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恒看了看几人,缓缓道:“你们说的这些其实都是改革的难点,不过在我看来,并不完全透彻。”“秦制之根本在军功爵。”“大秦现有的等级秩序,尊卑,等等都跟爵位休戚相关。”“甚至……”“就是爵位高低的直观展现。”“而大秦的二十级爵位,从低到高,分别是士——比大夫——卿——侯。”“而士这等级中最高的不更,意思也很直白,不必服更,也是从这一级开始就可以免除更役了。”“在之前,关东未乱时,整个关东爵位达到不更的,数量极少,这也意味着大部分官吏也是要更役的。”“这就导致了,这些负责登记安排更役的小吏,在安排完毕后,也要自己去服更役。”“不过实际情况,除了一些严格执行的地区,大多数关东官吏,都没有时间去服役。”“因而这其实算一种特权。”“即免役。”“虽只是底层一定程度的不作为,但这的确已成为地方官府的一种私下默契。”“若是废了世官制了。”“很多的少吏,胥吏,根本做不到法定的六十岁,自然也达不到免役年龄,这无疑会遭至很多底层官吏的反对。”“他们不愿去服役的。”“而在比大夫级别,从公大夫开始,就已算作高爵了,在这一级,见了县令,县丞可以只行揖礼,不用拜倒。”“再往上的公乘,就已是民间民爵极限,再想往上,则只能通过当年实现,即成为县令,县丞等县级官员。”“对于这一级而言,是不存在服役的情况的,而这部分官员,但担心的是自己手中的权利。”“固然他们可以见官不拜,但跟当权时完全没有可比性,这种上下落差,无疑会让很多人不安跟不满。”“而卿一级。”“从最低一级的五大夫开始,得到的实际好处,就已不仅仅是所谓的得多少田地,不要磕头之类的。”“而是其他显贵荣耀待遇。”“这种待遇,基本跟官职绑定,一旦没有了官职,很多优待也就消失了,越是官职高,得到的特殊优待也越高,特权也越重。”“一旦被剥离,对官员及其家族都是一个极大的削弱,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及家族的利益,他们都会坚决的抵制。”“而这就是改制的困难之处,牵涉影响到的群体太多太大,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不能给出妥善的解决之法,恐会遭致天下大乱。”“官吏怨声载道。”“但这一切其实都跟军功爵制,有着脱不开的干系,因而想改变,必须抓住关键。”“即动军功爵制。”“至于如何动,如何改,如何能服人,又如何能让大多数人满意,这就需要诸位下去好好谋划了。”“我相信以诸位的见识跟才能,应当能相想出一定的解决之策,故等其余官吏到齐,即一个月后,再到这边一聚。”“再行深彻的探讨。”“诸位认为如何?”嵇恒面色淡然,平静的看着蒙毅几人。张苍跟蒙毅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一抹凝重,嵇恒分明已知晓其中的困难,却依旧要坚持从废除世官制开始,这让两人不由有些不安。尤其嵇恒还想改军功爵制,这牵扯到的事只会更多更大,牵涉到的人也会多到无法想象,其中的阻力更是大到离谱。稍微出点事。可是会动摇大秦根基的。张苍看向嵇恒,问道:“这是不是步子跨的太大了,一来就动世官制度,还想动军功爵制。”“这太冒进了。”“改制之事,我认为当由简到难,循循渐进,而非是这么仓促,这么急切,正所谓欲速则不达。”“何必要急于一时?”蒙毅也道:“朝堂的确有改变世官制的想法,但此事在朝堂上其实进行过商议,最终不了了之。”“非是不能。”“而是需要变动的太多了,短时间根本就不能去动,你如今负责改制,肩上可是担负着天下稳定,岂能这么草率去做决定?”“我建议。”“等改制府的其余官吏都到场后,再一并商量,决出首先去改制的情况,继而再稳步推进。”嵇恒默然不语。他淡淡的看了张苍跟蒙毅一眼,又将目光移向了陈平跟萧何,冷笑道:“你们是不是同样持这个观点?”萧何跟陈平面露一抹难色,随后还是实诚的点了点头。他们其实知道嵇恒野心很大。想做的事很多。但有的事就是急不得的。一旦急了,就很容易生出问题,尤其这废除终身制的事,牵涉到的问题更是多的离谱。他们是改制府的官员不假。但更是秦吏。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们又岂能不为朝堂多做考虑?嵇恒轻笑一声,转过身,望着朝阳初升下的湖面,淡淡道:“你们的想法我清楚,但我也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们。”“这事只能快不能慢。”“你们等得起,因为你们本身就在其中,但大秦等不起,天下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利益群体。”“这个群体,随着天下安定,会逐步的靠拢在一起,最终形成一个庞大的壁垒,阻碍着一切可能出现的变数。”“天下改制,其实不当在二世皇帝时去做的,当在始皇时,只是大秦统一天下太快,无形间接过了六国旧有的积弊。”“因而始皇后续大多数时间,都用在了镇抚关东之上,并无暇分心在改制上,大秦的制度也是草草。”“眼下就是改制的最好时机。”“一旦错过,想再继续,只会越来越难,越来越无济于事,甚至越来越难以推进。”“所以……”“我不可能放慢脚步的。”“只会越来越快。”“因而对于相关的官员要求,也会越来越高,故我从一开始,就有意做出了一定的取舍。”