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小滑头。除了王子腾之外,包括林如海在内的大臣,都看出陈恒奏折上的小心思。朝廷跟你心交心,你却跟大家玩心眼子是吧。故意拿两件难办的事情,放在一本奏折里,逼着我们从中选一件?若是一般的地方官这么胡闹,否了也就否了。说不准还要回信责骂一顿,难不成还敢给诸位大臣甩脸色?可想到上奏的人,是李贽的心腹爱臣。韦应宏和曹廷受的注意力最是集中,都在小心留意陛下的神色。殿内对此事漠不关心的人,只有林如海和王子腾。后者最近深陷勋贵的谋逆大案中,继去年甄家倒台后,三司关于勋贵的缉查行动,已经进展到顺天府地界。最近朝中不时有风声传出,等这个年关结束,李贽就要对四王八公动手。王子腾自身的处境,已然岌岌可危,哪里还有闲工夫关注陈恒上表的小事。跟这些人一比,林如海的心态反而最轻松。自家女婿的折子,说的是件小事也就罢了。如今是牵扯到两件重大国事,他能做的就是闭口不言,既不添乱也不帮忙。注意到底下大臣各怀心思,李贽不得不主动开腔道:“都议一议吧,这两件事,诸位爱卿怎么看?”我们怎么看,还不是得看您怎么看?韦应宏和曹廷受默契的看向户部尚书,两件事都跟钱事有关,论理你老温得出来表个态吧。温尚书也是有趣,他正满脸笑意的看着林如海。那副模样,像是要用眼神表达自己迟来的恭贺。几人正僵持着,新任兵部尚书郭邦宪一见有机可趁,马上出列道:“回陛下,臣以为兴办水师可行。”郭邦宪原是刑部左侍郎,因性格刚直,为人公正。前任尚书沙相辞官离任前,曾举荐他担此重任。老沙晚年为官虽然糊涂,可论起做人是挑不出毛病的。李贽并未犹豫太多,就点中了这位老臣的举荐。坏了,怎么忘记兵部这疙瘩也在场搅局。韦应宏心中暗叫一声糟,他猛然想到现任刑部尚书是山西人。一时分不清老郭急着出来表态,是否跟刑部尚书提前通过气。他只好道:“陛下,臣亦觉得此事可办。”一边说话一边抓紧出列,韦应宏赶在老郭继续高谈阔论之际,抢先把话题拐到别处。“然诸多国事,去年内阁就已草拟好今年事务。户部那头,尚未统计完国库数额。臣以为办事,尤其是办大事,更要先弄清自家家底才是。”老韦的面子,是要给的。李贽点点头,也把注意力放在温尚书身上。得到信号的老温,不好继续装聋作哑。只得迈出一步,来到郭尚书身侧,答道:“贺喜陛下!经户部六位主官,三十六位房官年前日以继夜审阅。去年国库所纳税赋共有六千七百八十万二两。”一番既是表功又是诉苦的言论过后,只听得李贽在御座上不住点头。这个数字较之建平初年的五千多万两,不知要强出多少。李贽道了声爱卿辛苦,又问起各种详情。老温是官场老油子,对此岂会没有准备。他先是口述一遍江南各省的财政情况,又着重点出鲁地、沈州等地的迅猛进步。话至末尾,捞足表现分的温尚书,才气定神闲的从袖子里拿出一本折子。“各种详情条目,俱在其中,请陛下过目。”你就可劲出风头吧,可把你老温能耐坏了。韦应宏撇撇嘴,论理这折子应该先递到内阁。经他审阅后,再‘亲自’‘当面’交给李贽。李贽果然对温时谦的折子很感兴趣,忙让夏守忠下去拿来,自己当场翻看一番。一对浓密的黑眉不住飞舞,显然是龙心大悦。又是一句‘爱卿辛苦’飘过,这对升无可升的温时谦来说,就是得到陛下的认可之拍。仿佛感觉到陛下的手掌轻轻落在自己肩头,喜滋滋的温尚书退回到原位。瞧老温这模样,等午后回到部里,不知有多少能得到他的夸奖。转过头来,李贽就继续问起韦应宏的意思。后者之前的言论,也不是无的放矢。