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来临,特纳再次找到了感觉。他似乎很久没来过这儿了,但咔哒一下接入,感觉就像从没离开过。这种超人的同步流动感觉,唯有兴奋剂与之类似。他只有在重要人物变节的执行现场才能得到这种感觉,而且他必须亲自指挥,只有在真正行动开始前的最后几个小时才能体会到。但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新德里那次,他只是在为一名指挥官查看可能的逃脱路线,那家伙不怎么喜欢更改后的行动地点。要是月光集市那晚他的感觉还在的话,也许就能躲过偷袭的猎狗。也可能躲不过,但感觉会让他有所尝试。此刻,感觉让他综合对比他必须在行动现场处理的所有因素,平衡成群的小问题与单个的大问题之间的关系。目前他看到了许多小问题,但还没有真正的大威胁。林奇和韦伯彼此越来越看不顺眼,因此他安排两人尽量分开。他从一开始就凭本能认定林奇是康洛伊的眼线,此刻越来越确定了。感觉上来了,本能也愈发敏锐,他近乎通灵。内森不会用低技术的瑞典暖手器;他见了没有电子线圈的东西就犯难。特纳派林奇整理暖手器,加燃料和预热,派内森一次两个把它们拿出去,沿着橙色胶带贴出的两条线,每隔一米就在胶带旁浅埋一个。康洛伊送来的微件将另一些不停变动的因素灌进他的脑海:空速、海拔、飞行姿态、攻击角度、重力加速度、方向。飞机的武器投放信息在潜意识内不停变动:目标标识符、炸弹坠落线、搜寻半径、范围与释放角度、剩余可用数量。康洛伊向微件发来一条简单的信息,勾勒出飞机的抵达时间,确认有空间容纳单独一名乘客。他琢磨着米切尔此刻在干什么、想什么。玛斯生物实验室北美分部修建在一片台地的心脏部位,台地耸立于沙漠中央。生物件档案向特纳展示了那片台地的表面:被夜晚明亮的窗户分割成无数小块;台地脚下是向上伸展分叉的仙人掌海洋,实验室仿佛巨轮的舵手室。在米切尔眼里,那是监狱和堡垒,是他这九年的家。他在实验室核心位置的某处,完善了杂交瘤技术,他领先其他研究者近一百年;他以人类肿瘤细胞和一种几乎被遗忘的DNA合成模型为基础,生产出了永生不死的杂交细胞,这是新技术的基础生产工具:极微生化工厂,能无休止地再生经过改造的分子,链接并构造生物芯片。玛斯那个生态建筑内的某处,米切尔正在苦熬身为明星研究员的最后几个小时。特纳努力想象叛逃保坂后的米切尔,他能过上迥然不同的生活吗?恐怕很难。生态建筑内的研究设施,在亚利桑那和在本州岛有什么区别吗?在这漫长的一天里,米切尔电子化的记忆多次涌入脑海,给他灌注了一种奇异的恐惧感,它似乎与手上的这次行动毫无关系。亲昵感依然让他烦恼,这也许就是恐惧的源头。某些片段拥有的情感力量似乎与内容完全不成比例。剑桥学生宿舍里一条平平常常的肮脏走廊为何会让他满心愧疚和自我厌恶?还有其他画面,从逻辑上说应该承载了一定程度的情感,对他却奇怪地毫无作用;米切尔和还是婴儿的女儿在日内瓦所租房屋里玩耍,身下垫着一块浅色羊毛阔幅地毯,女儿笑着抓他的手。毫无感觉。从特纳的视角看,这个人的一生似乎都打着必然性的标签;他很聪明,小时候就被注意到很聪明、很有冲劲;天生铁石心肠,擅长公司内斗——想成为顶级研究科学家,这些能力必不可少。特纳觉得,要是说有谁生下来就注定能在实验室/企业的权力结构内一直爬到顶,那就肯定是米切尔了。