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梦到阿兰,黄昏时分,野花盛开的郊外,他抱着她的头部,然后爱抚并折断她的脖子。她躺在那儿无法动弹,但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亲吻她的全身,拿走她的钱和住处的钥匙。星辰变得巨大,固定在明亮的田野上空,她仍能感觉到他的双手抓着她的脖子……玛丽在散发着咖啡香味的早晨惊醒,看见阳光洒在安德莉亚桌子的书本上,听见安德莉亚熟悉而令人安心的咳嗽声,她用煤气炉点燃早上的第一支香烟。她甩掉噩梦的阴森颜色,在安德莉亚的沙发上坐起来,用暗红色盖毯围住膝盖。自从格纳斯那次事发,警察和记者不再理会她之后,她再也没有梦到过阿兰——或许也梦到过,她这么猜测,但大脑想办法剪掉梦境,在她醒来前就擦掉了。尽管这是个温暖的早晨,但她还是打了个寒战,起身走进卫生间。她实在不想再梦见阿兰。“帕科说阿兰和我见面时带着枪。”她说,安德莉亚递给她装着咖啡的蓝色珐琅杯子。“阿兰带着枪?”安德莉亚切开煎蛋卷,分了一半到玛丽的盘子里,“多么疯狂的想法。就好像……企鹅带枪?”两人哈哈大笑,“阿兰不是那个类型的,”安德莉亚说,“他会在慷慨激昂地宣讲艺术境界和晚餐账单总数时一枪崩掉自己的脚。阿兰是一坨屎,不过这并不是什么新闻。如果我是你,我会更担心这个帕科。你凭什么相信他为维瑞克工作?”她咬了一口煎蛋卷,伸手去拿盐。“我看见他了。他在维瑞克构建的幻境里。”“你只看见了一幅图像,而且是个孩子,只不过有点像这个男人。”玛丽看着安德莉亚吃半个煎蛋卷,自己的半个煎蛋卷在盘子里慢慢变凉。她该怎么解释走出卢浮宫时的那种感觉呢?她坚信有什么东西包围着她,不紧不慢而精确地监控着她;她坚信自己成了维瑞克帝国至少一个部分的注意力焦点。“他非常有钱。”她说。“维瑞克?”安德莉亚把刀叉放在盘子上,拿起咖啡,“这个我知道。要是能相信记者的话,他是最富有的个人,句号。比得上某些财阀。但重点就在这儿了:他真的只是个人吗?是你我这种个人吗?恐怕不是。你还吃不吃了?”玛丽机械地切开变凉的煎蛋卷,一块块叉起放进嘴里,安德莉亚继续道:“你该看看我们这个月在准备的稿件。”玛丽咀嚼着煎蛋卷,好奇地挑起眉毛。“有关高轨道工业宗族的历史。尼斯大学一位老兄做的研究。说起来,你那位维瑞克也出场了,研究里引用他充当反例,或者说平行演化的另一个类型。尼斯那位老兄认为企业时代的个人财富是个悖论,他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尤其是它为何还能够存在。我指的是巨富。他认为高轨道宗族——泰瑟尔-阿什普尔宗族之类——是传统贵族模式的晚近变种,由于贵族体系并不适应大企业形态而注定没落。”她把咖啡杯放在盘子上,拿起盘子走向水槽,“好吧,这么一说似乎就没那么有意思了。他对大众本性说了很多不怎么中听的话。大写字母的大众。他喜欢用大写。算不上什么文体家。”她拧开水龙头,自来水从过滤器里嘶嘶淌出。“关于维瑞克,他是怎么说的?”“要是我没记错——我不敢保证完全正确——他说维瑞克的存在比高轨道工业宗族还要侥幸。宗族是跨世代的,通常要和各种各样的医疗技术打交道:低温冷冻、基因操控、对抗衰老的种种手段。某个宗族成员的死亡,哪怕他是奠基人,通常不会让宗族这个商业团体走向危机。永远有人会出面接手,永远有人在伺机而动。宗族和企业的区别在于,你不需要真的嫁给一个企业……”“但企业要签服务合同……”安德莉亚耸耸肩,“那就像租约,不是一码事。本质上是工作保障。可是,等医生再也没办法扩建他的延命槽,你那位维瑞克阁下最终死去,他的业务集团将失去逻辑核心。