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不到。赵高就离开了胡府。嘴角带着一抹冷冽而讥讽的笑。又说动了一人。赵高抬起头,望着昏暗的天穹,低语道:“世人只知财帛动人心,但世间真正动人心的,从来都是权势啊,就算始皇帝都是如此,又何况下面的臣子呢?”“如今我赵高已没什么能失去的了。”“那我也再无顾虑了!”“这一次。”“我赵高不愿再俯首贴耳、摇尾乞怜了。”赵高收回目光,背脊已再度弯曲,他张望了一眼四周,消失在了茫茫白雪中。不多时。胡毋敬的府宅中,几名隶臣快步跑出。将一份信函送到一些官员手中。胡毋敬并没有将赵高对自己说的事,详尽的告诉给他们,只是述说了一下自己的委屈跟不满,以及想跟这些官员见上一面。他固然答应了赵高。但又岂会这么轻易就涉足进去?若有人将此事泄露出去,那可就真要出人命的。未到最后关头,他都不会道出的。一月的天是冰寒的。而在很多人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赵佗的车马已缓缓驶入了咸阳。只不过赵佗很是低调,除了朝中大臣知晓外,外界鲜有人知晓,至于是自愿还是被迫,这就只有赵佗自己知晓了。回到咸阳的赵佗很安静。很少跟人来往。或许是冷风刺骨,亦或是雪压枝头。咸阳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显得很是静谧,唯有那间医馆,始终人流不绝。医馆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已诊治了成千上万人。与此同时,咸阳城中原有的医者,同样为医馆吸纳了进去,甚至不少在地方小有名望的医者,若是遇到棘手的病情,已能直接去询问朝中太医,甚有医术精湛者,同样能在这间大医馆中当值。见医馆未有撤销的情况,大秦医馆彻底名声大躁。享誉天下。成为不少医者跟病人的神圣之地。而在这一个多月里。嬴斯年也习惯了生火做饭,担水劈柴,虽然心中很是不满,但也实在不敢违逆。而在跟嵇恒相处了一个多月。他也渐渐察觉到了。嵇恒似真的随心所欲,根本不对他做任何约束。还有……这边的伙食比宫里好。同样是羊肉、鱼肉,嵇恒就能做出花,而且味道一个比一个鲜美。他是大饱了口福。当然也借机学会了用筷子。天微微亮,尚未鸡鸣。嬴斯年就已经起床,被褥算不得单薄,只是一旦没了炉火,那一床被褥实在留不住热气。他打开屋门。来到泥土僵硬的小院子,深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而后如往常一般,去到水井旁,搓了搓手,将一旁结了不少冰的木桶,扔了进去,听得‘咚’的一声,他向下望了几眼,黑不溜秋,看不清井里的具体情况,但见绳子往下坠,也是连忙摇动水井轱辘的把手,将水桶摇了上来。而后他弯着腰,双手拎着一木桶水,一摇一晃的朝后厨走去。走到厨门前,用肩膀顶开屋门。将水桶拎了进去。他用沾有硫磺的小木柴,在刀火石上用力一擦。只听得‘炽’的一声。硫磺中蕴含的阴火便化为了阳火。火苗很微弱。但已足够生火了。赢斯年打了个哈欠,最开始见到这打火一幕时,他还颇为惊奇,还问了嵇夫子好多问题,只是在用了一段时间后,也渐渐习以为常,而如这硫磺火柴一般的小物什,嵇恒家中有很多。他因此是受益匪浅。大开眼界。不过再惊奇,都不能影响做饭。若是耽误了夫子吃饭,嵇夫子是真会打骂的。灶台里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火声。厨屋也热和了起来。赢斯年一手加着木柴,一手撑着小脸,却在心中算着,等会该问嵇夫子要多少钱。家里没多少米了。