特纳却不是财阀家臣那种人,没法一辈子给谁卖命,不擅长在竞争激烈的部族世界内厮混。他是永远的局外人、乖僻的浪人,漂浮在大企业政治的秘密海洋上。在执行救人计划的过程中,公司雇员可拿不出特纳必须要拥有的那种积极态度。公司雇员也不可能活得像特纳这些职业人士那么无动于衷,随意改变效力对象,但另一方面,一旦双方签订合同,他的忠贞又完全不可动摇。他二十岁不到的时候,新技术的兴起结束了战后的经济衰退期,他顺势进入了安全行业。他没什么雄心壮志,在安全领域混得不赖,而且他很聪明,非常聪明。他和技术很合得来。康洛伊在墨西哥发现了他,特纳当时的雇主签约为感官/网络旗下的一个拟感团队提供安保服务,这个团队在录制丛林探险系列节目的三十分钟片段。康洛伊抵达的时候,特纳正在收尾准备工作。他建立了感官/网络团队和当地政府的关系,贿赂小镇的警方高层,分析旅馆的保安系统,面试当地向导和司机并再三检查他们的履历,为拟感团队的收发机安装数字声纹保护系统,组织起危机管理小组,还在感官/网络团队的营地四周放置了地震波传感器。他走进旅馆的酒吧——从大堂延伸出的一块丛林花园,找了张玻璃台面的桌子坐下。一个漂白头发的苍白男人,两手各拿一杯酒穿过酒吧,苍白的皮肤紧紧包裹棱角分明的五官和饱满的额头,他穿牛仔裤、烫得笔挺的军装衬衫和皮凉鞋。“你负责那帮拟感小子的安保工作,”苍白男人说,把一杯酒放在特纳的桌上,“阿尔弗雷多说的。”阿尔弗雷多是旅馆的一位酒保。特纳抬头打量他,这个人显然很清醒,似乎拥有整个世界全部的自信。“我们好像还不认识。”特纳说,没有收下那杯酒的意思。“不重要,”康洛伊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咱们玩的是同一个游戏。”他自顾自地坐下。特纳盯着他。他带着保镖,他身体的每一根线条都写着暴躁和警惕,很少有陌生人敢这么随意侵犯他的私人空间。“说起来,”男人说,就像在评论某个赛季表现不怎么好的球队,“你用的地震波感应器不怎么灵敏。我认识几个人,他们可以大摇大摆走进去,吃了你那帮小子当早餐,把骨头垒在淋浴房里,再吹着口哨走出来。那些地震波感应器会说什么也没发生过,”他喝一口酒,“不过你的努力值一个A,你知道怎么办事。”“把骨头垒在淋浴房里”这半句话就够了。特纳决定灭了这个苍白男人。“你看,特纳,女主角来了。”男人向珍妮·汉密尔顿绽放微笑,她还以微笑,她的蓝色大眼清澈而完美,虹膜周围是“蔡司·伊康”徽标的极微金色字母。特纳愣住了,有一瞬间举棋不定。明星离他们很近,太近了,苍白男人在起身——“很高兴认识你,特纳,”他说,“咱们迟早会打交道的。地震波传感器的事情请你听我一句,用啸叫器围一圈当后备。”他说完转身离开,肌肉在笔挺的棕褐色衬衫下起伏。“真不错,特纳。”汉密尔顿占据了陌生人的座位。“什么?”特纳目送男人消失在拥挤纷乱的大堂里,混入肤色绯红的成群游客之中。“你似乎从来不和别人聊天。你见到任何人都似乎永远在评估他们,填写调查报告。很高兴你能换换心思,交个朋友。”特纳看着她。她今年二十,比他大四岁,每周挣钱是他年薪的九倍左右。她为系列节目剪短了金发,皮肤的黝黑像是太阳灯下的产物。那双蓝眼睛是非人类的完美光学器具,诞生于日本的培养装置里。