“选择都是有目的性的。”“为的就是以雷霆之速,在天下还有改制动力的时候,将天下的制度彻底搭建完成。”“而这你们也需谨记。”“你们是改制府的官员,目的是为了改制,不是为了掺杂其他杂七杂八的想法跟私心。”“若是心不正,那就莫怪我,最终禀告上去,将尔等除名,并彻底归罪。”嵇恒一脸冷漠。众人心神一凛,已不敢再小觑嵇恒半分,嵇恒这分明是豁出去了,抱着极大的勇气。张苍沉声道:“你究竟想要改制多少,又想做到那一步。”嵇恒看了张苍一眼,重新转过了身,淡淡道:“我要节制天下权力,将天下大多数权力塞进笼子里。”“此外。”“我要将天下上上下下,都能感受到改制的影响。”张苍脸色微变。他深吸口气,眼中十分的严肃,深深的看了嵇恒几眼,恭敬的拱了拱手:“张苍受教了。”嵇恒颔首道:“这一个月,你们下去需好好想想如何让人信服,若依旧跟现在一样,藏藏捏捏,始终不肯展现真实的想法。”“莫怪勿谓言之不预。”陈平等人对视一眼,脸上有些苦涩,嵇恒这话里充斥着威胁跟警告,而以扶苏对其的器重,只怕当真是会听信的。只是嵇恒要做的实在太大了。大到让人心有不安。不过对于嵇恒,他们内心还是很倾佩的,敢为人先,敢为天下先,完全没有任何顾虑,考虑的都是天下。这种一心为公的心思,也实在让人佩服,但他们不同,他们或多或少是有一定倾向的。但也不得不说。想完成嵇恒的吩咐,需要耗费的心神一定是海量,也一定要付出极心力,根本就没办法偷懒。几人朝嵇恒拱手道:“下官定倾力而为,尽我所能,定不负陛下器重跟长吏要求。”嵇恒点点头,他笑道:“其实没有必要畏惧天下改革如虎,改革很大程度是因为不得不变。”“不变就难以维系。”“就算勉强维系,也只是修修补补,终究是有包不住的时候,等到那时,所有人都会受到影响。”“改制影响的是当下。”“利的是长久。”“不过天下未有无流血牺牲的革命,也请诸位谨之慎之,莫让自己为奸人算计,最终名声扫地。”张苍等人脸色微变。他们没想到嵇恒对此事看的这么严峻,不过想到嵇恒要做的事,只怕遭到针对跟打压,恐是必然的。他们身在其中。又岂能真的置身事外?一念间。张苍目光阴晴不定,他突然对嵇恒留下的一月空余时间,有了一丝异样的感受。这恐不是留给他们的。而是在有意对外表露态度,并不会那么急急忙忙的去做,也不会匆忙的就开始改制,而是会有条不紊,循循渐进。但这只是假象。真正的用途,恐是在陛下身上,因为嵇恒已说出了,改革是会流血牺牲的,这的确是事实。从最初的吴起变法,再到商鞅变法,以及后续的其他变法,从来就没有不见血的。都是杀了不知多少老世族,这才将政令颁布下去,让改革得以推进,只是如今又要断那些人的头呢?亦或者……掉的是他们的头。而且想杀人,至少要掌兵,想到这,张苍默不作声的看了眼缭可跟李左车,若说缭可还可以理解。但李左车是否有点突兀了。他真能担得起这担子?张苍一脸狐疑。其他人也都各有心思,在心中反复咀嚼着嵇恒的话。这时。嵇恒已转身离开了。他该叮嘱的话,该交代的话都说了,一个月后便见真章,若是这些人真有那一腔热血,自然可以委以重任,若是始终心存忌惮,那就只能换掉了。就如他自己所说。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慢着来。他能慢。大秦不能慢。天下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们,背地也不知已形成了多少风暴。若是不能趁着关东跟关中还有隔阂的时候,将一些事尽早摊开,日后只会越发束手束脚,最终……难以继续,中道而废。张苍等人目送着嵇恒离开,而后互相打量了几眼其他人,也相继离开了。一会儿后。张苍跟蒙毅走在了一起。蒙毅道:“张少府,你认为这位钟先生所图之事,机会有多大,又能真做到什么程度?”张苍苦笑着摇头,道:“你当真太高看我了,我那能预知到那么多,就目前而言,这次改制势在必行。”“不容外界动摇的。”“至少从目前来看,一定要做出一些事来的,不然如何向陛下交代?又如何给天下交代?”“只是后续会如何。”“这就实在让人无法预估了。”他这是实话。若非是嵇恒在谋划,他甚至就对这次改制毫无任何信心,根本就不可能成功。而且看似陛下会支持,但实际上,只会提供除了实际支持以外的一切支持,陛下不会轻易下场的。一旦下场,势必会将事情引向另一个较为严峻的局势,这不是陛下想见到的,因而最终都需改制府独立完成。这谈何容易。蒙毅点头,轻叹道:“如今改制已成定局,天下各方都在观望,有的充满期待,有的冷眼旁观,还有静等着看笑话的。”“若是出师不捷,恐真就让人贻笑大方了,只是此事牵涉的人和事又太多太繁太杂。”“难以下手。”一向坚毅的蒙毅,此刻也眉头紧皱,对将要做的事,充满了一些迟疑跟犹豫。张苍摇摇头。也不知该如何说,只能迈步朝前走去,既已被委以重任,只能尽力而为了。至于其他的。就要看嵇恒暗中博弈了。出了皇城,嵇恒直回自己住所,等到了院里,也是笑着对张良道:“子房兄,如今你已为扶苏特赦,这次你恐挣不掉了。”张良哈哈一笑,并不是很在意,道:“你都不惧,我又有何惧?只怕很多人还在打着注意,想看看我们要如何开始。”“殊不知。”“这一切早已开始了。”“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不由我们主导,而是扶苏,第一步变的,也非是外界惊疑的终身制。”“而是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