内阁是朝廷的大管家,对于今年各项开支都有草案。陈恒横插一脚,确实是打乱韦应宏的诸多规划。民间的百姓,在继续往沿海诸省涌入后。带来的负面效应,就是各地物价的涨幅。各地青壮劳力的离开,影响最大的还是耕事。韦应宏不是靠拍马屁当上的首辅,他担任扬州知府时,就以治理有效著称。他早已盘算好一揽子扶持耕事的计划,这可是大雍的国本,轻易不能让步的红线。有理有据的说完自己的顾虑和安排,韦应宏的话,亦是叫李贽陷入深思。百姓想要赚更多、更轻松的钱,这无可厚非,朝廷却不得不考虑做全盘考虑。其后的辩论,主要就在水师上。关于海盗的问题,诸位大臣对扩编海师都表态赞同,只在规模上迟迟不能决断。至于陈恒说的宝钞之事,大家都未放在心上。想啥呢,前明洪武年间犯的错,咱们还要再走一遍?打住,打住。只要我韦应宏还是内阁首辅一天,宝钞之事就是休想。其后的辩论,老郭觉得要办就办好。兵事上,哪有走一步看两步的安排。届时万一跟海盗打起来,海师久疏战阵,兵力再不够,打输了算谁的罪责?韦应宏也有话讲,为了稳住地方百姓安心耕地,朝廷必须出台政策。既然不能单方面叫停海运,他准备以内阁的名义,督促山东、两湖继续加大粮仓储备,借朝廷来吸纳百姓手中的余粮。两方人僵持不下,李贽倒觉得他们说的都有理。一众人吵到午后,还被李贽留下一同用膳。借着中场休息的片刻,李贽领着林如海、李贤二人,独自在御花园中散步。许是老温的折子起了作用,虽被韦、郭两位大人吵得头疼,李贽的心情还算不错。眼下是私人时间,李贽也不把自己的态度藏着掖着。他先转过头,看向左首的李贤,问道:“太子觉得此事当如何?”“儿臣觉得两位大人说的都有理。”李贤没去看李贽皱紧的眉头,他当然知道这个答案,他爹肯定不满意。又马上道,“不过要安抚百姓耕地,朝廷手中仍需要更多的钱。”这话倒还有点见识,也算变相支持海师扩编之事。毕竟没有海运,就没有钱。现在的朝廷,已经回不去穷哈哈的苦日子。李贽点点头,心中又开始叹气。自从太上皇走后,太子在自己面前就越发拘谨起来。哎,还不如之前父子俩,有说有笑来的有意思。“林爱卿呢?你家那小子,就没跟你通通气?”林如海已经习惯旁人在自己面前提起陈恒,忙乐呵道:“他如今刚刚当了爹,怕是没功夫注意我这个老头子。”听你们翁婿瞎忽悠,你看我信不信吧。李贽不以为意,只掏出一封信递给林如海,道:“这封信是持行写的,你先看看再说。”行过礼的林如海,忙取过持行的手书,在掌心细细观看。正值春日复苏,头顶的艳阳照在万千绿丛间的一抹红。微风摇曳,更是醉人。…………“圣躬安,臣……”熟悉的书信排头过后,林如海注意到陈恒,在信中用胆大且冷峻的口吻,讲述了一个困扰中原王朝近千年的问题。陛下觉得,为何历朝历代皆有边关之患。无论汉时的平匈奴,唐时的灭突厥。两宋的通关设集,前明的两法并举都难以根除?两国之难,绝非仅在一游一耕之别上。亦非历代先贤说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此简单。在陈恒的讲述下,林如海的视角不自觉按照对方思路走。从中原王朝拿出茶叶、食盐等物做交易,而反观游牧王朝拿出来的骏马、羊毛等物。这样一说,可能还看不出来问题所在。可林如海看到陈恒点出茶叶、食盐等物在本国的地位,又直言骏马、羊毛等物对游牧人的重要性,就马上能明白陈恒的意思。“茶叶非我朝百姓之必需,食盐亦是多有盈余。骏马却是匈奴、突厥等国的根基。若是不想拿骏马来换,草原诸部只能收拢民间财物,以作边贸购入。长此以往,草原部民之富,实为中原百姓之富。