她既是女主角,也是摄像师,眼睛价值几百万新日元,但在感官/网络公司明星的权力金字塔上,她恐怕还排不上号。特纳陪她坐在酒吧里,看着她喝完两杯酒,然后护送她回营地。“不想进去再喝一杯吗,特纳?”“算了。”他说。这是她第二次在晚上发出邀请,他感觉到这将是最后一次。“我得去检查地震波感应器。”那天深夜,他打电话给纽约,要到墨西哥城一家公司的号码,订购啸叫器安装在营地周围。但一周后,珍妮和另外三个人——加起来是系列节目的半个剧组——全死了。“我们准备搬动医疗舱了。”韦伯说。特纳看见她戴着棕色皮革的露指手套。她收起了太阳镜,换上透明的射击护目镜,臀部插着手枪。“萨特克里夫在用遥控装置监控州界。剩下的所有人都得帮忙,把那鬼东西运过灌木丛。”“需要我吗?”“拉米雷斯说马上就要接入了,他没法进行太剧烈的活动。要我说,他就是个洛杉矶的懒骨头。”“不,”特纳从壁架上起身,“他是对的。他要是扭伤了手腕,那咱们就完了。哪怕只是受点连自己都感觉不到的轻微小伤,也有可能影响他的手速……”韦伯耸耸肩,“好吧。总之他回掩体里,用仅剩下的那点水泡着手哼歌,所以咱们应该没问题。”他们走向手术舱,特纳不由自主地清点人数。七个。拉米雷斯在掩体里。萨特克里夫在煤渣砖迷宫的某处监控遥控岗哨的情况。林奇右肩挎着斯坦纳光学的微型激光枪——带可折叠的合金肩架,灰色钛合金枪身下的集成式电池组构成枪托。内森穿黑色连体服和裹着白色尘土的黑色伞兵靴,鳞茎状的蚁眼式图像增强镜用头带挂在下巴底下。特纳摘掉墨西哥太阳镜,插进蓝色工装衬衫的胸袋,系上纽扣。“泰迪,情况如何?”他问一名虎背熊腰、棕发剃成平头的六尺大汉。“挺好。”泰迪笑得露出满嘴白牙。特纳看着现场小组的另外三名成员,轮流对他们点头打招呼:康普顿、科斯塔、戴维斯。“快动手了?”科斯塔问。他有一张汗涔涔的圆脸,稀疏的络腮胡剪得很整齐,与内森和其他人一样,也穿一身黑。“很快了,”特纳说,“目前一切正常。”科斯塔点点头。“估计离抵达还剩三十分钟。”特纳说。“内森,戴维斯,”韦伯说,“切断排污管。”她递给特纳一套德律风根耳机/麦克风。她已经剥掉了气泡薄膜包装。她戴上自己的一套,揭开贴喉式麦克风的塑料保护膜,把麦克风粘在晒黑的脖子上。内森和戴维斯去手术舱后的暗处执行命令。特纳听见戴维斯轻声咒骂。“妈的,”内森说,“管道这头没盖子。”其他人哈哈大笑。“别管了,”韦伯说,“去卸轮胎。林奇和康普顿准备千斤顶。”林奇拔出腰间的手枪式冲击钻,钻到手术舱底下。手术舱在晃动,缓冲装置吱嘎轻响,医疗小队在里面走动。特纳有一瞬间听见了内部机械发出的高亢呜呜声,然后是林奇操作冲击钻时的咔哒碰撞声,他准备用千斤顶支起手术舱。他戴好耳机,把麦克风贴在喉咙口,“萨特克里夫,收到吗?”“收到。”澳洲佬说,细小的声音像是来自颅骨根部。“拉米雷斯?”“清晰响亮……”八分钟。他们推动用十个膨胀轮胎支起的手术舱。特纳和内森守着最前面一对,指引方向;内森戴上了视觉增强镜。米切尔将在无月的黑暗中飞抵此处。手术舱很重,重得荒谬,几乎不可能导引方向。“就像在两个购物推车上架了辆卡车,还他妈要保持平衡。”内森自言自语。特纳的后腰不舒服,那儿从新德里以后一直不太对劲。“等一等,”韦伯在左边的第三个轮子旁说,“我他妈被一块石头卡住了……”特纳松开手里的轮子,直起腰张望。蝙蝠成群结队出动,在沙漠犹如倒扣巨碗的星空下微光闪烁。墨西哥的丛林也有蝙蝠——果蝠,栖息在摄制组营地上方的树木中。