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酒舍。张良回头看了眼,眼中充满了冷色。单父县巫马枢等人打心眼里根本就瞧不起他。因为他们是官。而自己只是落魄的贵族。他们从一开始就表现的很倨傲跟高高在上。张良若是没有猜错,这些人恐还会将自己也算计进去,因为他的名,明显比张耳、陈余更有用,不过张良也并不在意,他在意的仅仅是这些人真的听信了。张良低语道:“人心。”“世上最为复杂的便是人心。”“而嵇恒算计最多的也是人心,但人心算计,最终都要落到利益上,嵇恒是如此,如今我也变成了这般,嵇恒算的是这些官员不会铤而走险,而我算的是利益动人心。”“只要利益足够大,大到这些人愿意去铤而走险。”“那便有成事的机会。”“如今我勉强算是成功了。”“但还不够。”他转过身,看了下四周,朝不远处的另一间酒舍走去。他还有一场酒宴要去。只不过对于这一场酒宴,张良显得郑重不少,在临近时,还特意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而后才信步踏入到这间酒舍。跟单父县诸官吏见面不同,在这边的张良很受人尊敬。刚听闻消息,便有人主动来迎。魏咎快走几步,满脸春风,笑着道:“张兄,我们这次已等你多时了。”张良笑了笑,拱手道:“让诸位公子久候了。”“事情弄得如何了?”一旁的魏豹略显急促的问道。不过魏豹刚开口,就被其兄长魏咎瞪了一下,魏豹满脸不情愿,但见魏咎一脸严肃,也是沉闷的哼了一声,没有再去多嘴。张良道:“幸不辱使命。”闻言。魏咎脸色一喜。他主动邀请道:“张兄请上座。”张良点了点头。几人前后的进到了酒舍中。在这间宽敞的屋子里,还有着几人,都是魏地的贵族。张良一一见礼。众人见状也起身还礼。在张良等人入座后,魏咎大手一挥,直接让酒舍的小厮上酒肉,而后更是主动通饮了一杯,笑着道:“我们这些魏国贵族,在这十几年里,可谓是无比的窝囊,地方的这些官吏,对我们也多是不假以颜色,看似跟我们走的很近,实则一直都貌合神离。”“只不过过去我们需依仗这些人替我们遮掩。”“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今,有张良兄相助,这些地方官吏,只怕怎么也想不到,张良给他们献的策,会成为吊命的绳索,而这些首鼠两端的地方官吏,最终只能倒向我们。”“我们魏国贵族蛰伏这么久,终于能扬眉吐气一次了。”魏咎很是开心。他们这些年过得并不舒适。相较边远的楚齐,他们魏地离关中太近了。秦廷过往无论是征伐匈奴,还是巡行,都要从魏地经过,这也导致,他们不得不像过街老鼠一般,到时东躲西藏,唯恐为秦廷发现,遭受灭顶之灾。而这也导致,地方官吏,对他们并不上心。甚至背地冷语相对。他们为此忍气吞声太久了。张良小酌了一口,笑着道:“诸位的遭遇,张良同样感同身受,韩国相较魏国更靠近关中,受到关中的影响也更大,当年王绾更是将天下两分,赵魏韩之地一道,燕齐楚之地一道,而这个划分依据,便是以地理远近,平乱难易而决断的,我等赵魏韩三地,在秦人眼中,便是近地,秦军轻易可掠至。”“也正因为此。”“我等三地之官吏,大多更摇摆于秦。”“对我等自是相较蔑视。”“除了早些年,秦未横扫燕楚齐时,我等三地尚还有一些挣扎,等到秦一统天下,我等三地相较另外三地,已越发沉寂,甚至如一潭死水。”“张良不才。”“想要变一变这个格局。”“这次秦廷意欲在关东修建中转仓库。”“这便是我们的机会。”“韩地太小。”“离秦太近,连我昔日好友,如今也倒戈为秦了,因而我只能退而远之,远遁到了魏地,幸好诸位公子热血未凉,依旧跟张良一样,有着赤诚的复国之心。”“吾道不孤也。”郦食其笑着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张兄,详细介绍一二,对于张兄之谋划,在下实在愚笨,始终未理清。”张良笑着点了点头:“这些年,我跟秦廷打过不少交代,也对秦廷之行事风格颇有研究。”“只不过诸位恐意识不到。”“如今的秦廷早已变换了行事作风。”“更为务实,也更唯利。”“这次秦廷意欲在关东修建中转仓库。”“看似是为了开源节流,实则并非如此,而是意欲加强对关东的控制。”“关东虽在秦治下,实则地方势力盘根错杂,秦廷很难将手触及到关东深处,而这次巡行,始皇便借镇抚关东,对江东的郡县进行了一番严肃的整顿,效果斐然。”“然秦廷并不会就此停手。”“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只不过地方的官吏丝毫意识不到。”“他们根本就没想过,秦廷已经变了,也根本不会信任他们,他们还自以为是,以为只要能继续糊弄住,便能跟过去一样,安枕无忧,但这种想法,实在太过天真了。”“秦廷或者说是扶苏。”“唯利是图。”“他们图的绝不是节流的小钱。”“而是过去一直被地方势力控制的盐铁商贸。”“过去这些盐铁交易,其实是商贾在经营,而官山海之后,很大程度落入到了地方势力手中,而这些地方势力身后多有当地的豪强跟官吏撑腰,虽每年会上交不少钱粮,但过去为商贾牟利的财富,如今都落到了地方势力手中。”“而且这部分钱粮还占大头。”“这些年地方隐匿人口成风,地方对盐铁的‘需求’变少。”“也是助长了地方更大的贪墨。”“地方盐官铁官的账簿上,每年盐铁的商税越来越少,地方官府以人口逃匿为由,将这些少了的商税掩住了,只不过地方官府的胃口越来越大,账簿上的商税越来越少,也越来越难糊弄了。”“然这种心思算计,秦廷又如何看不出?”“因而便有了这次的中转仓库。”