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约定在拿破仑广场地下五层的啤酒馆碰面,这里位于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底下,两人都认识这个地方,但对他们没有特殊意义。阿兰建议在这儿见面,玛丽估计这是他精心挑选的结果。这里在情感上来说是中立区,熟悉归熟悉,但没有过去的记忆。啤酒馆的装饰风格模仿世纪初:花岗岩台面,从地板到天花板的黑色支柱,从一面墙到另一面墙的镜子,还有类似于意大利餐馆的家具——黑色的焊接钢质地,有可能来自过去一百年的任何一个十年。桌子铺着细黑条的灰色亚麻台布,这个花纹也出现在菜单封面、火柴盒和侍者的围裙上。她身穿红色亚麻衬衫、在布鲁塞尔买的皮大衣和新的黑色棉布长裤。安德莉亚假装没看见她为这次碰面多么仔细地梳妆打扮,然后借给她一条样式简单的珍珠项链,与红色衬衫搭配得堪称完美。阿兰来得很早,她走进啤酒馆就看见了他,桌上已经摆满了他的零碎。他戴着他最喜欢的那条围巾,去年他们在跳蚤市场一起相中的那条围巾,模样和平时一样,衣冠不整但又非常自在。破旧的皮革公文包把东西全倒在了那一小方抛光花岗岩上:几个活页笔记本,本月最具争议的小说——还没读过,无过滤嘴的高卢香烟,一盒木杆火柴,她在布朗斯给他买的皮面记事本。“我以为你也许不会来。”他抬头对她微笑。“为什么这么想?”她说,看似随意的回答——可悲啊,她心想——掩饰了心中的恐惧,这是她允许自己产生的情绪,恐惧的是失落自我,失落意志力和方向,恐惧的是她仍能感受到的爱情。她坐进另一把椅子,年轻的侍者走近,穿条纹围裙的西班牙年轻人听她点单。她要了薇姿矿泉水。“不要别的了?”阿兰问。侍者逗留不去。“不用了,谢谢。”“我这几个星期一直在找你。”他说,她知道这是谎言,但和以前的许多时候一样,她怀疑阿兰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撒谎。安德莉亚认为阿兰这种男人撒谎过于频繁和专注,所以已经失去了某些本能。安德莉亚说,他们也算是一种艺术家,下决心要重构现实,而他们为自己修建的地上天国也确实是个好地方,不需要担心账户透支、房东不满和找人付今晚的账单。“格拉斯带警察来的时候,你好像忘了找我嘛。”她说,希望他至少能皱皱眉头,但他习惯用手指向后梳的漂亮棕发底下那张宛如少年的面孔,平静得一如既往。“抱歉。”他说,揿熄高卢香烟。她已经习惯将这种法国黑烟草的气味与他联系在一起,因此巴黎似乎充满了他的气味、他的鬼魂、他的踪迹。“我确信他不可能觉察到那——那件东西的问题。你必须理解,一旦我向自己承认我们有多么需要金钱,我就知道我必须行动。而你,我知道,实在太理想主义了。画廊反正本来也会关门。要是格纳斯那件事真能如愿,我们应该已经在那头了,你会活得很开心。非常开心。”他重复道,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根烟。玛丽只能瞪着他,一方面是惊讶,另一方面又沉痛地意识到自己很愿意相信他。“说起来,”他从红黄相间的盒子里取出一根火柴,“我以前和警察打过交道。我还念书那会儿。当然是因为政治。”他擦燃火柴,扔下火柴盒,点燃香烟。“政治,”她忽然想放声大笑,“我不知道你这样的人居然能凑成一个党派。实在想象不出能叫什么名字。”“玛丽,”他压低声音,每次他想表达强烈的情感就会这么说话,“你要知道,你必须知道,我是在为你采取行动。为我们——如果你愿意的话。你肯定知道,你能感觉到,玛丽,感觉到我永远不会存心伤害你,或者企图破坏你的事业。”摆满东西的小桌容不下她的手包,于是她把手包压在膝头;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深深嵌入柔软厚实的皮革。“永远不会伤害我……”这是她的声音,失落而诧异的声音,这声音属于孩童,她突然得到了自由,不再有需要、欲望和恐惧,她对桌子对面这张英俊的面孔只感到厌恶,她只能盯着他看——她和这个陌生人睡了一年,挤在莫贡塞伊街一家非常小的画廊背后一个狭小的房间里。侍者把薇姿矿泉水放在她面前。他肯定以为她的沉默代表着开始接受,面无表情等于敞开心胸。“但你不明白的是——”她记得很清楚,这是他最喜欢的开场白,“格纳斯这种人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支持着艺术的延续。支持着我们。”他露出微笑,仿佛他在嘲笑自己,这个得意洋洋的笑容不怀好意,此刻让她背脊发凉,“我本来以为,我能指望他具备起码的常识,会雇一位自己的科内尔专家,尽管我的科内尔专家——我向你保证——显然是最博学的一位,两……”她该怎么离开?站起来,她对自己说。转身。冷静地走向门口。踏出那扇门。回到闪烁着柔和光线的拿破仑广场,抛光大理石的地面与香榭花街相接,这条十四世纪的小街据说专门为皮肉行业保留。不管怎样,无论如何,你就走吧,离开吧,现在,远远地离开他,盲目乱走,迷失在她刚来时从导游手册上认识的那个巴黎。“但现在,”他说,“你能看到事情得到了最好的结局。世事往往如此,对吧?”笑容再次出现,此刻的笑容带着孩子气,怀着些许期待,可怕的是比刚才更加亲昵,“我们失去了画廊,可你找到了新的雇主,玛丽。你有工作需要完成,一份很有意思的工作,而我有你需要的关系网。我认识你需要求见的人,能帮你找到你那位艺术家。”“我那位艺术家?”她喝了一口薇姿水,掩饰突如其来的困惑。他打开伤痕累累的公文包,取出一个扁平的东西:简易的反射式全息装置。她接过那东西,很高兴能让双手有事可做。她发现全息画面里是她在巴塞罗那幻境里见过的那个盒子。有人举着那东西。男人的双手,不是阿兰的,其中一只手戴着某种暗色金属质地的图章戒指。背景被抹去了。只有盒子和那双手。“阿兰,”她说,“你从哪儿弄到的?”她抬起头,看见那双棕色眼睛里饱含幼稚得可怕的狂喜。“想知道这个答案,某人要花一大笔钱。”他揿熄香烟,站起身。“抱歉。”他走向卫生间。他的身影消失在镜子和黑色金属支柱背后,她扔下全息装置,探身翻开公文包的盖子。里面只有一根蓝色橡皮筋和一些烟草碎末。“还要点什么吗?再来一杯薇姿?”侍者站在她身旁。她抬头望向侍者,突然觉得这张脸非常熟悉。这张瘦削的黝黑面孔……“他身上有广播装置,”侍者说,“而且有枪。我是布鲁塞尔的门童。他要什么都给他。记住钱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他拿起水杯,小心翼翼地放在托盘上,“而且很有可能会毁掉他。”阿兰回来的时候满面笑容。“那么,亲爱的,”他伸手去拿香烟,“咱们可以谈生意了。”玛丽报以微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