中原百姓之富,绝非草原部民之富。是故方有草原部族之难治,方有两地近千年的斗争。然此事,无可避之,唯战也!”这是一本经济账,反过头来看。其实哪怕历朝历代什么都不做,掌握最先进生产力的中原王朝,只会默默无声的,掠夺着对方的家底。跟普遍的善恶观念无关,这就是两方进出口货物价值不同的关系。久而久之,游牧百姓手中的黄金、白银皆流入中原,只换来茶叶、丝绸、食盐等物。经济上的持续掠夺,注定了两地间,只会有短暂的和平期。除非其中一方彻底倒下,根本没有任何调和的可能。这也是为何打完匈奴,会有突厥冒出,打完突厥会有辽金的原因。此番言论,不说石破天惊,也是天下独一份的论述。林如海面对陈恒有理有据的指正,就算心中存疑,也觉得女婿说的实在在理。只是常年读圣贤书烙下的思想钢印,还是叫林如海一时无法完全明白。可这不影响他继续往下看……“陛下圣明,大汉之于匈奴,大唐之于突厥。亦如大雍之于海洋诸国。我朝物产之热销,随着西洋诸国的白银入境。双方必将在百年内,爆发一场海上大战。此战不在陛下,就在太子,就在皇太孙身上。亦是千千万万个后世百姓,置身其中,无可避免。”问题的核心,还在于西方诸国手中,没有大雍必需的物品。单方面的以钱换货,长此以往,西方诸国去何处找白银?没了白银,就做不了生意,买不了天朝上国的货物。经济地位上的不同,不是强行让百姓认可西洋之物可以扭转。只要大雍百姓不买账,西洋人就别想用货物砸开国门。除非,他们找到一种大雍百姓离不得的必需物,否则……面对陈恒看透未来的远见,就是林如海也看的头皮发麻。这不是往日读书人更习惯的,相互拿夫子的教义论道。这是跳出所有人的思想棋盘,站在众人未曾到达过的陌生领域,做出超越时代的预见。林如海从未小觑自己的学生,时至今日,他觉得自己还是小瞧对方的才智。几经历练终得金,大浪淘去显英豪。爱婿在地方上一步步走来,终于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瞧出臣子心中的震惊,李贽不无快意的抚起胡须,笑问:“林爱卿觉得如何?”林如海苦笑一声,半是感叹道:“如今方知裴师当年为何替他取字叫持行。‘一论破双空,持行大国中’。陈持行,果然名不虚传。”他又道:“裴师对他,可算是倾囊相授啊。倒叫臣心中有些酸气,恨不能多听一回裴师的教诲。”同样都在裴师门下治学,为何独独陈恒学到的东西,就如此惊为天人呢?李贽亦是点头,他也认可林如海的判断。想到那位仙逝的恩师,李贽心中更有感触,忍不住道:“裴师要是还在,看到他的言论,不知会有多高兴。”李贤在旁从头听到尾,实在对书信的内容好奇的很。忙急道:“爹,我能看看吗?”听到这久违的称呼,李贽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忙板着脸暗自窃喜。等到李贤看完,更是不住击掌道:“恨不能立马请陈大人上京,愿与他秉烛夜谈,日日请教。”想到身旁还有跟着护卫、夏守忠等人,林如海忙替不在场的女婿,谦虚道:“殿下过誉了。”“不过誉,一点都不过誉。”李贤说着,就拿出去年李俊跟着陈恒南下的事例。又道:“俊儿回京后,见识和才干确实远胜昔日多矣。”难得听到李贤夸奖李俊,李贽也来了兴趣,忙问道:“此言当真?!”“晚上父皇把俊儿召来一试便知。”李贤赶忙行礼道。你就不会说些你爹爱听的话。李贽猛地哼了一声,又愤愤道:“本来是想把他留给你,现在看来,朕怕是等不住了。”象征性的告知一个结果,李贽又对林如海道:“新年的百官督察可有安排?”