“让地方官府将‘盈余’的盐铁给交上去。”“不过地方官府不以为然,只想着拆东墙补西墙,从其他地方挪用一点,然后交上去以交差,也都想着秦廷后续会返还下来,但他们很多都不敢面对一件事。”“便是秦廷不还呢?”“或者是故意拖着压着?”“而这就是我说服单父县官吏的理由。”“单父县不产盐铁,没办法填补空缺的,而且这些人贪婪无度,根本不愿自讨钱粮去填补,因而我便建议,他们制造一场‘盗窃事件’,将这些已出手的盐铁,给平账了。”“正好巨鹿有一伙盗贼。”“人数有近百人,过去靠劫掠为生。”“单父县运送的盐铁,若是走水路,便会经由巨鹿的大泽,到时为盗贼劫掠,也未必不可,如此便能将问题全部推到彭越等强盗身上,而后单父县便可号召附近几个县,对彭越等强盗进行围剿。”“若是能杀了彭越,那自然一了百了。”“若是不能。”“以他们的蛇蝎心肠,恐多半会强抢地方黔首,以为是彭越分发下去的,用以交差秦廷,不管最终结果如何,他们都能从这种的大漩涡之中脱身,还能将过去的假账给平了。”“甚至……”“还能在地方民众身上搜刮不少。”张良目光冷漠。郦食其蹙眉道:“但这跟我们有何关系?”张良笑了笑,道:“若是他们当真被‘抢’了,你认为秦廷会不会上心?”郦食其迟疑了一下,凝声道:“若按你所说,秦廷定会在意,因为担心有人效仿,若是人人都这么做,秦廷这次的事,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也会让地方官吏对秦廷更加轻蔑。”张良点头。他冷声道:“所以秦廷一定会派人下来查的。”“而且多半是能查出问题的。”“即便这些人遮掩的很好,但秦廷要的是关东的财政大权,所以没有发现‘问题’,也一定能找到其他‘问题’,到时这些人同样会遭殃。”“甚至秦廷的动作会无比迅速。”“绝不会给其他地方官员太多观望的机会。”“除此之外。”“秦廷甚至还会加以防范,倒逼地方官员尽快将事情做完。”郦食其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也明白其中道理。他沉声道:“那为何魏兄会如此兴奋?认为此事对我等大有裨益?从目前张兄的话来看,最终获益的要么是地方官吏,要么便是秦廷,这都跟我等无太多关系,而魏地的地方官员,跟我等一向貌合神离。”“这又是什么原因?”郦食其一脸疑惑。张良笑了笑,眼中闪过一抹冷色。他沉声道:“这是正常的情况,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干扰,的确如郦兄所言,跟我等无关。”“但若是秦廷派下来的官吏死了呢?!”闻言。郦食其面色微变。他猛地看向张良,眼中满是严肃。他凝声道:“张兄,想对秦廷官员动手?”张良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去年濮阳陨石刻字,始皇一怒之下,杀了周围十里之民,说到底,当时正犯只有一人,若郡县能将这个正犯捕拿到案,这十里之民何须杀也?”“而这次若是官员被杀。”“无疑是当众打了秦廷的脸,始皇震怒之下,恐会直接牵连整个砀郡。”“到时地方官吏岂不人人自危?”“这便是变数!”“地方官员也好,秦廷也罢,都想不到有人会对朝廷官员下手,有心算无心之下,得手的几率很高,而一旦得手,那就直接将砀郡推到了风口浪尖,地方的这些官吏,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尤其本就暗藏异心,恐根本就不知所措,到时想要活命,便只能倒向我们这边。”“而这只是其一。”“其二……”张良抚须,精明道:“砀郡官员的死活,我们其实并不在意,但因为此事彻底闹大,也无形间会破坏了秦廷的本来计划,让其他地方官吏得到更多观望的机会。”“到时秦廷修建的仓库里,只会提前到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则是会拖延住。”“如此以来,秦廷的计划就落空了。”“若是秦廷真按约定,只留存几个月时间,便会再度下发,到时一切好说,若是秦廷直接截留住了,你认为还没有将盐铁运过去的地方官员会如何想?岂不会对秦廷心生忌惮跟不满。”“到时这些人无疑会跟秦廷越发不信任。”“也会慢慢倒向我等。”“其三……”“若是砀郡的地方官吏真豁出去,明知必死的情况下,我们也可顺水推舟,在地方造势,让砀郡直接乱起来,到时也会牵扯住秦廷更多注意跟心神。”“而我等则能趁机拉拢说服地方势力。”“壮大我等自身。”张良缓缓开口,眸间很是明锐。闻言。郦食其愣了一下,随即面露大喜。他抚掌称快道:“张兄大才,不出手则已,出手就惊人啊。”“只怕单父县这些官吏,还以为自己真得了便宜,可以将秦廷给糊弄过去,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等才是真正的黄雀,而秦廷在张兄手中,也只是螳螂罢了。”“哈哈。”其他人也纷纷大笑。这层层算计下来,属实让人防不胜防。连他们身在局中的人,尚且都没有直接看明白,又何况砀郡的其他人呢?更何谈远在数百里外的秦廷?如此一来。魏地地方绝大多数势力要倒向他们,秦廷也会颜面大失,真正的赢家,只有他们魏地贵族,若是其他五地,也跟跟上,秦廷只会被搅的焦头烂额。他们则一扫过去之颓势。魏咎笑着抚须,举杯向张良道:“我魏地有张兄相助,当真是如虎添翼也。”“我敬张兄一杯。”“我也敬张良兄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