特纳爬上那些树木,在树枝上挂了拉紧的单分子长丝,数以米计的隐形刀锋等待着不够警觉的入侵者。但珍妮和其他人还是死了,在阿卡普尔科附近的一处山坡上被炸死。事后有人说是工会搞的鬼,但一切都无法证实,只能确定引爆位置和方向,还有使用的是原始霰粒爆炸装置。特纳爬上那段山坡,衣服沾满血迹,看见凶手等待时压倒的下层灌木、闸刀式开关和漏液的汽车电池。他找到了手卷的烟头和波西米亚啤酒的瓶盖——崭新的瓶盖,亮晶晶的瓶盖。系列剧只得取消,危机管理小组完成了艰难的任务,安排运送尸体,撤离大难不死的摄制组和演员。特纳搭最后一班飞机离开,在阿卡普尔科机场的酒廊喝完第八杯苏格兰威士忌,他乱逛到售票中心,遇到一个叫布斯切尔的男人,他是感官/网络洛杉矶联合体的技术管理人员。布斯切尔在洛杉矶晒得黝黑的皮肤这会儿却很苍白,绉纱西装被汗水泡得发软。他拎着一个铝合金手提箱,有点像装摄影机的箱子,外壳结满了冷凝水。特纳看看他,看看滴水的手提箱,手提箱上贴着红色和白色的警告标签,声明运送低温冷藏物品所必须的各种防备措施。“天哪,”布斯切尔看见了他,说,“特纳,抱歉,老弟。今天早上刚过来。他妈的一件烂事。”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湿透了的手帕擦拭面颊,“烂透了。我以前没办过这种事,直到……”“布斯切尔,箱子里是什么?”他靠近了布斯切尔,但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去的。他能看见布斯切尔黝黑面颊上的毛孔。“你没事吧,老弟,”布斯切尔后退一步,“你看着不怎么好。”“布斯切尔,箱子里是什么?”绉纱在他的拳头里起皱,指节发白,在颤抖。“该死,特纳,”男人挣脱开,双手攥紧箱子的拎手,“它们没有损坏。只有一边角膜稍微有点小擦伤。它们属于公司。特纳,合同里说得很清楚。”他转身离开,八杯纯苏格兰威士忌让胃里翻江倒海,他拼命压下呕吐的欲望。他继续与之抗争了九年,直到从荷兰佬那儿飞走的时候,所有记忆忽然在伦敦希斯罗机场压了下来,他不得不弯着腰,脚下片刻不停,穿过又一条走廊,对着蓝色塑料垃圾筒呕吐。“来吧,特纳,”韦伯说,“用点力气,给咱们看看你的本事。”手术舱开始向前挪动,穿过沙漠植物的沥青气味。“这儿准备好了。”拉米雷斯的声音漠然而冷静。特纳按住喉部的麦克风。“我派人回去陪你,”他松开麦克风,“内森,到时候了。你和戴维斯,回掩体。”戴维斯负责喷涌设备——他们与保坂之间唯一不通过数据网的链接手段。内森是维修师。林奇将最后一副自行车轮胎滚进停车场外的灌木丛。韦伯和康普顿跪在手术舱旁,将保坂手术舱与指挥所的索尼生物监控仪连接在一起。取掉轮胎后,移动手术舱落在四个千斤顶上,再次让特纳想起法国度假模组。那次旅行要晚得多,是康洛伊在洛杉矶招募他四年后的事了。“情况如何?”萨特克里夫通过链接说。“很好。”特纳按住麦克风。“一个人怪孤单的。”萨特克里夫说。“康普顿,”特纳说,“萨特克里夫在周界那儿,需要你帮忙。林奇,你也去。”“太糟糕了,”林奇在暗处说,“还希望能看见行动过程呢。”特纳的手伸进风雪衣里,抓住枪套里左轮的枪柄。“快,林奇。”假如林奇是康洛伊的眼线,那他肯定想留在这儿,或者掩体里。