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端坐席上,沉思片刻,缓缓道:“改制,非此人不可?”蒙恬点头。蒙毅一脸惊诧。蒙恬将茶碗放下,正色道:“我之前也不这么认为,天下之大,能人辈出,岂会受制于一人?”“但这几日,我仔细思考了一下,对大秦现行制度有了更多的思考,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如今的大秦不是先皇立下的大秦了。”闻言。蒙毅瞳孔微缩,一脸不敢置信。蒙恬冷笑一声,淡漠道:“这句话的确很出人意料,但这的确是事实,只是很多人都没有用心想。”“天下早就变了。”“士农工商兵,若是仔细观察的话,很明显能察觉到,跟天下方一统时,跟先皇初立时,已有了较大的区别。”蒙毅低眉。他在心中暗暗思索了一番,随即抬起头,露出一抹骇然之色,事实竟的确如此。士。过去只有学室一条路。还有便是官吏的举荐,保荐,推荐,若是再细论,则是高爵者,按律可出入地方为官为吏。但如今呢?士官学院占据了新官吏的很大比重,无论是关中还是关东,都有大量士卒借此晋升为官吏。旧有的出仕之旅变了。至于工农,也较过去有了不小的改变,归根结底,便是墨家复起,从过去被排挤出朝堂,渐渐又获得了容身之所,并大放异彩。连带着,在工农方面,都有了较大的突破跟改进。至于商。变化其实最早。最明显的其实是朝廷‘经商’,从供销店的问世,再到后续中转仓库,以及关中不少商贾彻底倒向朝堂,旧有的经商路径早就变了。现在的商贾,只是朝堂收税,敛财的工具。兵亦然。从过去精兵出关中出老秦,渐渐变成了天下为兵,天下征兵,士官转职制度的出现。对军队的改观太大了。这只是最浅显易察的部分,若是再继续细究下去,还能发现更多的改变。过去朝堂是弱关东、强关中,如今已几近废除了,还有跟匈奴交好,暂缓长城修建等等,都跟大秦立国时定下的方略不同了。大秦早就变了。在这种大范围的变动下,大秦现有的制度,明显已难以担负了,因而体制必须要变。但如何变?怎么变?朝那个方向变?满朝大臣恐无人有清晰的头绪,因为这一切变化发生的太快了。朝臣根本来不及细细斟酌。就直接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要直面这次的改制大潮,这种情况下,又有谁敢轻易拍板决定?他们很多人连天下脉络都没有摸清楚,又岂敢在这种事关大秦长久伫立的大事上开口?如今天下急需革新。但满朝大臣,并没有合适的方向跟积累经验,而想要从这股大浪潮下从容应对,唯有借助此人的力量。蒙毅冷汗涔涔。他满眼不敢置信跟震惊:“不对,为什么天下变了这么多,我们之前却很少有察觉?”蒙恬摇摇头。他沉声道:“你又错了。”“不是没有察觉,而是一直有更大的事牵扯着我们的心神,而且单一一件事,并不算什么,然聚在一起,才让人不寒而栗。”“这也是张苍为何会提醒陛下,不要再轻易的相信嵇恒,因为此人的一些出谋划策,都是带有自己想法的,或许起初的确对朝堂有利。”“但一件件累计下来,就变成了当下的局势,朝堂非他不可,挟大势以令……陛下!”听到蒙恬的话,蒙毅连忙噤声,他也被自己兄长的话吓住了:“兄长,慎言。”蒙恬笑了笑,点头道:“我知道,只是理清了这件事,不由心头震撼,故多说了两句。”“那这嵇恒究竟想做什么?”蒙毅一脸严肃。蒙恬摇头。他轻叹一声,神色复杂道:“不知道,不过按现在的情况来看,当是主持这次的天下改制。”“至于会改成什么样,无人清楚,这次城中的事,恐多半是陛下吃亏了。”“此人借由这个风头出仕,可谓是名声大噪,风头无两,尤其是压着陛下出来,就算朝中官员有异议,多半也会无济于事。”