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松江,倒有一件不算大的小事,需要陈恒百忙中抽空出来参加。城中海事堂的学员们,终于迎来首批离开的海员。此学堂是初创不久,一群草台班子也不太懂,合格的海员要培养多久。陈恒倒是有心再留这些小娃一、两年,多加培养。关键山西的乡亲们等不住啊!真等不住了。再等下去,生意都要让闽地、浙地老乡抢光了。浙闽两地自古多渔民,这些人从小生活在海边,稍加教导就是合格的海员。又有家中足以信服的长辈出面作保,强大的宗族血缘关系将一个个年轻人拉出家门,跟着闽地的海商一同踏上汪洋大海的征程。山西老乡跟他们一比,先天就是吃亏,局面实在过于被动。以张尚德为首的晋商,已经不止一次提出,想要提前收纳一批船员,加快晋商在南洋的开拓。提早放学生出海有好有坏,考虑到晋商愿意承担学堂接下来的五年费用,陈恒立马代替州府同意此事。能引入民间的商贾,加入到学堂的发展事务中。只要这个头开好,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商贾,跟着进入到浪潮。所谓的‘毕业典礼’,倒没有陈恒这个创办人多发挥的地方。此学堂的老师、夫子自然能处理好各项事情。陈恒只在中途露过一次面,简单说上几句。其它时间,他都在陪张尚德的小孙子张伯范闲聊。后者现在是城中晋商钱庄的东家,本就是日常繁忙之人。今日特意赶来见陈恒,自然是心里有苦,要跟大人好好诉说。原本晋商是不准备大力投资学堂,奈何闽地老乡拉着浙地商贾一起来捣乱,他们知道晋商手中急缺海员,可他们两家不缺啊!!这批海员一出来,又没定好只准你们晋商过来聘用差使。那我们哄抬下工钱,也没人能说个不是,对吧。陈大人,你贵为本地知州,为人处世可不能偏袒晋商哦。闽地老乡风风火火闹上一场,才是晋商愿意花大力气,承办此处学堂的根本原因。陈恒听着张东家的苦水,亦是暗笑不已。他是乐于看到这种竞争的,甚至期盼着浙地、闽地的商贾早早出来打擂台。后两家要是能在松江,或是自家故乡兴办学堂。那才真正是好上加好,形成大势所趋。第一批走出去的学员有近五十之多,这些人原本都是府中失孤孩子。他们之间的年岁差异很大,可并不妨碍他们畅想着自己的未来。陈恒的目光在众人身上越过,又落在最后面一群刚刚入学的新人当中。这些生员的来历就复杂了,多是松江、苏州、余杭等地的贫苦人家出生。听说松江有处培养海员的学堂,包吃包住还包教书识字。这才让家中的孩子过来学个手艺,以减轻家中的负担。陈恒早看过名单,知道其中还有一位是从北地慕名而来。这位学生年岁有些大,本是北地商船上的帮闲。来了松江几次,听说学堂招人不计较年岁。才自己做主,想要投进来学些本事。时至今日,海运仍是人类最便利的运输工具。不止是沿海百姓,可以冒险下南洋。南北的交互,也不再局限陆上的车马。只要乘客胆子大,肯花上一些银子。从青泥洼坐船出发,不出十日,就能抵达松江府。海上的风险固然大,可随之而来的待遇也是丰厚的很。虽说好男不离乡,可也有财帛动人心的说法呀。这世上,真对钱财不感兴趣的人,又有几个呢?继两宋、前明的下南洋之后,陈恒希望这间学堂,能走出更多的学员。将大雍人的足迹,彻底推向五湖四海上。结束完海学堂的小事,陈恒就带着张伯范、以及浙地、闽地的几个代表走入府衙。他们最近也碰上一件麻烦事。“大人,海师的筹备刻不容缓啊。”张伯范在半道上,就开始跟陈恒商议此事。闽地来的商会代表,难得跟晋商站在同一阵线。立马帮腔道:“今年夏季,我们已经有两艘商船,遭到海盗掠夺。他们更是扬言,往后大雍过往的船只,必须满百抽五。大人,这些人哪是在抽我们的钱,是打您的脸,是打朝廷的脸面啊!”陈恒内心听的想笑,可脸上还是沉痛道:“我知道你们很急,可此事实在急不得。