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敬殿内的讲述还在继续,陈恒的视角始终以自己为主。只在中间的旁引上,借用起别的消息渠道,以此让李贽和韦应宏对全局有更全面的了解。亲历者的见闻,自然比军报上冷冰冰的文字富有色彩。听完民夫的踊跃作战,又听完茅大庆的临死遗言。李贽倒是难得感叹一句:“是条好汉子,可惜未能早早从军。”只从后半句来看,李贽是没打算轻饶茅大庆。陈恒对这个结果也不意外。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规矩不成方圆,无法度难以正赏罚。更别说谋逆,历来是上位者的逆鳞,触之即死。陈恒也没打算在茅大庆身上浪费精力,只把注意力放在一干投诚的流匪身上。对这些落草为寇的老百姓,李贽的反应倒显得大度许多,加上有韦应宏从旁引经据典,很快就同意改斩刑为流放。如今新党苦媳妇熬成婆,正是要以仁义示天下。以告诫世人,自己这派跟旧党的不同之处。百姓落草为寇,是因为旧党把持朝堂,致使昏官横行的缘故。持大义而拨乱发正的新党,正要借一借饶恕流匪的由头,再发一篇批评旧党的公文,将他们彻底钉死在有罪与社稷上。百姓当年过得苦,跟我们新党可没关系。都是旧党的错,正是因为旧党有错。我们新党才能站在台前,示宽以天下。韦应宏的算盘,陈恒自然看在眼里,心中亦清楚里面的门道。政治的运转,不论挂着什么漂亮的名头,最核心的本质都逃不过利益。见陈恒说了半天的话,夏守忠忙端来一杯茶递上,这份态度让前者有些受宠若惊。对方几乎就是下任宫廷内相,自己如何受的这份虚礼?陈恒正要请辞,李贽已经无视掉这件小事,出声问道:“逆贼在营中都宴请过什么人?”陈恒端着茶杯的手,下意识抖了抖。岳父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韦应宏亦是露出紧张的模样,密切关注着陈恒接下来的话。他怕,怕这个毛头小子使起性子,将大雍的官场翻个底朝天。如今十二月已至,新党手中已经拿着‘弥补亏空’这张牌,实在没有必要节外生枝,大肆株连。陈恒只是从六品的同知州,更是刚刚出仕的翰林。对方轻易开开口,爆出几个涉事之人。最后留下的骂名,都是实际操盘者——韦应宏来承担。陈恒不清楚韦应宏的担心,更不敢让李贽久侯。他直接开口,将自己在营中看见的人,一一说个干净。关于此事,陈恒昨夜就跟林如海商议过。对名单是否加以隐瞒,翁婿两人的想法各有不同。但两人的目的,却跟韦应宏出奇的相同。眼下朝堂刚是动乱过后,一切以维稳为主。一旦发起大狱,不管背后有没有李贽的意思。都会给朝堂上的第三方和参与旧党,留下新党刚刚把持朝堂,就排除异己的印象。既然目的相同,林如海反倒更疑惑自家女婿,为何执意要坦诚相告。“岳父,咱们大雍真没有锦衣卫吗?”面对女婿的反问,林如海亦明白这孩子的担忧。大雍明面上自然没有类似前明的监察机构,可私底下李贽到底有没有这样的机构,谁也不清楚。但大家心底都清楚,有肯定是有的。为人皇者,若连这点御下、治下的手段都没有,岂不是太小瞧李贽的政治素养。“我说了,往后再有什么私下诬告出来,我既能出来做个作证,也能避免无辜者受到牵连。”陈恒的想法,很快就让林如海认同。确实,如果新党冒然选择隐瞒。最后跟李贽手中的名单有出入,受到影响和打击的,只会是新党所有人。不是因为荣升首辅,就要过分专注下属、同僚之间的关系。