“这嵇恒乘风起了!”“至于何时能落下,就要看他主导的改制,什么时候结束,亦或者陛下什么时候容不下他。”“唉。”“天下果真能人辈出。”“我兵家,之前出了一个项籍,又出了一个韩信,若是真的细论,那个刘季、李左车等人,同样也算。”“至于谋士,韩信,张良,陈平、范增等人,也不遑多让,但这些人却都为嵇恒算计的死死的。”“嵇恒也借助这些人之手,一步步达成自己的目的,身居市井,却窥视庙堂,还当真得成了。”“实在是惊世骇俗啊。”“平生仅见。”蒙毅心中同样百感交集。若是真论起来,他跟嵇恒还接触过,便是官山海的时候,也正是此人一番犀利针对,整个廷尉府遭了殃。他也被免官。直到现在,都没回到那个高位。不过当时的他,对于嵇恒是有几分敬畏,但也仅此而已,并没有真将此人放在心上,只作为是儒学弟子那般口舌如簧之人。而现在。他明显是错判了。但蒙毅也清楚,算不得是错判,因为嵇恒隐藏的太深了,也藏在太幕后了,全天下恐只有少数几人知晓真正的内情。他不知也属正常。只是如今回想下来,不由冷汗涔涔,头皮发麻,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精于算计的人?还算计的这么狠,这么毒辣?蒙恬起身,负手而立道:“随着此人出仕,朝堂现有格局不会立即大变,但正如他过去布局谋划的那样,一旦真的让外界察觉到了改变。”“定是已成大势。”“我兄弟二人,身居朝堂,却是要谨慎一点,不过我蒙氏世代相秦,只要忠于陛下,一切自当无碍。”蒙毅也站起身,点头道:“蒙毅知道了。”蒙毅抬头望着天空,忍不住问道:“兄长认为,今日之事会如何收场?”蒙恬沉默稍许,沉声道:“陛下低头,送嵇恒青云直上,从而让其顺利压制百官,继而推动改制。”“陛下,当真会?”“会!”蒙恬直接打断了,他转过身,看着蒙毅,淡淡道:“陛下对于大秦是充满信念的。”“也愿意为此低头。”“只要最终结果能达成,不过陛下这头一低,嵇恒日后的结果可就难料了。”“不过嵇恒既然敢这么做。”“只怕这些都在他的算计之中,或许之前的传闻是真。”“他本就是一个死人。”“不怕死,又如何以死惧之?”蒙毅哑然。蒙恬整理了一下衣裳,迈步走出了屋门,走上马车,去向了丞相府。少府。张苍在殿内来回踱步。不时叹气。他其实也没有料到,局势会演变成这个情况,而且他能够察觉到,嵇恒会出仕。但经此一事,嵇恒很难善终。嵇恒很明显是知道这个后果的,毕竟帝不可辱,他还以这般强势的姿态,让大秦皇帝屈尊。只怕就没想活着退下。张苍很疑惑。为什么嵇恒要这么做。以嵇恒的功绩,根本不用这样,只需按扶苏的心思,将大秦现有制度做出改变,便能安稳退下,何必要逼到这种绝路?他真就不想活了吗?还是真就抱着一意孤行的念头,坚决要按自己的想法去改革,不容朝堂乃至扶苏插手分毫?以如此强烈的姿态用来达自己的态度?张苍深吸口气。他现在心乱如麻,有种好心办了坏事的焦虑感,他的确是想将嵇恒逼出来,但也仅仅是想让嵇恒受到一些束缚,不至于肆意妄为。“乱了乱了。”“现在这算什么事啊。”“这不是在逼宫吗?这样下去,陛下跟嵇恒之间恐就彻底有了隔阂,日后也不可能再修复。”“嵇恒如此聪明,怎么这次就犯了糊涂呢?”“这不应该啊。”“难道他是一心求死?还是知道没有回旋余地,所以故意做出这么高的姿态,就是要断了一切念头,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改制上?”张苍两只小眼滴溜溜转着。他越想越感觉是这样,最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咸阳宫。