比划着比划着,他就取出一截木枝,用木屑灰,在地上算了起来。只不过用的是数字。“城中现在米贾石八二钱,夫子每日要有鱼肉,一日也要两三钱,还有各种野菜,柴、盐、油……”赢斯年算了一会。只感觉有些头大,这一天花销好高。如今。随着赢斯年的到来,原本由扶苏负责的算账,就落到了赢斯年头上。不过赢斯年算术并不算好,嵇恒为此花了好几天时间。甚至几度想将赢斯年送回去。即便如此。赢斯年也仅仅是从扳着手指头算,变成了拿个小木棍在地上算。一旦数目太多,或者太过精细,就有点算不过来,而这其实才正常,赢斯年也才十一岁,在这个算术并不算发达的时代,能掌握基本的算术,已很不容易了。赢斯年轻轻叹气一声。又往灶台里加了一把柴,开始背起了九九乘法。这是嵇恒的硬性要求。当屋里飘着饭香时,嵇恒终于起床了。这时。赢斯年已将早饭盛好。他们的早饭很简单,一碗稀粥,一碟野菘腌制的泡菜,还有一个鸡蛋。吃完饭。赢斯年开口道:“夫子,家里要没米、柴了。”说完。就向嵇恒伸出了手。嵇恒只将吃完的碗放了上去,淡淡道:“钱的事,不用问我,找你父亲去。”“我们的开销,都由他负责。”“哦。”赢斯年点点头,将碗堆在一起,抱着去了厨房。嵇恒满意的点点头。他觉得有个小跟班有时也不错。至少不用自己动手。就在嵇恒悠闲的躺在屋里,享受着餐后的静谧时。屋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屋门被直接推开了。数道身影警惕的进到了室内。听到屋外传出的声音,赢斯年小跑着到了院里,呵斥道:“你们是什么人?谁让你们进来的。”“我命令你们出去!”赢斯年难得的硬气了起来。只不过,他的话语并无作用,也无人听命。这时。嵇恒的声音传来。“赢斯年,洗你的碗去。”“这里跟你无关。”说着。不知从哪掏出一袋钱,扔在了赢斯年怀里,而后开口道:“洗完碗,带几个人,去集市买东西。”赢斯年一怔。他狐疑的打量了几眼门口。并不敢质疑。只得将钱袋子踹进袖里,然后老实的去了后厨。安静稍许。一道身影踏入了院中。他的步伐缓慢而沉重,身形有些佝偻,面色也很是消瘦。已无过去的气吞万里如虎之势。但眼神依旧睥睨。嬴政!此刻嬴政面色冷峻得像石雕一样。他看了眼赢斯年离去的方向,冷哼道:“朕的长孙,你平时就这么对待?”嵇恒轻笑道:“陛下之长孙,既交到了我手中,自然是听我安排,而且眼下不好吗?比宫中少了几分贵气,也多了几分生机,出身在宫闱高墙的公子,平时哪里能体验到这种寻常生活?”“即便如此。”“他也多了几分匠气,少了几分变通。”嬴政默然。他朝身后抬手,让这些侍从退下。他目光平静的扫过这间小院,神色慨然道:“这恐是朕最后一次过来了。”嵇恒轻叹一声。将屋门打开,迎接始皇到来。始皇哈哈一笑,大步迈进了其中。只是身形有些不稳。不过嬴政并未让人搀扶,虽脚步有些慢,但依旧坚定的靠自己走到了屋里,只不过刚靠近大案,就直接席地坐下了,面色更是苍白一片,他的身体已很难支持这般行动了。嵇恒没有出手。只是眼神有些唏嘘。一代帝王,终到了迟暮之年。“朕此刻是不是很狼狈?”嬴政平静异常。嵇恒摇头:“以陛下的身体状况,能支撑着前来,就已十分不易了。”“哪有狼狈一说。”“只是陛下大可不必如此。”屋内静如幽谷。良久。嬴政才平静开口,眼中满是不甘:“嵇恒,朕,行将到头了。”“陛下若真行将到头,就不会来我这了,而是去见太医了。”嵇恒淡淡道。嬴政哈哈一笑,道:“朕的确还能撑一会,但撑不了太久了,朕这次前来,只是想问一些事。”“陛下请问。”嵇恒道。“你认为这大秦天下还能继续吗?”嬴政很平静,殷殷目光中包涵着希冀。嵇恒沉默。他摇了摇头,缓缓道:“不知道。”“或许能,或许不能。”“非我能定。”“而且能与不能,就算真说出,也无意义。”