到了那个时候,尼斯那位老兄说,你将看见维瑞克控股公司要么分崩离析,要么突变演化;假如是后者,我们将得到一个什么什么公司,一个真正的跨国公司,那将是又一个大写大众的家园。”她洗盘子,甩掉水,擦干,放在水槽旁的松木架上,“他认为从某个角度来说,这可就太糟糕了,因为剩下的不会有几个人能看见锋刃。”“锋刃?”“群体的锋刃。你我这种人迷失在群体内部——至少我还是。”她穿过厨房,用双手按住玛丽的肩膀,“你在这件事里必须当心。你有一部分心思已经高兴起来了,但这一点我显然也能做到,只需要安排你和你那头猪猡前情人吃顿饭就好了。其他的嘛,我不确定……我认为碰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维瑞克和他那种人早已远非人类——我们学院派的理论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请你务必当心……”她亲吻玛丽的面颊,出门上班,她是一名助理编辑,她所从事的纸版书籍行业已经过时。整个上午她都留在安德莉亚的住处,打开博朗投影仪,研究七件作品的全息图。每一件都有自己的非凡之处,但她一次又一次重新调出维瑞克最初向她展示的那个盒子。假如原件在我面前,她心想,我取掉玻璃,一件一件拿出里面的物品,剩下的会是什么呢?无用的东西,一片被框起来的空间,或许还有灰尘的气味。她躺在沙发上,博朗投影仪搁在肚皮上,她盯着那个盒子,内心隐隐作痛。她感觉这个结构完全撩动了某种情绪,但这种情绪却没有名称。她抬起双手,伸进明亮的投影图,抚摸雕出笛孔的鸟类长骨。她确定维瑞克早就请鸟类学家辨别过这段骨头来自哪种鸟的翅膀。估计多半还搞清了每件物品的诞生时间。每张全息胶片都存有一份详尽的报告,讲述每件物品现已掌握的来源情况,但她存心不去看那些报告。碰到艺术方面的谜团,有时候你最好化身为懵懂孩童。孩童能看见对受过训练的眼睛而言过于明显的事实。她拿起博朗投影仪放在沙发旁的矮桌上,去拿安德莉亚的电话,想知道现在几点了。阿兰说他三点会打电话到安德莉亚家里找她。她想调出时间服务,自动重播的卫星新闻滚过屏幕:日航的一架航天飞机在重新进入大气层时,于印度洋上空解体;新泽西一处乏味的市郊居住区发生一起爆炸案,残忍但毫无意义,波士顿-亚特兰大都市轴心区的警探受命前去调查;建筑工人在新波恩南区发现两枚战争时期遗留下来的导弹,据信导弹装载的是生化武器弹头,国民警卫队正在主持疏散工作;亚利桑那官方否认墨西哥的指责,称索诺拉边境附近并未引爆小型核武……她看着新闻又重头开始,模拟画面中的航天飞机再次在烈火中死亡。她摇摇头,揿下按钮。已经是中午了。夏日时节,巴黎的天空湛蓝而炽热,她闻着上等面包和黑烟草的香味。受到观察的感觉已经消退,她从地铁站走向帕科留下的地址。圣奥诺雷郊区街。地址有点眼熟。一家画廊,她心想。对。罗伯茨画廊。主人是一位美国人,他在纽约还经营着三家画廊。昂贵,但已经不太走红。帕科在一幅巨大的画板下等她,画板上凹凸不平地刷了一层清漆,底下是几百张方形小照片,都是火车站或巴士终点站那种老式机器拍摄的,照片里千篇一律全是年轻女性。她不由自主地去看艺术家的名字和作品标题:《请在死者名录里阅读我们》。“你大概能理解这种东西。”西班牙人皱着眉头说。他身穿巴黎商人样式的昂贵蓝色正装和白色罗纹布衬衫,打着非常有英国气质的领带,多半来自夏尔凡。他不再像个侍者了。他斜背着一个意大利品牌的压纹橡胶包。“什么意思?”她问。“死者名录,”帕科朝画板点点头,“你以前买卖的就是这种东西。”“你有哪儿不明白吗?”“有时候我觉得这个——这种文化——完全是个骗局,是个诡计。我从小到大一直在侍奉主人,伪装成各种样子,你明白吗?我的工作并不缺少满足,有许多胜利的时刻。可是,只要他交给我的任务与艺术有关,我就没有过半点满足的感觉。