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默然不语。眼中充满了凝重跟深思。在嵇恒的精心讲解下,他已渐渐听明白了。天下缺钱。尤其是缺秦半两。秦一统天下之后,推行了统一货币,但因朝廷垄断了铸币权,朝廷每年能发行的货币数量是很有限的,而天下又始终没有这么多可用于流通的钱币,因而地方自发的回归到了使用旧有货币的道路上。这是天下自发的选择。嵇恒的想法,便是让货币真正‘一统’,让六国货币再无容身之地,彻底沦为废币,也彻底失去购买力,如此一来,关东很多豪强、贵族、贪官污吏的钱财,都会大幅贬值,甚至很可能直接变得一文不值。这对关东的打击是很大的。也利于中央集权。甚至这本身就是中央集权的一部分。正常来讲,若是大秦真的颁布如此政令,执意强推,只会让下面的人阳奉阴违,也会日渐落得跟现在一样,只停留于表明,而秦半两也大多只会流通在关中几地,对于天下的影响微乎甚微。只是一份空文。然而随着朝廷下放铸币权。这也意味着,地方势力可以私自铸币。天下是大秦的,大秦这个实际上或者在关东不少人心中名义上的天下之主,对于天下的影响力是有目共睹的,若是能够,他们自希望自己手中的钱币,是能够通行天下的秦半两,而非是不为官方认可的六国货币。秦半两乃法定货币。为天下认可。他们又能私铸货币,自然会欣然同意,毕竟一本万利的买卖,谁又不希望去做呢?而且还是官方许可的敛财铸钱,这么一来,他们也就跟大秦站在了同一队列。这些人是不希望天下乱的。因为天下若是乱了,那他们铸的钱,岂不就没用了?因而自然而然就完成了分化。朝廷也借此,完成了对关东各方势力的拉拢打压分化,有权有势的势力,在这场博弈中为大赢家,而有权无势的,无权无势但有钱的,则会遭到很大程度的削弱,即便这些人互相勾结,实力同样会受到削弱。强者更强,弱者更弱。再则。朝廷放下了铸币权。这对于天下有权有势的群体而言,无疑是一本万利的,受益也远胜于过去的贩售盐铁,因而虽然同样吃了亏,却也会获得更大的利益,在一番权衡之下,大多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加上朝廷本就提前让他们做出切割,因而最终很容易就妥协了。这就是一场阳谋。以利谋利。归根到底,就是贪财好利。通过朝廷的高压逼迫,迫使地方不得不放弃一些无势群体,从而酿就强者更强,弱者消亡的局面,如此一来,地方整体实力是有所削弱的,虽然有部分实力是增强了,但整体对秦廷的威胁却大幅减弱。过去是有权有势有钱的人联手对抗朝廷。如今有权有势的人独分一杯羹,而那些有钱无势,或者有势无钱的,要么只能依附于其他有权有势的势力,要么互相合作,试图去获得一部分获益,不然只会为那些更强的势力一步步吞噬殆尽。无论最终怎么做,都是关东的内耗。朝廷的目的已经达到。扶苏拱手道:“先生高见,扶苏佩服。”“通过此举,关东日渐紧张的局面,也将随之得到化解。”“这段时间,随着蒙毅在砀郡大杀特杀,整个关东其实都人心惶惶,唯恐蒙毅再度举起长剑,关东跟朝廷的不信任,也越发严重,若是继续下去,关东跟朝廷只会越来越离心离德,虽然这种貌合神离由来已久,但终不是个办法。”“朝廷只想收权,并未想天下大乱。”“现在整个关东都在等,等蒙毅的下一步,也在等朝廷接下来会如何做,他们很多人恐都意识到了,朝廷的举动不会就此停歇,因而若蒙毅真的再度出手,只怕地方就要乱起来了,地方势力虽然不敢明着对抗朝廷。”“却也深刻知晓,今日丢一城,明日丢十城的道理。”