“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我亦不能改。”“而今唯一能做的,便只是尽力而为。”“朕同样知道。”嬴政声音轻微,却异常清晰:“只是朕不舍啊。”“朕为这天下付出太多太多了。”“朕心中不安。”嵇恒给嬴政倒了一杯热水。他坐回原位,却是淡淡道:“世事难料,谁又能妄定结果?陛下你没有必要想这么多,而且城中开设有医馆,陛下若是真想多看看,可以将自己的病情详细的公布出去,以召集天下医者商议,或许能拿出医治之法。”闻言。嬴政脸色蓦得一沉。他怒喝道:“你是想让朕将自己交给那些医者摆布?”嵇恒淡淡道:“皇帝也是人,也会生老病死,医者只负责看病治人,若是不将病情如实的告知,医者又如何对症下药,又如何开方治人?你这猜忌心思太重了。”“相信是很困难的事。”“但有时,也只能去相信。”“大秦有四十二郡,七百多个县,地方医者数量不少,或许在宫中一些太医眼中,陛下的病是无药可治,但在地方的一些医者眼中却未必,有时候未尝不能放下心中的成见。”“不过……”“这由你自己决定。”“我自不会去多加言语。”嵇恒闭口不再言。嬴政冷冷得看着嵇恒,也是拂袖不再去说。他问道:“你让扶苏做的这些事,可有多少把握?朕想知道全部。”嵇恒目光微沉,摇了摇头道:“谈不上把握。”“重点在利。”“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只要利益足够大,万事皆能成,朝廷放出的‘利’,能不能让关东心动,就要看后续了,不过后续会做那些举措,我不能告诉陛下。”“恐不是不能,而是不敢吧。”嬴政冷笑道。他双手撑在大案上,额头渗出了一层细亮的汗珠。他深吸口气,继续道:“你当真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你现在的所有举动。”“都是在为一件事做铺垫。”“就是朕死!”“这才是你不敢给朕说的原因。”嵇恒沉默。也算是默认了。嬴政讥讽一声,嗤笑道:“这一两年,你为扶苏谋划的所有事,都只有一个出发点,便是助他稳定朝堂,你真以为我看不出?”“这两年,你借各种政策,缓和朝廷跟地方的关系,削减地方将领的兵权,主动跟匈奴交好,为的就是帮扶苏上位扫清障碍。”“而过去朝中跟扶苏有过争议的大臣。”“也在你的布局下。”“被一步步清理出了朝堂。”“此后你并未就此松手,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如今你竟将主意打到了朕的头上,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这是朕的大秦。”“朕的大秦并非是非你不可!”嬴政怒目而视。这一刻。原本有些虚弱的始皇,仿佛一下子又焕发了生机,变得无比凌厉跟冷酷。眼中充斥着杀意。嵇恒轻笑一声,小酌了一口茶水。他看向始皇,淡淡道:“陛下不用吓唬我。”“我不吃这套。”“再则。”“我做的有错吗?”“人终有一死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陛下以疲惫之身,依旧巡行天下,为的不就是借己身威慑宵小吗?”“而今陛下身体越发衰弱,这样做固然让人很难接受,但就现在的情况,这就是大秦最好的选择。”“而且……”“嵇恒没算计过陛下。”“现在的一切谋划,都止于陛下活着。”嬴政不置可否。那是因为他还活着,所以才会止步于此。若是他死了,又岂会再止步于此?嬴政一脸愠色。他很讨厌甚至是厌恶,有人算计到自己头上。尤其这人还将自己视为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