反过来说,正因为已经把持朝堂,才更要小心谨慎,应对李贽多变的性情。古往今来,最难的就是副手之职。既不能不干事,更不能干太多事。整个天下,真正手握权柄的人,只有一个。其他人都是被余光照拂的幸者,岂可弄错主次顺序。韦应宏不是想不明白,只是刚刚升任首辅的喜悦,让他一时看不清自己要负责的主体还是李贽,朝中的同僚只是次要。林如海想明白了,越加高兴自家孩子的成长。而越听越着急的韦应宏,还在李贽身旁悄悄给陈恒使眼色。差不多可以了,再说下去,这些人的亲属、故吏牵扯到一处,那是开朝以来有数的大案。最上头的李贽却听的很满意,一直到陈恒说完,都没有对名单的事情,求问证伪。只从这个反应来看,陛下手中显然有自己的渠道。毕竟他一开口,问的就是,“陈卿觉得这些人该怎么办?”这个问题,林如海也问过。陈恒拿出相同的答案,回复着李贽,“陛下是要做明君,还是圣君?”许是这话听着有趣,李贽在御座上坐直身子,探头反问这臣子道:“其中有何不同?”“若是明君,当以事实为断。有则罚,无则免。大罪不容赦,小罪以人为主。”陈恒放下茶盏,从位置上起身,整着衣冠,边拜边说道,“若为圣君,当容常人所不能容。曹孟德阵前焚信,就是他有非同常人的气度。”李贽听的想笑,故意反问道:“在你看来谋篡大汉的曹孟德,也可为一代圣君了?”“非也。”陈恒劝诫道,“君子论迹不论心。臣只说此事上,曹孟德有仁君之象。可做人就跟写文章一样,一两处精彩,人皆有之。可要从一而终,一以贯之,只有少数人能做到。”看着面前刚刚立下大功的臣子,李贽又语气莫名道:“若朕执意要杀呢?”“臣不才,愿为陛下刀斧手。”陈恒一反常态,直接请命道。这下,李贽终于憋不住。拍案大笑道:“怎么,素有青天大老爷之美誉的陈持行,也要助纣为虐吗?我以为你要学一学山中高士,弃官不做呢。”这话说的诛心,陈恒却丝毫不怕,只沉稳应对道。“非也,臣愿替陛下一展仁德,刀下留人。”陈恒答得,也叫一个直言不讳。李贽愣了片刻,良久,才伸手点着陈恒,作笑道:“派你外放,倒是走对了。你比之前更有风骨,说话、做事也更有自己的底气。”刚刚站直身的陈恒,不得不再次弯腰感恩道,“臣幸得君恩,一思一行当以陛下为重。”“罢了罢了。”李贽摆摆手,颇为无奈道,“坏了谁的名声,也不能坏了你的。”眼前这人,可是自己将来要留给太子的宰辅之臣。岂能拿着陈恒好不容易积累的名声,替自己背这口黑锅。“说说你的赏赐吧。”李贽突然转过话题,“你这次功劳甚重,说吧,你想让朕赏你什么?”怎么突然就把话说到我身上了?陈恒呆了呆,有些心虚的看向韦应宏,赶紧懂事道:“臣不敢……”“知道你不敢说。”李贽也知道当着自己的面,这位状元郎难做出什么宠臣之举。索性问道,“朕不妨问的直接些,你是想回京师,还是继续待在松江?”听到这话,陈恒马上陷入思考。李贽却摆摆手,直接道:“不急,你先回去好好想想。这次难得回京,你就先在京师陪朕过个年。”见李贽留下商议的余地,陈恒赶忙起身谢过。他知道李贽跟韦应宏有要事商议,更是不敢久待,连忙起身告辞。出宫的这条路,他是被夏守忠送出来的。继戴权注定陪葬帝陵后,对方加封大太监的时间,指日可待。一路上,陈恒多以‘公公’称呼夏守忠。夏公公倒是个妙人,嘴上说着不敢当,微妙的表情倒是看出几分志得意满。两人走出好远的路,临到分别时,夏公公才鬼使神差道:“陈大人接下来可是要去晋王府?”怎么我的行程,连你也知道?陈恒眨眨眼,只好点点头。他清楚,夏守忠选择这个时候起话头,必然是有些事要交由他转达。