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日后。单父县这一段时间,集市口便没有消停过。每日都有官吏被杀,每日都有豪强、乡绅被抄家,从这些人家中搜刮到的钱粮,只是公布出了大概的数额,也是让人不由感到骇人惊闻。仅是巫马氏一族抄没的粮食,就高达一千多石,这近乎是单父县两百多户人家的‘税田’。要清楚。秦律下,每户人家平均缴的粮食也就四石四斗五升,而这还仅仅是抄没到的粮食,至于其他的金钱、布帛,田宅等等,更是多的七八辆马车都装不下。这还仅仅是一家。像是巫马氏这般的大家族、大豪强,在整个单父县至少是十几家。在各乡里还有不少乡绅豪强同样家底殷实。这一番抄没下来,秦廷从单父县收上的粮食就高达了万石,而单父县总共田地也就四十几顷,一顷一百亩,一亩产粮一石五,这些收缴上去的粮食,近乎是单父县两年的产粮。当这些抄没情况,随着布告公布出去时,全场一片哗然。对于巫马枢、李林等官员的叱骂,更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停下,即便这些人早已身死族灭,依旧有不少人跑到他们旧日宅院外唾弃、扔石头,仿佛不这么做,难以消解他们的心头之恨。对于秦廷的肃清也是极力的支持。如今这些钱粮已被装上了马车、牛车,正向敖仓运送。城中难得安宁下来。而彭越在三日前,也为官府宣布,跟巨鹿盗船之事无关,加之主动自首,可减轻罪罚,过去又是为地方官员压迫,因而只是罚了彭越服徭役半年,服役结束,便能恢复自由生。与此同时。城中的普法之事并未断绝。每日都有法官,在城中的土台上,宣讲秦律,为单父县民众普法。有巫马枢等人伏法在前,这番普法的效果也是斐然,一改过去单父县民众对秦廷的不满,以及对秦政的埋怨,连带着还生出了不少好感,尤其是蒙毅到来后,无形间减轻了地方很多‘苛捐杂税’,更是引得单父县民众一阵称道。不过这些事都非蒙毅亲自做的。他只是吩咐了下去。在附近郡县征调的官吏、士卒悉数到齐后,蒙毅毅然对砀郡进行了大清理,砀郡二十一个县,近半数官府遭到了查办,数以千计的官吏锒铛入狱,朝廷从中抄没的官吏家宅、豪强,更是多达上千户,收缴上的田地,更是占了砀郡近六成,至于钱粮,更是高达数十万石。一时间。砀郡官不聊生,为吏者全都惶惶不安。唯恐朝廷会查到自己身上,将自己一家老小全部入狱。而这自是引得民众拍手称道。连连叫好。蒙毅也因此得了‘铁面判官’之名。不过蒙毅下令的确很干脆利落,也是毫不留情,更不容任何沙子。违法必究,执法必严。然在蒙毅大刀阔斧的整顿下,砀郡也出现了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官吏短缺。即便朝廷已从四周郡县抽调了人手。但蒙毅下手太狠。一下子处理掉太多官吏,造成了砀郡的权力真空,很多官职都空悬,没有人能够接替,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很多抽调来的官吏,不得不身兼数职,这么高强度的连轴转之下,大多数人身体也渐渐吃不消。在前面高强度审讯之后,不少官吏已生出了不满跟抵触。此刻。单父县县衙。不少官吏聚集在一起。吴广拱手道:“巡察,这砀郡不能再这么镏铢必较了,如今砀郡二十一个县,其中十一个县都被严治,其余十个县也都抓了不少的官吏,依我看,就到此为止吧。”“现在地方官吏奇缺。”“我等虽有心,但实已无力了。”“最近十日,我们人人身兼数职,日夜不休的处理政事,实是累的够呛,而今也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了,还请巡察体谅,也请巡察向朝廷请命,让朝廷加派一些人手过来,不然仅靠我等,恐是处理不完这么多政事了。”