“若是朝廷就这么一路杀过去,恐等到蒙毅从第二个郡走出时,地方的各方势力就已暗中串联,开始在天下发动暴动,继而向施压朝廷,倒逼朝廷做出退让。”“这一月下来,朝堂争议不断。”“我同样深感压力。”扶苏轻叹一声。这一月来,随着蒙毅复起,以及砀郡事发。他作为主导者,在朝堂面临很大的压力,很多朝臣都认为当初的建议是错误的,就不该在关东修建中转仓库,不然朝廷也不会落得这么进退两难的地步。他这一月已被弹劾了很多次。御史府的御史,弹劾的奏疏,更是如雪花般,送到始皇案上。他其实也清楚,这些御史并非真对自己有恶意,只是单纯的认为那个政策不对,想要始皇下令废止,以免事态进一步失控,从容落得举步维艰。正因为此。在咬牙硬挺了大半月后,扶苏终于是坚持不住,跑来向嵇恒求助来了。这些建议的确出自张苍之口,但未必没有嵇恒的影子,而且当初嵇恒便主动提过,只是他因为一些事情,心思很杂乱,并没有待多久,因而也没有完全知晓。而且关东局势的确有失控的风险。他不得不警惕。随即。他轻笑道:“如今有先生补齐后续,我悬着的心,终于是落下了。”“只要朝廷愿意下放铸币权,关东目前的剑拔弩张,也会随之消散不少,而且钱币大多存于巨富豪强、贵族、官吏手中,对于底层民众的影响很小,朝廷也完全可以放手去做。”“如此一来。”“朝廷在关东的政策便能继续推进。”“蒙毅也可继续高压威慑,收拢关东的经济大权,并借此去枝剪地方部分羽翼,继而让朝廷进一步加强对关东各郡县的控制,同时将更多官吏安插到地方,让朝廷对关东有更多的认识和掌控。”“二来,通过下放铸币权,会让很多贵族、巨富濒临破产,也会让很多豪强实力大为缩减,整体而言,暗自削弱了地方实力,巩固了中央集权。”“三来,进一步推进了大一统政策,让秦半两彻底深入人心。”“四来,铜矿铸币乃暴利,若是朝廷下放铸币权,定会引得各地的铜矿,纷纷投入到货币的铸造之中,对于关东私铸兵器甲胄,也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无论从何种角度讲。”“这都是利于中央,而有损地方势力的。”“关键还会引得地方内耗。”“朝廷坐收渔利。”嵇恒看了眼扶苏,摇了摇头。他淡淡道:“你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这件事没那么容易确定下来的,铸币权涉及的是君主的去哪里,下放铸币权,这无疑是在分权。”“而且下放铸币权,会导致越来越多的人,去搞采矿冶金。”“最终无人愿意种地。”闻言。扶苏脸色微变。他已明白嵇恒这话的含义。下放铸币权,固然很好,却跟秦制相悖。大秦自商鞅变法以来,就极为反对这种好逸恶劳,若是自己在朝堂上提出,只怕很多大臣都会不同,尤其是法吏出身的官员。更关键的是。这是分权。跟父皇的意愿相悖。扶苏面色变了又变,最终,眼中露出一抹坚决,沉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开始做了,便只能一条道走到底,绝没有半途而废,更没有中途返回的可能。”“我扶苏过去一直为朝堂诟病,甚至一直为父皇不喜,便是扶苏对法家并不那么认同,故当时朝廷很多法吏出身的官员,都对扶苏颇为微词,只是近几年,扶苏变化很大,这些法吏出身的官吏才渐渐认可了扶苏。”“但扶苏依旧是那个扶苏。”“他们心中的成见,或许依旧存在着。”“既然如此,那就让这个微词再大一点吧,我扶苏一人担之。”“只要最终对大秦有利,为父皇不喜,为大秦制式的法吏诟病,甚至是为天下人轻慢,我扶苏也不在乎,身在其位,有时候在所难免,若是连我都下不定决心,也不敢去承担这个风险跟后果,又岂能奢望其他人?”