纵然本官能说上一些话,光我一人上书陛下,也是形单影只,难以引起重视。”大家谁不知道海师的重要,可是钱呢?钱从哪里来!!都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哪怕自己肯为此事起头,也得有人在旁敲边鼓,引起朝廷首辅的重视呀。见到陈恒松了口风,浙地代表才被陈知州请入座,就迫不及待道:“此事绝不让陈大人一人冒险!我来之前,本行会首亦跟户部左侍郎赵大人通过气。只要陈大人肯起个头,他们必然上书跟从。”“我们也是一样。”闽人亦是表态。这两地从两宋开始,就是科举大省。历朝历代为官者,不知几凡。若有浙、闽两地的乡党引为助力,大事可成也。陈恒却不忙着说话,而是看向一旁的张伯范。站在对方身后的张尚德和晋人,也是必须拉拢的政治资源。要么一起下水,要么都在岸上看着。张少东家,你自己选吧!见陈大人看向自己,张伯范早就跟族中长辈通过气。他马上说道:“王叔、夏伯的意思,亦是我们晋商的想法。”凡事先有利益,后有规矩。如今大家都在海运上捞钱,自然盼着海路能畅通无阻。平日里玩归玩、闹归闹,可上书朝廷兴办海师,是涉及整个海运的集体大事。其中牵扯的利益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众人之所以会找到陈恒,也是想借一借陈恒在李贽心中的影响力。这位陈大人在事务上的远见和老练,早已得到官家数次认可。陈恒又是大雍海运的牵头人,由他出面促成此事,说服力自然更胜旁人许多。两方人都清楚彼此的算盘,陈恒也不会计较对方的小心思。朝堂的政局上,没有不可用之人。真有此类人,那对方就要想想是不是自己能力不够、位卑言轻。“本官已知晓诸位来意。”合着两利的好事,陈恒自然不会推脱,主动拍板道,“等下月初,我就向陛下上呈公文。”预留出来的时间,也是方便各家回去统筹安排。要么不做,要做就毕其功于一役。再说大雍不是没有水师,只是如今的规模。莫说跟海盗抗争,就是出个海都费劲。扩军、兴办的大方向一旦敲定,随之而来的就是庞大的开支。也就是这些年,沿海各省的财政在迅速发展,陈恒才觉得时机已到。不过要想万无一失,陈恒还是先给众人打起预防针。“第一批筹备的军费,怕是需要诸位慷慨解囊。万事开头难,熬过这一关。其后的路,朝廷自然不会半途而废。”陈恒话已经说到很明白,想要李贽做出决定。最好各家先掏钱,垫上一部分开支。让陛下见到能花小钱办大事。等到海师人员就位,形成新的利益集团。这些人自发的会维护起手中的权力,跟朝廷索要军饷、打打嘴仗。人的天性,就是如此。不必去计较是好是坏,万物总是在螺旋中前进。张伯范跟其他几位代表对视一眼,亦清楚此事逃不过去。没办法,是把钱交给海盗,还是交给朝廷。哪一方更安全更保险,众人心中都有本明帐。不过一旦牵扯到钱两,少不了要有利益交换。还是闽、浙两地的人,吃过几回螃蟹,更清楚里面的险恶门道。他们先后出声道:“这事利国利民,我们自然责无旁贷。钱嘛,我们几家想办法挤挤,还是可以拿出一些。”“只是这海师的军户名额,可否让出一些给我们?大人,我们绝无过多插手朝政的意思。就想着往后万一出事,有个自家人在。我们碰上海盗,说话也硬气些。”这就是封建官场的弊端,比起相信地方官的大公无私。大家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乡党,能在危难时拉扯自己一把。这里面的门道,不能因为有利自己就说其好,别人拿来用就批评它是糟粕。陈恒知道这是必要的交换,也没学什么片叶不沾身的自保心态。只含糊道:“本官会跟陛下言明此事,其中裁夺,还是交由陛下圣心决断。”这话的意思,就是陈恒自己不反对,能不能通过还要看上头的意思。