如同受气小媳妇一样的宝玉。两人都是震惊的很,连陈恒的招呼都顾不上,直接扑上来问。“你怎么这么顽皮,行军打仗是多要紧的凶险事,你也敢来掺和一脚。让家里的老太太知晓,她老人家还不得气晕过去。”这话是贾琏说的。史鼎的反应,就耐人寻味了。他将宝玉上下一番打量,才心安似的松口气,说道:“你无事就最好不过,这几日先跟着我在身边。等寻个空,你就跟着你兄长一同回京师。”宝玉听的那叫一个高兴,甚是得意的斜视陈恒一眼。可他看的太过小心翼翼,反倒叫人看出宝玉对陈恒的敬畏来。史鼎和贾琏都不知宝玉在怕什么,只好先把两人喊至帐内。其中的嘘寒问暖少不了,不过也没有对陈恒问责过多。说来说去,人家跟宝玉也是亲戚关系。陈恒只是拉宝玉一同远行,又不是逼着对方上战场。说破天去,除了骂几句陈恒胆大妄为外,也没个实在罪名可以安排。史鼎和贾琏有意晾着陈恒,后者却也乐见其成。只看着宝玉被一众闻讯赶来的将领环绕,看着大家对宝玉不住的嘘寒问暖。“贾公子,我爹曾是老国公的亲兵,您唤我一声……”“二爷二爷,您可还记着小人。您成婚时,我还……”不亲眼见识到这份场景,是无法意识到贾家在军中的份量。宝玉初时还有些不适应,比起五大三粗的臭兵痞子,他还是更喜欢香香柔柔的女子多些。可看到一张张‘诚意十足’的脸,贾宝玉自己也下意识堆起笑容,为先祖拼搏到的荣耀感到自豪。陈恒在旁自顾自的饮着茶,史鼎没给众人介绍他的来历。大家也拿捏住其中火候分寸,不敢冒然跟陈恒搭话。可要说有心冒犯,一众将士也是全然不敢。能在一票穿盔戴甲的壮汉中,以一身书生袍坦然自处的人,能是什么简单货色。大家无意得罪陈恒,在得知对方还管着粮草辎重后,更是连打量的视线都带着小心翼翼。吃饭的家伙事,都在对方手里捏着。也就别干什么得罪人的事情,还是好好讨好眼前的贾家二公子吧。稍后,史鼎主持了一场军前议会,言明再过个七八日,新任大帅就会抵达,全军上下不可懈怠云云。众将士无不受命,慷慨陈词一番,誓要踏平乌獴山等等。临到后头,更没陈恒什么事情。军中自有法纪,史鼎领着众人招待贾家兄弟一番。只是少了美酒佳肴,吃起来也没什么胃口。天边暮色渐沉时,陈恒起身回营。有史鼎和贾琏在,宝玉自然不会跟他一道。陈恒也无所谓,等回到后军大营。信达见哥哥两人去一人回,忍不住纳闷道:“哥,你千辛万苦把他带过来,就为了他更容易回京师?”信达实在不理解陈恒的操作,后者倒是自信十足道:“放心吧,他跑不了。”…………“什么,你不走?!”贾琏很是不理解宝玉的执拗,世伯在此是要领兵打仗,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宝玉也是有苦说不出,他媳妇还在华亭县衙里坐着呢。他可是记得离开松江时,陈恒对自己的恐吓。‘你若是敢跑,我就让玉儿把宝钗带到军营里压阵。’这话吓吓贾琏之流,只会被对方当成无稽之谈。可对于贾宝玉这种没见过多少人事的豪门少爷,却不敢笃定陈恒就没这个胆量。心底的自尊心作祟,更叫宝玉不愿在家人面前露怯。索性拿出陈恒为其准备的说辞,解释道:“我要在这里等薛大哥的消息。”贾琏鼻子都要给气歪了,他可不知道宝玉跟薛蟠关系能好成这样。贾琏想不通,只好负手再劝:“我可得跟你说明了,等到北静王爷一到,我跟他打过一个照面,就要启程回京。到时见到老太太,我把你在平安州的事情一说,你看老太太会怎么办……”“二哥只管回去,我又不上战场,不必担心我。”宝玉赶忙摆手,他对外人怕得很,可对自家人又很有底气。也不对,他还怕他爹贾政呢。除了贾政,整个贾家诸人,宝玉都不带怕的。贾琏又苦劝一番,见宝玉还是不松口。他也是无奈,不知对方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只好掀了帐帘,出去寻史鼎说道此事。…………等到七八日后,赶到大营的北静王水溶从贾琏口中得知此事,也是诧异的很。“你家宝玉怎么会在这里?”贾琏自己也不明白陈恒的用意啊,他只好将来龙去脉一说。只听的水溶皱眉不已,出声道:“也罢,此事先不必管它。你随我去营里见过诸将。”贾琏领了令,小心陪着水溶入内。才至帐中,史鼎就已经带领诸将等候在此。论理,水溶这样压阵的主帅亲至。这些人就是出迎十里都不过分,这般老神在在等着帐中。无非是碍于史鼎的颜面,要给水溶一个下马威。水溶自己也不在乎,面上仍是笑呵呵的,甚至主动跟史鼎打起招呼。谁知史鼎的反应,却是冷淡的很。