主人他很有钱,这个世界充满了无比美丽的物品。然而主人他追求的……”他耸耸肩。“那么,你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她对帕科微笑,“为什么选择这家画廊见面?”“主人的代理人在这里买到了其中一个盒子。你没有读我们在布鲁塞尔给你的历史记录吗?”“没有,”她答道,“那会干扰我的直觉。维瑞克阁下花钱买的就是我的直觉。”帕科挑起眉毛,“我介绍你认识画廊的管理人皮卡德。他也许能帮你发挥你的直觉。”他领着玛丽穿过前厅,进了一道门。一个粗壮的法国人戴着话筒正在打电话,他头发灰白,身穿皱巴巴的灯芯绒正装。她在电话屏幕上看见了分成几栏的文字和数字。纽约市场的今日报价。“啊哈,”男人说,“埃斯泰贝斯。不好意思,稍等片刻。”他抱歉地笑了笑,继续打电话。玛丽看着报价的数字。波洛克又下跌了。艺术的这个方面恐怕是她最难以理解的地方了。皮卡德——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叫皮卡德——正在和纽约的交易员交谈,安排购买某位艺术家的一定数量“点”的作品。一个“点”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意思,取决于所涉及的媒介,但几乎能够肯定的是皮卡德永远也见不到他购买的作品。假如那位艺术家备受尊崇,那么真迹多半被装箱保存在保险库里,谁也看不到那些作品。几天或几年以后,皮卡德会拿起同一个电话,命令交易员卖出。玛丽以前的画廊买卖的是真迹。钱相对而言没那么可观,但自有它发自肺腑的吸引力。另外,你永远有可能撞上大运。当初阿兰安排那幅科内尔赝品浮出水面,诡称是了不起的意外发现,她也曾说服自己说你撞了大运。科内尔在交易所拥有单独的位置,他的“点”非常值钱。“皮卡德,”帕科说,像是在对仆役说话,“这位是玛丽·克鲁什霍娃。主人请她参与匿名盒子的事情。她想请教你几个问题。”“太好了。”皮卡德笑得热情洋溢,但她好像在那双棕眼里瞥见了一丝火花。十有八九,他把这个名字联系上了最近的一起交易丑闻。“据我所知,你的画廊经手了那次交易,能说说具体情况吗?”“好,”皮卡德说,“我们在我们纽约的画廊展出那件作品,吸引了很多人竞价。我们决定让它也在巴黎露露脸,但是——”他笑得分外灿烂,“你的雇主做了个非常有价值的决定。埃斯泰贝斯,维瑞克阁下最近可好?有几个星期没见过他了……”玛丽扭头看了帕科一眼,但他黝黑的面颊不为所动,完全在控制之下。“要我说,主人很好。”他答道。“那就好极了。”皮卡德似乎有点过于热情,他转向玛丽,“一位了不起的绅士。传奇人物。伟大的艺术支持者。伟大的学者。”玛丽似乎听见帕科在叹气。“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纽约分部是从何处得到那件作品的?”皮卡德的表情垮了下来。他看看帕科,又看着玛丽说:“你不知道?他们没有告诉你?”“你不能告诉我吗?”“不行,”皮卡德说,“非常抱歉,但我做不到。你要明白,因为我们不知道。”玛丽瞪着他,“不好意思,但我觉得这好像不太可能……”“皮卡德,她没有读过报告。你就告诉他吧。亲耳听你告诉她,能帮她发挥直觉。”皮卡德好奇地看了帕科一眼,随即恢复镇定。“当然,”他说,“乐意之至……”“你认为是真的吗?”她问帕科,两人走出画廊,踏上夏日阳光下的圣奥诺雷郊区街。人群里挤满了日本游客。“我亲自去过蔓城,”帕科说,“询问过全部与此有关的人。罗伯茨没有留下购买记录,不过通常来说,艺术品交易商都是这种偷偷摸摸的角色。”“而他确实死于意外?”帕科戴上保时捷太阳镜。“这种死亡总是很意外,”他说,“我们无从得知他是何时何地、如何得到那件艺术品的。