在座之人都是明眼人,知道陈恒的言外之意。若是继续追问,那就不礼貌了。况且有了陈恒这个表态,这三人都觉得此事大有可为。这位陈大人,还不清楚自己朝中的风评。他们都有自己的乡党入朝为官,却是很清楚陈恒的份量和能耐。几人又陪着本府知州聊上几句,才带着好消息兴高采烈回去。他们前脚刚走,信达后脚就走入堂内。信达来得匆忙,却带来一个陈恒等候已久的好消息。“大人,关于民夫的抚恤,府中已经核算清楚。”太好啦!陈恒喜到拍桌,直接起身接过信达手中之物。…………临到午后出门,坐在马车内的陈恒,还在研究信达送来的文书。这事,真是一笔糊涂账。当时跟着陈恒守山寨的徭役民夫,是没有军籍的。大雍自有相关的法度,对应这些人的阵亡。各项抚恤和待遇,一定是不如战死的军户份额。陈恒为此曾多次上书,想替百姓们多讨要些抚恤标准。毕竟朝廷花的是钱,人家丢的可是命。总不能因为别人不在军籍,就不按军户的抚恤来算吧。大家如今能太太平平吃饭,都是这些人奋勇坚守的功劳。许是陈恒的据理力争,弄得李贽都烦了。七月末,由户部、兵部一同下发公函,督促各州府自行处理清风山寨中阵亡民夫的抚恤问题。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要都按军户的份额算。回头阵亡的军户亲人闹起来,厚此薄彼之下,这笔账是算你陈持行头上?还是算朝廷头上?两方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陈恒对拿到这个结果,已经很满意。早在乌獴山,他就让当时的各县主簿,统计好名单。这段时间,指使府内文吏全心操办此事。总算是赶在八月结束前,拿出一份三方都满意的答案。如今松江府,正是财大气粗的很。此事,又确实是本地乡民报国有功。陈恒借着此事出面,也是希望能给信赖自己的松江百姓一个交代。而朝廷这边,省了一笔开支的由头。钱虽然都是出自国库,可让州府自己认领过去,跟军户们也好交代。一连走访了数家百姓,当着本村的里正和乡老之面,将带来的抚恤钱粮分发到位。陈恒的出现,自然是收获一些百姓的好评。世人的诋毁和美誉,只是人生路途上的一些点缀,陈恒没太在意这件小事。他今日的最后一地,是修竹乡一处伤残的民夫家中。此人是家中老三,因守卫清风寨而丢掉右胳膊和左手两根手指。陈恒将一袋米和钱两交到大娘手中时,带着浓浓的歉意道:“大娘你放心,你家三郎的生计,往后的府衙会全程照料。每月一期,你都可去府衙处领米回家。”他们家的三郎才二十出头,大好的未来就折在乌獴山里。想到三郎往后都要带着残身度日,陈恒只能尽自己所能施展援手。谁知这大娘心态却是极好,仍是出声感谢道:“大人能记住我家小子,就是他的福气。将来等他妹妹招个上门女婿,也用不着他下地干活,只管养好自己身体就是。”农家人对苦难的抗争心态,着实让陈恒有些自惭形秽。见到他们家的老大年岁已大,其父又是早亡。陈恒便让陪同的里正替他们出面,向府衙申请耕牛援助。一旁的信达记下此事,示意回到府衙就开始操办。走完这家人,陈恒今日的行程就差不多。今日出来一趟,明后日陈恒就不打算再忙此事。有了自己这个表率,想必后面接手的小吏,也该清楚自己对此事的重视,不敢随意马虎应付。…………回到家后,黛玉和英莲早已等着陈恒。这段时间开始,黛玉的身子越发显怀,害喜也是逐渐严重。陈恒担心玉儿的情况,经常把未处理的公务带回家。晚饭时,黛玉才吃过几口饭,又开始犯恶心。随时备着面盆的紫鹃,一眼就看出不对劲。忙引着夫人走入屏风后,处理起这件小事。听到自家姐姐,在后头吐得翻江倒海。林珏不得不心惊道:“怀孩子都这般辛苦的嘛。”顾氏见到少年郎的惊悚模样,忍不住笑道:“头胎都是这样,就没有不折磨人的。”最近黛玉的口味变化多端,好在家里有顾氏撑着,一应照顾才算周详妥当。