旁人一瞧,心道都说史鼎跟水溶不和,果然所言非虚。贾宝玉对水溶的到来最开心,只因对方除了带着王子腾的幕僚,另有一干勋贵子弟跟随。冯紫英、卫若兰正是其中之一。这三人是多年的交情,在此处相会,都对彼此出现觉得意外。不等冯紫英、卫若兰发问,贾宝玉先出声问起对方的来意。“还能干啥,来立功的呗。”冯紫英摊着手,带着几分无奈说道,“我们家可没营生的本事,我爹就我一个儿子。我上不了凶险的边关,只好来平安州捞些剿匪的功劳。”宝玉一听,就想起来永兴节度使冯远征,跟他们家还是远亲的关系哩。而卫若兰的情况,跟冯紫英亦是差不多。李贽有意查抄各家勋贵,一众人家要么花钱平事,要么戴罪立功。前后思量之下,有一个现成的平安州摆在面前。大家也乐的跟在史鼎身后,捡一些现成的功劳。宝玉闻言点点头,忙略去冯紫英的追问,只把话题落在生死未卜的薛蟠身上。他们三人唏嘘一阵薛蟠的处境,话还没说上多少。贾琏已经进来说水溶在帐中设宴,要他们赶紧过去。这是三军将领的正式照面,有各家勋贵在此撑场面,又有王子腾的幕僚陪在水溶左右。期间的气氛,也算和乐融融的很。…………身在后军的陈恒,得知水溶赶到的消息时,正在粮仓各处巡视。他知道主帅一至,发兵之日也不会太远。忙把各县抽调来的文吏集合在一处,将粮仓账目摆放一处,言明自己的要求和法度。行军打仗之事,他管不到。可粮草的一进一出,非将帅的调令不可随意成行。事后更要留底归档,只等战事结束上交兵部。陈恒是这些人的顶头上司,大家岂有不听从的道理。这般三声五令,陈恒又重新订了营中卫兵巡游的次序。后军大营的人,没有上战场的机会。史鼎只留了五千兵马,预防贼人趁夜色偷袭。这批人不听陈恒的调遣,不必管束过多。可营里的数万民夫,却是跟着各地文吏一道,对陈恒马首是瞻。陈恒要使唤的,也是这批人。手中虽无盔甲刀枪,可多派些人手,看顾好粮草和火器等地,也能确保个万无一失。将一干人的差事分付完毕,陈恒又和信达聚在自制的简易沙盘前。平安州境内的官道共有三条,多是绕着山边而过。唯有几处险要之地,只因手中没有称职的斥候,陈恒无法在地图上标注出来。入夜,心忧的陈恒还没来得及休息。帐外突然有人传令,说是新任后军郎将前来拜会。这可是个稀罕人啊,陈恒到此也有一段时日,这还是头一个上门拜会的。赶忙穿戴一番,披着单衣的陈恒让信达掌着灯火,才等到来人入内。他自己就先声奇道:“鲁大人,怎么是你?!”老倒霉蛋鲁应雄苦笑的拱拱手,他放着好好的五城兵马司不干,会跑来这里,还不是因为王子腾私底下发难。“陈大人,我苦啊。”鲁应雄抱拳哭诉。自己上头没个人罩着,就是这般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官场处境。运气好,能像梅翰林一样捞到些便宜。运气不好,就是任人揉搓,想怎么打发就怎么打发。“先坐,先坐。”见到鲁应雄苦哈哈的嘴脸,陈恒不敢发笑,忙拉着对方的手入座。…………“醒醒,赶紧醒醒。”柳湘莲伸手推醒还在睡梦中的薛蟠。两人在山上躲藏半个月,早已是一身狼狈模样。从梦中惊醒的薛蟠,下意识握紧从山匪手中抢来的长刀。“有情况?”他对着柳湘莲小声道。经过一段东躲西藏的日子,薛蟠满是泥垢的脸上,已经带着几分可见的凶意。他跟着柳湘莲这么久,手头难免见过血。刀口求生的惊险,却是叫昔日的金陵小霸王成长许多。柳湘莲看出薛蟠的紧张,忙安抚道:“我刚刚趁你睡着的时候,出去看了看。几处把守的暗哨都撤去不少……”皎洁的月色下,薛蟠脸上逐渐浮现激动之色。他听出柳湘莲话里的意思,极力压抑着心中的兴奋,悄声问道:“是不是能回家了?”“嗯。”柳湘莲重重点头。也不知这些日子吃了多少委屈,薛蟠闻声竟然直接落泪。他不争气的用袖子抹去,颤声道:“等这次回去,我一定要盖上十座庙,修他姥姥的十座道观,多谢老天爷的庇佑。”到底是在一起共过患难,柳湘莲难得出声道:“与其做这些神佛之事,你倒不如洗心革面,好好做……些好事才是。”“对,柳兄弟说得对。”薛蟠轻声笑道,“我以后绝对不会犯浑,什么荣华富贵,都比不过踏踏实实活着……”眼见薛蟠越说话越多,柳湘莲笑了笑,只默默的抬头望起月色。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也不知此番遭遇对薛蟠来说是因祸得福,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