八个月前,我们在这里发现了那件艺术品,所有逆向追踪的努力都结束于罗伯茨,而罗伯茨已经死了一年多。皮卡德没有告诉你的是他们险些弄丢那件艺术品。罗伯茨把它和另外一些物品保存在他的乡间大宅,继承人认为它们只是普通的猎奇摆设,几乎跟着整幢屋子公开拍卖。有时候我真希望它就那么被卖掉。”“另外那些物品,”她和帕科并排行走,“都是什么东西?”帕科微笑道:“你以为我们没有一一追查吗?我们当然查了。它们是——”他皱起眉头,强调自己在拼命回忆——“‘一些不甚出众的当代民间艺术品。’”“大家知道罗伯茨对这类物品感兴趣吗?”“不知道,”帕科答道,“但他去世前一年左右,我们得知他申请加入巴黎的非主流艺术协会,还允诺成为汉堡艾施曼收藏馆的赞助人。”玛丽点点头。艾施曼收藏馆只收藏精神病患者的作品。“我们有理由相信,”帕科扶住她的胳膊肘,领着她转弯拐进一条小街,“他并没有计划使用这两家机构的资源,除非他雇佣了中间人,但我们认为这个也不太可能。主人雇佣了几十位学者阅览这两家机构的全部档案,一无所获……”“告诉我,”她说,“皮卡德为什么会认为他最近见过维瑞克阁下?怎么可能?”“主人非常有钱。主人有办法以各种手段显形。”他领着玛丽走进一个铬合金包裹的空旷房间,镜子、瓶子和电子游戏机闪闪发亮。镜子向着房间纵深处延伸,玛丽在房间后部看见了镜子里的人行道、行人腿脚和轮毂盖反射的阳光。吧台后有个昏昏欲睡的男人,帕科朝他点点头,领着玛丽穿过挤得紧紧的圆形塑料桌。“你可以在这儿接阿兰的电话,”他说,“我们已经设置好了,从你朋友的公寓把电话转过来。”他为玛丽拉开椅子,不由自主的动作充满了职业性的礼貌,她不禁琢磨帕科是不是真的当过侍者,帕科随手把包放在桌上。“但他会看见我其实不在家里,”她说,“假如我关掉视频,他会起疑心的。”“但他不会发现的。我们生成了你这张脸和所需背景的数字图像。我们会把图像送入这部电话。”他从包里取出一套精致的模组构件,摆在玛丽面前。薄若白纸的聚碳酸脂屏幕从构件顶端缓缓打开,迅速硬化。玛丽曾观察过蝴蝶如何诞生,这番转变恰似蝴蝶翅膀的干燥过程。“这是怎么做到的?”她问,试着摸了摸屏幕——触感就像金属薄板。“最新的聚碳酸脂变体之一,”他说,“玛斯的产品……”电话嘟嘟轻响。帕科加倍小心地将电话推给玛丽,走向桌子的另一头,说:“你的电话来了。记住,你在家!”他俯身揿下一个镀钛的按钮。阿兰的面孔和双肩充满了小屏幕。画面模糊,光线昏暗,像是来自公共电话亭。“下午好,我亲爱的。”他说。“哈啰,阿兰。”“怎么样,玛丽?你应该已经拿到了我们讨论过的那笔钱吧?”她看见他身穿黑色夹克衫,但分辨不出其他细节,“你的室友应该学点儿家政了。”他说,眼睛似乎在看她的背后。“你这辈子就没打扫过自己的房间。”她说。他耸耸肩,微笑道:“每个人都有他的天赋嘛。”他说,“玛丽,你拿到我的钱了没有?”她抬头看一眼帕科,帕科点点头。“拿到了,”她说,“当然。”“那就好,玛丽。太好了。那么我们只有一个小问题了。”他还在微笑。“什么问题?”“我的线人提高了价钱,翻倍。因此,我也必须翻倍要钱。”帕科点点头。他也在微笑。“很好。我必须请示一下,这是当然的……”他让玛丽恶心。她想挂断电话。“而他们当然会答应。”“那么,我们在哪儿见面?”“五点钟我再打给你。”他说。画面缩小,变成一个蓝绿色小点,随即彻底消失。“你看上去很疲惫。”帕科收起屏幕,把电话放回包里,“和他说话的时候,你看起来老了几岁。”“是吗?”不知为何,她眼前出现了罗伯茨画廊那幅画板上的那些面孔:《请在死者名录中阅读我们》。所有的玛丽,她心想,所有的女孩,来自她漫长的少女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