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又一场三日后的宴会,扶苏已将关东、关中大部分官员都见了一面,也将朝堂接下来的动作告诉给了百官。十日后。就在城中依旧好奇,扶苏两次宴请所为何事时,一道告书,就这么明晃晃的张贴在了城中。看完告书内容。城中原本好奇的市人,也当即知晓之前发生了什么。陛下意欲在关东设立几个经济特区。不过什么是经济特区,这特区具体要做什么,告书上泄露出的有用信息其实很少,还需日后公布。西城。城中的告书,也传至了嵇恒之耳,嵇恒稍加思索便清楚了扶苏的做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随即。他翻开了一份书信。这是扶苏今日差人送来的书信。书信上的字迹很简练,也很朴素,但透着一股古朴大气,这是扶苏的亲笔信。信中。扶苏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他决定改革天下体制,而首当其冲的并非是百官忧虑,及地方好奇的官职,此事急不得。等真正落实,没有三五年,基本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也不敢贸然就这么大动,若是因此搅乱了当下的发展节奏,实则是得不偿失。他需要先观察一下。尤其是要看看这几个经济特区的实际情况,再便于他日后定夺。而今的扶苏,变得更为谨慎,也更为成熟稳重,不会真就脑袋一热,就兴冲冲的将想法推进。而是会有所甄别,取舍。先易后难。以观简单改革的后效,再徐徐图之其他。已是明君之象。在信里,扶苏认为天下集权,首重的当为兵,唯有兵权不失,他这个皇帝才能坐稳天下。这是始皇告诉给他的道理。随着关东平定,天下兵马迅速膨胀,如今已超百万,这么庞大数量的军队,每日耗费的粮草都是海量。为此。扶苏决定按之前的计划,将部分关东士卒填充进南海跟北原两大兵团,同时将部分服役当年的关中老卒退下。继而达成精简士卒的目的。按扶苏预估,这一番精简下来,关中至少能回来二三十万秦人,关东也能放回十万上下民人。对天下都是极大的振奋激励。只是他现在焦虑一件事,就是如何论功行赏,韩信手中很多士卒,严格意思上并不是‘秦卒’,也不是朝廷征发的。但这些人又的的确确在平定关东的战事中,斩立了军功,也的确该行以功赏,只是按军爵制,大秦要给出的钱粮太多了。他并不愿意。也实在不想拿出来。大秦国府中刚刚有钱,就这么一下又拿出去,实在让扶苏有些心疼。因而扶苏想取个巧。这部分未登录在册的士卒,不以战功封赏,而是以《盗律》中的捕盗去论功。如此一来。朝堂给出的钱粮会少不少。同时,借助此法,削弱韩信在军中的威望,同时打散关东、北原、南海旧有的军队格局。继而保障扶苏对军权的控制。对于扶苏的想法,嵇恒摇摇头,颇为哭笑不得,他本以为扶苏会对军队作出神什么建设性的改动,结果只是零敲碎打。与其如此。又何必扣扣搜搜?归根到底。扶苏现在是茫然的,并不知该如何该,也没有具体的方向,因而只能去做这些零碎的改变。但这明显是不对的。改革,为的是将天下引向一条更为康健的大路,而不是在一条胡同里面打转。他放下信函,淡淡道:“扶苏,对天下的理解不够,对天下的认识也不足。”一旁。嬴斯年好奇的瞥了眼那份已合上的树书信,很疑惑自己的父皇给夫子写了什么,为何会遭到夫子这么低的看法?胡亥撇撇嘴。他倒是对此习以为常。这是扶苏一直以来的问题,目光太局限,看问题太浅,思考的层次也不足。当然。这主要看跟谁比。跟嵇恒这么怪胎,那是没可比性,但相较过去已好不少了,至少会主动谋求改变。片刻后。嬴斯年问道:“夫子,我父皇书信中如何说的?为何夫子会如此的贬低?”嵇恒瞥了眼嬴斯年,又收回了目光,他知道扶苏的想法,就是让嬴斯年代为传话罢了。他缓缓道:“扶苏的理解没错,不过这应该不是扶苏的理解,而是当年始皇告诉给他的。”“天下之重,重在四事。”“枪杆子。”“刀把子。”“钱袋子。”“笔杆子。”“掌握了这几样,便彻底掌控了天下。”“扶苏为长公子,储君时,唯一能触及的便是钱袋子,其余三样,并不敢有染指的念头。”“如今大权在握。”“却是在借此,将天下政权的大权彻底揽在自己身上。”“所谓枪杆子,顾名思义,就是军权。”“皇帝的威信,很大部分,其实是来自军队,只要军队在皇帝的控制下,那皇帝就能始终把持朝政。”“让所有人忌惮跟臣服。”闻言。嬴斯年若有所思。嵇恒又道:“至于刀把子,则是有清理朝臣以及斧正天下的能力。”“钱袋子,则是钱。”“笔杆子,大秦过去相对是有些忽视,尤其是独尊法术之后,对于舆论的控制力其实是有所降低的。”“舆论同样是一种权利。”“公权力。”“而这部分,也是掌控天下的必经之路,唯有将这四样全部控制在手中,才算得上真正的大权独揽。”“只是并不怎么容易。”“就扶苏而言,他想集权,提高自己在军中的影响力,降低军中将领对军队的影响。”“故想对军队做些改变。”“不过他并没有明白,该如何掌握军队,也没有真正的理解,该怎么对军队做调整。”“大秦的军制该变。”“不过应当是进行统一的改变,从上到下,里里外外的改变,因为扶苏不是始皇,他固然在这边积累了不少的威信声望,但依旧是达不到始皇的高度。”“军中士卒对他这位皇帝,有敬有畏,但若是谈及忠心,愿意为扶苏赴汤蹈火,恐就未必了。”