“去他妈的,”林奇说,“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你知道得很清楚。你不想让我留在这儿,那我进去看着拉米雷斯……”“很好。”特纳说,拔出枪,揿下按钮,打开氙气灯。第一束亮如白昼的灯光照在一株枝杈扭曲的仙人掌上,针尖在无情的强光下仿佛簇生的灰色皮毛。第二束灯光落在林奇腰间的骷髅头上,边缘分明的一团灯光圈住了腰带扣。枪声和子弹头撞击目标爆炸的声音难分彼此,看不见的震**波向外扩散,雷声般传遍了平坦的黑暗大地。接下来的头几秒钟没有任何声音,连蝙蝠和虫子都沉默下去,悄然等待。韦伯在树丛间卧倒,他能感觉到她,知道她的枪肯定拔了出来,一双称职的棕色手掌稳定地握着枪。他不清楚康普顿在哪儿。耳内麦克风里传来萨特克里夫的声音,在颅骨内对他张牙舞爪:“特纳,怎么了?”星光足够明亮,他能分辨出韦伯的身影。韦伯坐了起来,双手握枪,手肘撑在膝盖上,摆出射击的姿势。“他是康洛伊的眼线。”特纳说,放下左轮。“老天在上,”韦伯说,“我是康洛伊的探子。”“他露馅了,我见过这种事。”韦伯只好又说了一遍。萨特克里夫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然后是拉米雷斯:“看见你在等的目标了。八十公里外,正在接近……看起来一切正常。杰琳说南西南方向二十公里外有一艘飞艇,无人驾驶的货运飞艇,而且在航班表上。没别的了。刚才萨特他妈的嚷嚷什么?内森说他听见一声枪响。”拉米雷斯已经接入网络,大部分感觉中枢用于处理玛斯-新科操控台的输入信号。“内森准备好发送第一波喷涌了……”特纳听见了喷气机倾斜转弯的声音,喷气机正在减速,准备在高速公路上降落。韦伯已经起身,正在走向他,枪握在手里。萨特克里夫还在一遍又一遍问相同的问题。他抬起手,碰了碰喉部的麦克风,“林奇。他死了。喷气机到了。就这些。”喷气机出现在头顶,完全是一团黑影,低得难以想象,没有开灯就飞近了。引擎逆向喷射,火光闪烁,这个降落动作能杀死人类飞行员;喷气机发出古怪的吱嘎声,重新拉起铰接的碳纤维机身。特纳隔着塑料座舱盖看见了仪表的绿色幽光。“你搞砸了。”韦伯说。她背后,手术舱的舱门从内弹开,一个身穿绿色纸纤维防护服、戴口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术舱内部的蓝白色炫目光线照着全副武装的医师,在喷气机降落掀起的漫天烟尘上投出一个扭曲的黑影。“关上门!”韦伯喊道,“还不到时候!”门关上了,光线顿时消失,两人听见超轻型飞机的引擎声。听过了喷气引擎的轰鸣,这个声音仿佛蜻蜓振翅,断断续续地嗡嗡响着,渐渐小了下去。“没燃料了,”韦伯说,“但已经很近了。”“他到了,”特纳说,按下喉部的麦克风,“第一波喷涌。”小飞机呜呜飞过,那是星空下的一个黑色三角形。他们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它带起的沉寂气流中扑腾,也许是米切尔的一条裤腿。你在上头,特纳心想,独自一人,身穿你最暖和的衣服,戴着你为自己制造的红外眼镜,寻找我们用暖手器给你标出的两条点线。“疯狂的混蛋,”他说,内心充满了奇怪的钦佩感,“你是真的想逃跑啊。”就在这时,第一颗照明弹突然亮起,发出节日烟花似的噗嗤一声,降落伞带着镁光火焰缓缓落向沙漠。