夏守忠笑眯眯的看向状元郎,神神叨叨道:“这几日陛下叫小人多看看书,免得误了宫中的大事。小人不才,有幸看到一句‘树高而冠林,鸟成则翼飞’。小人才疏学浅,不知此句深意,还请状元郎解答一二,免得陛下考教,反落个难堪来。”这没什么不好回答的,陈恒想了想,只照着话的本意解释一二。夏守忠含笑听到最后,又一再谢过陈恒的提点,才补充一句:“劳陈大人替小人向殿下问安。”李贽身边的亲近人如此说,陈恒只好应酬下来。其后再无诸事,临到午门口,上了王府的马车,陈恒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王府门口,就见到皇太孙李俊早早等在此处。…………两人并肩走入王府时,李俊捡着宫内的事情,开了个话头。“跟皇爷爷谈的如何?”陈恒寻着一些能说的小事,说了个一半。李俊正值年少,逐渐长成的身子下,是不停冒出的个人意志。可惜太子和陛下尚未发现此事,甚少聆听李俊的心思。此刻自己几句闲话,就能得到陈恒的回应,李俊内心实在高兴的很。他拉着陈恒站在门口,悄声道:“父王正在跟曹大人商量事情,你一会进去说话留心些。”曹大人?那位翰林院的钉子户?在朝廷养望数年的曹廷受曹大人,怎么会突然来到晋王府?陈恒很是诧异这个消息。“他曾经给父王当过一段时间的先生。”李俊推门之际,将这份人际关系悄悄告诉陈恒。这是他的有意卖好,毕竟这个消息等陈恒回去,从林大人处也能得知。陈恒谢过李俊的提点,快步走入大堂。就见李贤和曹廷受一同坐在圆桌前,桌上摆着瓜果点心等物,菜样没那么精致,很是寻常普通。这样的招待方式,看来曹大人跟太子的关系非同一般啊。陈恒心中有了判断,来到李贤面前给两人一起行礼。“持行快坐。”李贤甚是热情,直接将陈恒拉在自己右手侧,与左边的曹大人面对面落座。这位老大人还是自己乡试的主考官呢,陈恒岂敢托大。坐下后,就当起老实巴交的和尚。李贤问一句他才答一句,对曹廷受更是恭敬有加。李贤特意召陈恒来,自然不只是为了关心一介文官的安危。话题饶了半圈,李贤果然问起临敬殿的事情。李贤的理由也很能说服人,他担心李贽的暴脾气,会大开杀戒,导致朝局动**。如今太上皇刚走,帝陵还未修缮妥当。如此时候,帝棺还停灵在宫中,岂能大动干戈。陈恒不知道此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可他清楚一件事,一定是有勋贵跑到李贤这开始求情。这位太子在此事上的反应,实在叫人不好置评。为何历朝历代的皇家事,都如此勾心斗角,叫外人置身其中,实在想不明白!陈恒不理解,只好更加谨言慎行。可未来的大雍皇帝问询,不抛点真材实料,又实难交代。陈恒只好把自己的话,重复一遍,又刻意省下李贽说的话不谈。如此做,既表露了自己的态度,又隐瞒下李贽的话语。眼前的难关,陈恒暂时以左右逢源,蒙混过去。李贤更没有过多为难他,连声道对方辛苦。陈恒小心应答,在旁陪坐许久,才由李俊出面,送其回到林府。…………林如海得知女婿在王府的遭遇,倒是给出一个极为精准的猜测。“怕是曹廷受想入阁担任次辅。”陈恒闻言一振,曹大人终于要上迁了?不过这话听着,为什么这么怪呢?“这,能做到吗?”从翰林院直入内阁,说句屁股窜火,都不过分呀。“他在翰林院主持多届乡试,又培养过多任翰林。”林如海意有所指道,“你觉得他做不到?”陈恒想了想,疑惑道:“陛下已经准备分化新党内部了?”林如海听到这话,抬起手敲在女婿的脑门上,“糊涂,往后再没有什么新党。”