这是督察院六年一次的大工程,林如海自然对答如流。如此复行数步,一行人又往临敬殿走去。临到殿门口,候在外头的小宦禀告道:王子腾王大人想要单独面圣。李贽哪有功夫理他,直接忽视这个消息入殿。…………最近家里人多,每日都热闹的很。陈恒也常在家中办公,一来陪陪许久未见的爹娘叔婶,二来可以陪在妻儿身侧。说来也是有趣,晟儿刚出生时,陈恒还没有多大感觉,一心觉得这个浑小子让自家夫人受累。可过了洗三礼,在半个月后的某日,陈恒突然意识到所谓的父子情。渐渐留意到相公一有空就寻问晟儿的情况,马上要出月子的黛玉,也忍不住笑话起陈恒的后知后觉。“这有什么。”陈恒正低头逗弄怀中的晟儿,“晚知道总比不知道,来的好。”儿子刚刚吃饱奶,正是睡的香甜。却把陈恒看的着急,你爹我好不容易忙完公务,眼巴巴的过来抱你。你小小年纪,怎么睡得着?眼见陈恒就要把晟儿吵醒,黛玉这个娘亲不得不伸手拍在相公后背。下了狠手,声响听着都很清脆。“把晟儿弄哭了,一会你自己来哄。”黛玉朝着龇牙咧嘴的陈恒怒道。“我哄就我哄。”陈恒不知哪儿来的自信,把儿子吵醒后,忙抱着他来到软榻上。父子二人一同坐在纱窗前,一边享受着春日暖阳,一边取过书籍给儿子玩乐。说是玩乐,其实就是陈恒单方面读书给儿子听。可这个岁数的孩子,哪有功夫听这个。见冤种老爹一会没搭理自己,马上就开始吐泡泡睡去。月子做到这份上,黛玉已经能下地。大夫说只要不出门受风,其他的都不打紧。黛玉在旁看着陈恒独自念的高兴,也懒得插手糊涂相公的糊涂之举。自顾自的拿过针线活,开始给儿子做些贴身衣物。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多温情的时刻,偏偏林珏、清岳两个大嗓门,站在窗头外不住朝屋内喊道:“姐夫姐夫,晟儿醒来了吗?”“你们俩要干什么?”陈恒知道这俩小子没憋好屁,直接开始盘问。“姐夫,让我带外甥出去玩啊!”“就是就是,我们带他出去见见世面。”林珏和清岳一唱一和,倒是有趣得很。正巧赶上府衙的文吏有事禀告,陈恒忙把他们喊进屋里陪孩子,自己则起身去外堂处理公事。…………孩子的满月礼上,晟儿不止收到他外祖父外祖母的礼物,更有李贽命宫中司匠准备的一把长命锁。谢过皇恩后,陈恒与赶来的亲朋挚友欢聚一处,共享平静岁月的喜庆。席间,他倒是听闻薛蝌的一件好事。今年秋日,他就要跟夏家独女成婚。这么大个事,自然少不了饮酒数杯。陈恒感慨薛、夏两家的奇妙缘分,又问起薛蝌如何俘获夏金桂的芳心。薛蝌无语道:“瞧你这话说的,哪是我降伏她啊,是她降伏了我。”宝琴亦在旁边揭穿薛蝌的老底,直言道:“是夏家婶娘托了媒人上门,爹娘才知道此事。”“然后呢?”陈恒忍不住开始八卦。“自然没有我哥什么事。”宝琴失笑道,“这夏姐姐好生厉害,媒人提亲前,她在扬州街头堵住我哥,逼问道:今日你若不答应娶我,明日我就上你家门口开始哭。”此话听的陈恒大为震惊,没想到夏金桂竟是这般敢爱敢恨的性子,又对薛蝌同情道:“薛兄以后怕是要辛苦一二……”“胡说,夫为妻纲!纵然她是河东狮,我……我也能治的了她。”薛蝌强辩着,倒让钱大有和江元白笑出声,连道自己不相信。…………二月刚过完,朝廷就下发明旨,准备在闽地、浙地重建海师。陈恒是在朝廷邸报上看到这个消息,刚刚调任浙江水师郎将的辛素昭,正为自己的新差事备感头痛。说好打完这场战,就放我回边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