“扶苏愿意承受这个代价。”“也无怨无悔。”扶苏一脸正直,毫无半点犹豫。他不可能后悔的。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也容不得他反悔,一旦朝廷退缩了,便意味着朝廷对关东产生了忌惮,这对整个天下的影响是很微妙的,极有可能引起关东势力的进一步逼迫,这是扶苏不愿见到的。他也不想退。一步退,步步退,何时有头?如果局势在自身,他又岂能因爱惜羽毛,而错过这大好机会?嵇恒笑着点点头。他缓缓道:“你不用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样。”“朝廷的意见的确会很大,但现在少府是张苍,你只需说服张苍,再说服一些朝臣,此事未必不能得行,只是阻力的确会大很多,尤其若是最终结果不好。”“你这储君位置恐都未必能保。”“虽然可能性不大。”“另外。”“铸币权下放并不是什么好办法。”“也只能用这一次。”“一旦有了这次的经验,地方势力定会大幅警觉,朝廷再想如法炮制,也会无比的艰难,毕竟那个‘称钱衡’的东西,也就第一次能起大用,而且现在多半只是为了表现对朝廷忠诚,等他们真的反应过来,定会大幅警惕的。”扶苏点头。前面嵇恒提到‘称钱衡’,他其实也不以为然。只是后面细细琢磨了一下,才知道‘称钱衡’的确是一手妙棋,因为朝廷颁布下去,恐很多人都不会在意,都只会认为朝廷是无力监管,迫于无奈随手安排的,而实际上,地方官府为了尽可能的向朝廷表示忠诚,大多都会遵从,毕竟只是一个秤盘,又算得了什么?加之。放开私铸钱币。地方势力来钱太快了。自然不会那么心急火燎的去制造劣币,不然落到朝廷耳中,免不得有人要丢官,因而早期为了稳妥起见,都会是足额足量的,也就会一步步引向嵇恒所说的‘良币驱逐劣币’。但吃了一次亏之后,这些人自不会再吃第二次。日后也会越来越不起作用。更关键的是。朝廷日后是会把铸币权收回的,那就相当于,他们这么辛辛苦苦的铸钱,最终都为朝廷做了嫁衣,心中更加不会对这些政策上心了。嵇恒缓缓道:“下放铸币权,只能是天下货币紧缩的时候才能用,而且不能用太久,不然天下这么多铜矿大肆铸造铜币,货币的价值只会不断贬值,最终的情况,其实过去咸阳经历过一次,只不过那一次事出突然,也非是货币自身贬值导致的。”扶苏蹙眉。他面露一抹不解。咸阳何时出现在货币问题的?随即。他想到了一件事。扶苏沉声道:“当年的兰池?”嵇恒点头。他淡淡道:“当年始皇兰池遇袭,关中大索一月,在这一个月时间里,关中粮价飞涨,原本五六十钱一石的粮价,一下子飙升到了一千多钱,这也导致,当时关中不少人饿死,甚至是有钱都买不到粮食。”“这种情况跟货币膨胀类似。”“但又有所不同。”“货币膨胀是货币大为贬值,原本五十六钱能买一石的粮食,等日后却是要一两千钱才能买到一石,甚至是一箩筐的钱币,都换不了一石米。”“所以铸币权必须要尽快收回。”“不然天下货币泛滥,受苦受难的还是底层。”扶苏心神一凛。他也知晓了其中的利害,连忙拱手道:“扶苏记住了,定会早日将铸币权收回,绝不让其旁落太久,更不会容许天下货币贬值到如此地步。”嵇恒轻笑一声,目光深邃道:“扶苏,你又错了。”“货币,同样是一场战争。”“只不过相较于沙场上的战争,货币战争没有了血与火罢了。”“但这却是大一统战争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