吴广一脸疲态。早已没了之前的意气风发。实在是太累了。他还胜在年轻,可以支撑一下。像是刘季这些上了岁数的,在这段时间,更是累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这次会议更是直接没来,就为了去恢复精神。蒙毅目光依旧放在秦律上。似根本不在意吴广等人的述求。见状。吕泽也有些急了。他急声道:“巡察,下吏知晓巡察一心正法,也想要将砀郡违法之人,一查到底,但仅仅靠从各郡县调来的一百来人,实在支撑不起,这么庞大的政事,下吏身兼数职,已很是勉强,若是继续对砀郡剩余县进行清理,只怕下吏根本撑不住了。”“请巡察三思。”“请巡察三思。”“……”大堂内众官吏齐声呼喊。他们是真的累了。就算是牛马,也不能这么用啊。就没有歇息过。蒙毅淡漠的抬起头,平静的从在场众人脸上扫过,的确看到了深深的倦意跟疲惫,他沉声道:“肃正砀郡的事,不会停下,不过你们的需求,我已知晓,我会向朝廷禀告的。”“尔等的疲倦,蒙毅也清楚。”“然大秦律令严明,不能轻易变更。”“故请诸位再辛苦一段时间。”“不过,砀郡剩余十县,我会酌情放缓,等朝廷派下的官吏到达,再行严查,至于尔等的功劳,我已命人登记,等日后砀郡之事平息,便会禀告丞相府,我蒙毅也定会亲自为尔等请功。”蒙毅声音很清冷。却带着一抹不容置疑的冷漠。闻言。吕泽、吴广等人对视一眼,也只能无奈的点点头。他们这段时间已深刻认识到蒙毅的刚正不阿,一切都以律令为准绳,凡是超出律令外的事,蒙毅一概不准,也绝不容留情,铁面无私到让人有些发怵心悸。尤其是前面有人私下建议,能够在砀郡不严格执行‘无宿治’。结果却遭到了蒙毅的呵斥。更是直接列举《商君书》的内容。以日治者王;以夜治者强;以宿治者削。无宿治,则邪官不及为私利于民。而百官之情不相稽。正因为蒙毅太过冷酷无情,甚至是有些不人道,也是引得私下不少官吏吐槽埋怨。即便如此。蒙毅依旧我行我素。不为所动。只是蒙毅的回答太官方了。等朝廷将人派来,已不知是何时,也不知还有多久。若是继续这么高强度处理政事,他们已不敢想自己会累成何样。这时。蒙毅继续道:“吴广,等会去城中市集张贴布告,告诉地方民众,朝廷收缴上来的田地,并不会分发下去,而是收为国有,日后他们可从县衙获得田地的耕种权,每年按律向朝廷征缴田租即可。”“而为地方民众租种的田地,不再列入到‘舆田’,也不再享受不交租的特例。”“一切按自耕田收税。”闻言。众人目光微动。这段时间,其实不少人都在询问,如何处置这些田地。若是全部收为舆田。即官田。让官府直接经营,秋收上来的粮食,直接收入国库,只怕单父县很多人都活不下去,毕竟过去虽然没有田地,但至少还有成为佣耕这条路,若是直接征为舆田,那可是要直接断了很多民人生计。如今蒙毅开口,也算给了解释。只是蒙毅给出的办法,似跟之前颁布的田令相悖,还回到了大秦旧有的田制。田地国有,民人只有耕种权,没有所属权。只是真的能这么做吗?他们存疑。这已公然违背田令了。吴广试探道:“巡察,大秦现有田令,似不是这样的,巡察这么公布,朝廷怪罪下来,我等恐是承担不起啊。”蒙毅拂袖道:“无妨,我自会禀明情况。”“而且前来砀郡时,我便已向陛下请过命了,许我在砀郡便宜行事。”“此事尔等尽管颁布下去。”“一切事由我承担。”“诺。”吴广等人连忙应诺。他们现在也明白过来,蒙毅这次前来,恐是带着目的来的,而从单父县收缴的赃款赃物上来看,大秦当时变更田令,的确大为不妥,不仅没有缓解民人无田的尴尬处境,反而加剧了土地兼并。