魏胜已将嵇恒的情况,再一次的禀告给了扶苏。他的双腿微微打颤。今天他可是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也是被累的够呛,若不是嵇恒,其他人胆敢拒绝皇帝的诏书,他直接就下令诛杀了。但这是嵇恒。他跟扶苏多年,深知扶苏对嵇恒的重视,加之长公子还在嵇恒那边,他就算有再多的心思,也不敢表露分毫。只是可怜了两条腿。“嵇恒依旧不同意?”扶苏淡漠的问道。魏胜点头,作揖道:“回陛下,嵇恒坚决不就,其余公子都去劝了,只是都没有效果。”“陛下,现在当如何是好?”“而且因为臣的鲁莽,也导致城中不少人知晓了此事,也知晓了嵇恒的存在,臣请陛下治罪。”魏胜一脸的紧张不安。扶苏抬起头。他冷冷扫了魏胜一眼,冷哼一声道:“嵇恒这是在等朕。”“想让朕低头。”“也想让朕抬他一手。”闻言。魏胜脸色惊变。直接跪伏在地,浑身颤颤发抖。扶苏嗤笑道:“这件事,他知道,朕同样清楚。”“如今大秦落到现今局面,都是嵇恒一手导致的,是他一步步引导着朕,将天下引导成这样的。”“也是他,利用朕的信任,暗中算计朕,算计大秦,为的就是实现他自己的抱负。”“呵呵。”“人都是有私心的。”“朕有。”“他同样也有。”“而且他过去不止一次的对朕说过这样一句话,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朕当时还以为,他是在讲解为何会这么布局谋划,现在想想,他分明是在告诉朕。”“他为朕出谋划策,同样是为有利可图,只是朕当时并没有反应过来,继而一步步落入到他早就设好的布局中。”“以至于必须委他以重任。”“哈哈。”“他不是不就,而是不将就。”“他是要踩着朕的肩膀,去完成他的想法,同时去警告那些朝臣,他连朕都不放在眼里,同样也不会将其他人放在眼里。”扶苏冷笑连连。双目几欲喷火,心中更是怒极。只是在怒喝一阵之后,扶苏一下又颓然了,因为嵇恒现在就是有恃无恐,随着他当初的亲信,大秦改制已成了迫在眉睫的事。也必须去推进。不然就是关东跟关中再度割裂。虽然他自信在自己手中,关中跟关东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但假以时日,两地的矛盾,一定会再度激化。到时局面只会更加残忍。这不是扶苏想见到的,也不是他想要的。让自己堂堂的大秦皇帝,主动低头,扶苏心中多少是不情愿的,尤其是自认自己被嵇恒算计的情况下。心中更是大为窝火。魏胜整个人都快趴在地上了,整个人焦急的快要哭出来了,这些话,那是他一个宦官敢听的?良久。扶苏深吸口气,镇定下心神。他看向下方瑟瑟发抖的魏胜,冷声道:“起来吧,去给朕备车马,朕就亲自去见见。”“陛下,这……”“朕让你去准备车马!”扶苏一脸冰冷。魏胜不敢再说,连忙起身去准备。殿内。扶苏冷哼一声,漠然道:“嵇恒啊嵇恒,今日之事,只怕你早就预料到了。”“所以在朕即位后,便让朕不要再去找你,你非是让朕不去找,而是让朕不要再私下去。”“是要朕堂堂正正的去。”“为的就是将你请出来,为的就是让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你请出来,从而让外界知晓你的存在。”“继而让你的改制,如商鞅一般,为世人铭记,你当真以为朕真的还看不透吗?”扶苏一脸冷漠。“你处心积虑谋划这么久,那朕就如你的愿,去亲自见见你,也亲自将你邀出来。”“朕倒想看看,你还能算计朕到何时?!”说完。扶苏猛的拂袖,大步走出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