这句话,就变相坐实了陈恒的猜测。他忙吐了吐舌头,站在岳父身后,学着黛玉的手法,给老丈人捏起肩膀,求问道:“爹,陛下问我要留在京师,还是松江?您怎么看?”私底下的时候,陈恒就省却‘岳父’这样太过书面的称呼。“你是怎么想的?”看着日渐成熟稳重的女婿,林如海没有直接替陈恒做决定,反而更看重对方的心思。“我想回松江。”对着最亲近的家人,陈恒不假思索道,“我感觉接下来的朝堂,也平稳不到哪儿去。”“为何?你若借此留在京师,不出五年,就可担任六部侍郎之职。”这样一条通畅的大道,是个明眼人也能看出其中好处。陈恒苦笑一声,叹气道:“一来我自觉有愧松江百姓,想再看顾他们几年。二来海运之事,牵扯大雍国运。松江是南北门户,这个时候交给外行人,我实在放心不下。”他口中的愧,自然是那批战死的民夫。陈恒能坚守到最后,以扬州和松江为首的民夫,实在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前者是自己的乡党,后者是自己辖区的百姓。他们为自己抛头颅洒热血,陈恒不想拍拍屁股走人。哪怕是回去面对百姓的责问,他也愿意坦然受之。“那就去吧。”林如海点着头,沉声道,“不止是你,我准备让珏儿跟你一起回去。”“他怎么了?”陈恒有些困惑。“糊涂。”林如海笑骂一声,“他这个年纪,也该回苏州,参加院试了。”真是光阴如快马加鞭,一转眼,自家的小舅子都要参加院试了。陈恒暗笑着摇摇头,两翁婿还要深谈些琐事。外头的贾敏却过来催人,让他们赶紧过去吃饭。…………荣国府内,这两日刚因宝二爷平安回府热闹过一阵,很快就因为薛姨妈的哭声,气氛再次变得凝重。只是这份凝重中,更多的还是紧张。最近上门拜访的旧客,实在多不胜数。他们打的名号各不相同,有说来看看宝二爷的,有说来看看贾老太太的。后者因为宝贝孙子回来,身子可见的转好,已经能像往日一样吃下半碗胭脂米。家中长辈身体转安,本是个好事。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府中的气氛感染,贾政面上的神色,还是凝重的很。他没去管薛姨妈的丧子之痛,只是把宝玉召至书房,寻问起平安州的诸事。宝玉自己也是糊里糊涂,他说个半天,把贾政听的更加迷惑。前者见自己说半天也说不明白,忙提议道:“爹,你真想知道什么事情,为什么不去请我那妹夫来家里坐坐?”“你何时跟他关系这般好了?”听到宝玉主动提起陈恒,贾政更是意外反问。宝玉嘿嘿一笑,挠着头道:“我也说不上来。孩儿自觉得往日的自己,确实像一只井底之蛙。爹爹今日特意喊孩儿来,必然是牵扯甚大。与其问完孩儿,爹还要不放心。不如直接叫妹夫来,他说的话,您一定认同的。”“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贾政老怀大慰道,“果然放你出去走走看看是对的。男子汉大丈夫,不可拘泥在后宅之中。”对这话,宝玉还是不认同。后宅多好啊,有那么多姐姐妹妹陪着自己玩乐。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这样说。大概宝玉也知道,说出这话会被贾政数落。“可惜现在府中有白事,该用什么理由请他来呢?”“孩儿去一趟就是。”贾宝玉主动请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