如此倒像是在拨乱发正。只是关东跟关中毕竟是不同的。这边田地私有长达上百年,根深蒂固,想要撼动旧有田制,谈何容易?还容易引得其他地方不满跟恐慌,到时若是出了状况,只怕蒙毅也担待不了啊。不过蒙毅既已开口,他们自不敢拒绝。何况,他们大多人过去很多都是旧有田制的受害者,而今朝廷注意到,也算是一件好事。随后,蒙毅又宣布了一些事。便让吴广等人退下了。他作为代理县令,每日处理的政事更多,而且他还是巡察,整日要负责的事项更多,若真是论累,他其实才是最累的,不过蒙毅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他很清楚。自己肩上的任务很重。接下来,要处理的事很多。如今一月之限将至,到时朝廷便会开始对整个关东下手,将主管‘经济’的官员进行清查,到时只怕天下会更加动**不安,他虽不解为何扶苏会这么急切,甚至是有些急不可耐,但身为臣子,只能奉命行事。他现在唯一期待的,便是扶苏能处理好后续。不然又是动了田令,又是插手经济大权,只怕关东真会闹起来。甚至是乱起来。他虽带了四千名士卒。但若是铺开到关东,完全算不得什么。也根本压制不住。蒙毅眉头浮现一抹愁思。他摇摇头。并没有太多心思想这些,如今他当务之急是将政事处理好。他喝了一口浓茶,提了提精神,再度投入到日常的政事处理当中。蒙毅对单父县砀郡的处置。很快传至天下。引得天下一片哗然。地方民众知晓是拍手称快,甚至不少人希望蒙毅来他们郡县,而地方的官吏闻之,则是不由色变,至于地方豪强跟贵族,听到蒙毅的狠辣果决,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实在太冷血了。近乎将整个砀郡官府连根拔起。上万人入狱,近千人被杀,抄没了不知多少的田地、钱粮。所有人都对蒙毅生出了惧色。铁面判官名副其实。江东。张良坐在一艘小船上,顺流而下,他手持一份信函,看完上面的内容,不由叹息一声:“铁面判官?这蒙毅果真是一枚好棋子,本就法吏出身,又有其兄光环笼罩,注定是铁血无情的,而今这番大刀阔斧下来,却是将天下吓得不轻,我跟魏咎等人在砀郡所做的事,几乎都被化解了。”“影响力微乎甚微。”“只是……”“杀了这么多人,抓了这么多官吏,秦廷又当如何补充?”“就算蒙毅能够让人不多心,但这么多数量官吏的缺失,秦廷又当从何处找补?”张良蹙眉。不过他并未想太多。他知道,秦廷既然敢这么做,敢这么疯狂,定有着后续,他在魏地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成全了秦廷,而今自不会再插手分毫,也不会去太过关注,他只需按照自己的想法,将自己要做的事做好。到时回过头来,自能将一切梳理好。时间一天天过去。在蒙毅下达的一月之期内。各地郡县,都已派相关官吏,去到了附近郡县,监督盐铁入库之事,有着砀郡的前车之鉴,并没有多少郡县敢再冒头,也没有多少人敢恶向胆边生。毕竟……蒙毅是真的无所顾虑。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他们可不想牺牲自己,成全其他郡县,尤其这牺牲,恐是牺牲大一堆人,他们又岂能甘愿。在砀郡的大清洗下,大秦的政令,终于高效的执行了一次。随着关东无事,天下进入到了难得的平静期。只不过在关东陷入平静时,一份令书正从咸阳,日夜兼程的送至了北原,送到了长城军团。在苏角等人经手后,也是随之传至了各大军营。自此。流转到了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