“因而大秦军制的改变,不该只盯着些许蝇头小利,也不当注重于削弱军中将领对军队的控制力,而是当从制度上做改变。”“从制度上限制将领的权力。”“而这明显是扶苏没有考虑到的,但若说扶苏真的没有考虑过,倒也未必,只是扶苏一时半会想不到好的主意,所以就有了这封书信。”“想从我这寻求方向。”嵇恒轻笑一声。嬴斯年尴尬的笑了笑。嵇恒道:“扶苏的想法其实是没错的,只是他对军队的是涉猎较少,并不知军队的运行情况,雾里看花,作为一个门外汉,自然想不到什么好的限制办法。”“但其实很简单。”“分权!”“将现有的军权,一分为二,分为对内跟对外,两者泾渭分明,不得朝堂许可,不能轻易越界。”“对外为国防军,负责大秦边疆稳定,主要以对外战争,防御匈奴,百越等边疆势力。”“对内则以安保军为主。”“用以镇抚内部,这里面又做一定的区分,从地方的亭卒,再到郡县的士卒,再到镇压地方叛乱的军队,等级分明。”“借此将内部兵权,一而再的分化,各级也都由不同的朝臣控制,并不会集中到一个官署。”“大秦的军制其实本就有所考虑。”“虽然大秦有一个太尉的官职,但太尉本身是调不动兵的,一切都以虎符为准,甚至都不是太尉,大秦任何将领没有虎符都无权直接调兵。”“太尉的主要职能,是负责对士兵进行征发和训练,运输粮草以保障后勤,各处关塞的防务等等,也必须有皇帝授权,太尉才能领兵出征。”“因而太尉官职是高。”“但手中真正掌有的兵权,反倒不及郎中令跟军中的将领,地位高但权力是有一定削弱的。”“这其实也是必然的。”“一个身居高位的大臣,既控制着军权,又有极高的身份地位,这如何不让皇帝忌惮?”听到嵇恒的讲解,嬴斯年恍然开朗,也一下明白了其中关键,想靠提防将领去避免兵权旁落是不现实的。唯有分权。让将领手中权力不能集中,这样除非所有军队都叛变,不然朝堂实在是掌有兵权的。而是军权内外两分合情合理。在对内作出细致划分,对外的大军,同样做一些分权,身份地位威望高的将领,并不直接领导大军,只掌有大军的名义控制权。想真正调集军队,必须得皇帝开口,拿着虎符才能调兵,不然只能在军队内部做一些动静。我麾下将士的士卒,并不意味着是我的士卒。就是靠着这种分权,让军队始终被牢牢控制在皇帝手中,并不能再为外界染指。而且若是内部生乱,则可直接派国防军镇压,若是国防军有问题,则可以拍内部的军队去讨剿。这样朝廷始终有余地。“夫子高明,学生佩服。”嬴斯年一脸崇敬,若非嵇恒说出,他恐根本就想不到,还能这么操纵兵权。见嬴斯年一脸激动,胡亥咧嘴一笑,他当年跟扶苏,又何尝不是这样?佩服的都快五体投地了。胡亥凝声道:“还是有一些问题,内外的军队总归是不一样,你说的国防军,就算有意分权,手中掌有的兵权,依旧很大。”嵇恒点头。他笑着道:“仅靠对军队进行分权自然是不够的,但内军跟外军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外军是驻扎在边陲,或者是一些偏远之地,用以进攻或者防范敌军入侵,他们相较远离繁华地界,日常所需粮草辎重,都需朝堂调拨。”“因而最后一道门栓是钱。”“外军的粮草辎重一年一划拨,如此,则能进一步压制住军中军头的跋扈跟傲慢。”“所以……”“想控制好军队,必须让军队受到朝堂各方掣肘,不能真正的独立在外,更不能让其有自谋经济的可能,杜绝一切自己做大的可能。”“军队严禁经商。”“更严禁一切违背朝堂律令的经商活动,违者皆斩。”闻言。嬴斯年连连点头。若是军队能自谋钱财,这对大秦而言实在太危险了,一旦做大,无疑成为一方诸侯,这是大秦决不能容忍的,更不想见到的。财政大权必须经由朝堂之手。而且还要不断对士卒进行不断的更替轮换,依次来保障,军队的控制权始终掌控在朝廷手中。而退伍士卒,也可以继续本职,进入内军为吏,亦或者领一点军功奖励回家。也算是有了条退路。整体而言,夫子的想法,都是高屋建瓴的,也都一针见血,仅仅十来句话,就将军队的改革,彻底的梳理完毕了。“斯年记住了。”嬴斯年恭敬的作揖行礼,态度很是恭敬。嵇恒摆手。他并不在意这些虚礼。他沉思了一会,沉声道:“大秦改革真正的难处,其实并不是在制度上,而是在执行上。”“再一个。”“便是在收税上。”“掌握军队,并不意味着能完全把控天下,天下终是人治,而人都是有欲望,有野心,也私心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但天下的钱财就那么多,终有一日,朝臣不会再满足朝堂一年发下的年俸的,到那时,大秦真正的困难才真真的浮出水面。”“朝堂收不上来钱!”“坐上皇帝位需要依靠兵权,但想坐稳靠的却是钱,天下熙熙攘攘都为利来利往。”“无钱百事难。”闻言。嬴斯年眉头一皱。他有些不解,为何会收不上来钱?大秦的税收制度可谓严苛,真的有官员敢冒这大不韪?不过嵇恒却没有多说的想法。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要一件一件的做,一口吃不成胖子,唯有军权彻底降伏了,才能有后续。而那才是真正的深水区。也是真正的难点。只不过那些隐患,本该还有一段时间才会凸显出来,他只是提前说了出来,让扶苏有个警觉。不至最终尾大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