另外两颗照明弹随即点亮,购物中心西侧尽头响起自动枪械持续不断的咔哒射击声。他从眼角看见韦伯跌跌撞撞跑过灌木丛,冲向掩体,但他的眼睛盯着正在打转的超轻型飞机,看着它欢快的橙色与蓝色的纤维翅膀,还有脆弱的三角起落架,起落架上蹲着一个戴着风镜的人影。米切尔。照明弹随风飘**,强光下的停车场亮如足球赛场。超轻型飞机倾斜转向,姿态慵懒得让特纳想尖叫。周界外射出的曳光弹构成了一条白色弧线。没有击中。降落,快降落吧。他开始奔跑,跳起来挣脱绊住他脚腕和风雪衣下摆的簇生杂草。照明弹。强光。米切尔无法使用红外线眼镜,看不清暖手器的红外辉光。他在远离降落带的地方着陆。前轮撞上什么东西,飞机向前翻滚、折断,蝴蝶般解体,摔在自己掀起的白色烟尘之中。爆炸的火光在巨响前一瞬间来到他背后,把影子投在前方的苍白树丛上。震**波掀起他的身体,又将他重重摔下,他倒在地上,看见黄色火球笼罩了四分五裂的手术舱,知道韦伯发射了反坦克火箭。他爬起来,走了两步,拔腿就跑,枪握在手里。他跑到米切尔的超轻型飞机前,第一颗照明弹恰好熄灭。不知从何处射出第二颗照明弹,在空中绽放光辉。枪声持续不断。他跌跌撞撞地跑到一团生锈的钢板前,看见飞行员摊手摊脚地躺在那儿,自己制作的头盔和笨重的红外眼镜遮住了飞行员的头部和面部。红外眼镜用银色电工胶带贴在头盔上。扭曲的四肢裹着一层又一层黑色衣物。特纳看着一双手抓住胶带,撕掉红外眼镜;这双手是陌生的怪物,是惨白的海底生物,一辈子生活在深得无法想象的太平洋海沟底下,他看着这双手疯狂撕扯胶带、红外眼镜和头盔。取掉这些东西,露出来的是一头棕色长发,长发被汗水浸透,落在一个姑娘的白皙面颊上,抹开了从一侧鼻孔淌出的深色鲜血,她睁开双眼,露出空****的白色,他拽着姑娘起身,以消防员救人的姿势扛起她,跑向他希望是喷气机的方向。他隔着帆船鞋的鞋底感觉到了第二次爆炸,眼前浮现出拉米雷斯的赛博操控台上那块塑胶炸药上的傻笑。没有火光,只有声音和震**波扫过停车场的水泥地面。他钻进了驾驶舱,闻到新车里那种长链单体的气味——高科技物品刚出炉时的熟悉香味——女孩在他背后,玩偶般笨拙地躺在重力防护网的怀抱里,那是康洛伊花钱请圣迭戈的武器贩子在机师防护网背后安装的。飞机像活物似的抖动,他扭动身体,深深钻进自己的防护网,摸索着拉出接面连接线,扯掉耳后插孔里的微件,插入连接线的插头。知识像电子游戏似的指引他,他与喷气机的飞机属性合为一体,他感觉到可变形的机身为了弹射起飞而改变形状,驾驶舱随着伺服系统的运转而呜呜降下。重力防护网裹着他膨胀,锁住他的四肢,枪仍旧握在手里。“快走,狗娘养的。”但喷气机已经知道了,重力将他压进黑暗。“你失去了知觉。”飞机说。芯片的声音有点像康洛伊说话。“多久?”“三十八秒。”“我们在哪儿?”“纳戈斯上空。”平视显示屏亮起,亚利桑那-索诺拉国境线的地图之下,十几个数字不停变化。天空变成白色。“那是什么?”沉默。“那是什么?”“感应器探测到一次爆炸,”飞机说,“从当量判断是一枚战术核弹头,但没有电磁脉冲。破坏中心是我们的离开地点。”白光渐渐黯淡,最终消失。“取消行程。”他说。“行程已取消。请给出新方向。”“问得好。”特纳说。他无法回头去看背后的姑娘。不知道她究竟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