“我晚上再煲些易吃的粥食,玉儿要是半夜饿了,你记得端来。”听到顾氏对自己的吩咐,陈恒忙应道:“我晓得了,娘。”家中多了个长辈,也不全是便利。顾氏就十分担心黛玉怀着身子,还常常去书院教书,深怕影响孩子的情况。陈恒却不是很担心,玉儿的身旁离不了紫鹃。有她在,黛玉的有什么情况,他都能第一时间知晓。夜半,陈恒坐在黛玉屋里处理公文。古人的思想较为古板,顾氏担心陈恒头回当爹,把不住自己的花花心思,强令陈恒每夜不准睡在黛玉屋里。对于自己娘亲的担心,哪怕陈恒三番五次保证自己不会胡闹,顾氏也不愿意松口。有多少糊涂的小夫妻,就爱在此时顶风作案?信你的保证,我还不如求菩萨保佑儿媳妇顺顺利利生产呢。顾氏不好意思管黛玉,对陈恒倒是手拿把掐。陈恒争不过,只好把办公地从书房挪到黛玉这,算是多陪陪夫人。黛玉正在看林如海寄来的家书,此信到了已有半个月。奈何黛玉没事干,就爱拿出来反复翻阅。陈恒瞧她这副模样,就知道黛玉想爹娘了。他忍不住从桌上抬起头,放任灯火照进漆黑的眼眸,眯起眼睛笑道:“要不等过完年,我就跟陛下请旨,将我们一家调回京师吧?”黛玉岂是如此失智之人,抿着嘴瞪向夫君,埋怨道:“就知道说话哄人开心。朝廷的调动,岂是你说动就能动的。相公不必担心我……再说,真等过完年,那时我还要待在屋里,有一个多月不能动弹。”对哦,产妇生完还要坐月子呢。陈恒暗道一声糊涂,忙笑道:“那我们再等一等,之后回到京师,我们就好好陪岳父岳母,共享天伦之乐。”黛玉乖巧的点点头,这几日正是炎热的很。她在卧房穿着一件开肩的纱裙,是扬州秋浦街的手艺。形制十分大胆,颇有盛唐之气。许是晚饭没吃饱,黛玉突然说要吃东西。陈恒正要起身去后厨端粥,谁知黛玉又说自己想吃酸豆角。这大半夜的上哪找?你别说,如今的松江府还真有!!自从陈恒拍板放开宵禁,城中的各家商铺都是锣鼓喧天,对本府知州多有赞誉。夏夜中的松江城,远比白日更加热闹。灯火通明的府城下,从各家工坊走出的百姓,常常留恋在市井街头。不同以往的生活方式,正在带起完全不同的风气。改变,在每一个看似寻常的深夜发生、蔓延。让家中下人去到街上食铺定下一份酸豆角,都不必留人等候。给店家报个地名,东家自己就会派人提着食盒送到。听说北宋时的汴梁,就有专门跑腿送外卖的帮闲。见到松江城也出现这种服务,陈恒不得不感叹劳动人民的生活智慧。陪着黛玉一同用过宵夜,紫鹃就出面赶人。这个时候的读书人,自家夫人怀有身孕,还恋栈不去,可是会被人说闲话的。风气如此,就别做个特立独行的祢衡吧。…………大年初六,松江城的百姓还在庆贺建平七年的到来。本府知州的家中,却是突然灯火齐明。本在书房办公的陈恒,听到黛玉屋里传出的呼声,连鞋都顾不上穿,就朝着后宅狂奔。等他赶到此处,顾氏早跟产婆一起接下全盘大局。稍显慌张的紫鹃和雪雁等人,没经历过这份阵仗。听着自家小姐的痛声,早已是六神无主。关键时刻,还是英莲派来的晴雯,心性更果断些。直接挽起袖子,就开始跑进跑出忙活。陈恒本想着玉儿到底没开始生产,正想着迈步进去安慰夫人一番。他娘顾氏一看,这糊涂孩子!!哪有女人家产子,你进去显眼逞英雄的道理。“滚滚滚,别在我面前碍眼,老实去外面候着。”不是,娘,我上辈子可是见过不少丈夫陪产的啊!陈恒见着顾氏发怒,都不敢说话辩驳。只好狼狈的站在门外,陪着闻讯赶来的林珏、陈清岳一起着急。“姐夫,我姐真要生啦?”林珏还在震惊中,他不敢相信会有个小宝宝,要从姐姐的肚子里钻出来。不是,那么大个人,到底是怎么出来的?你问我啊?我也说不清啊。陈恒亦是头痛苦恼!!陈清岳已经在旁练习表情,别的先不说。等这孩子诞生出世,自己一定要留下个沉稳的二叔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