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溜在工厂底楼的一张工作台下睡了一夜,垫着被老鼠啃过的灰色泡沫塑料板,裹着一动就噼啪响的气泡布,气泡布散发着化学单体的刺鼻气味。他梦见非洲小子和小子的车,人和车在梦里混为一体,小子的牙齿是闪闪发亮的镀铬小骷髅头。寒风夹着冬天的第一场雪穿透工厂空****的窗框,唤醒了他。他躺在那里,思考法官的圆锯出了什么问题,每次想砍开比纸板结实的东西,机器人的手腕就会丧失作用。按照他原先的计划,那只手应该有铰接的手指,每根手指的顶端都是一把微型电动链锯,但几个原因让他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供电不知为何永远跟不上,反正就是不够用。更合适的手段是空气,大容量的压缩空气储槽,要是能找到零件,内爆也可以考虑。在孤狗原,只要愿意花时间,你基本上能找到任何东西的零件。就算孤狗原没有,泽西垃圾地带还有另外五六个城镇,堆积了无数英亩的报废机械等着你去翻检。他从工作台底下爬出来,披着透明的气泡布当斗篷。他想到楼上自己房间里的担架和男人,想到占据了他那张床的雪莉。她肯定不会落枕。他伸个懒腰,疼得龇牙咧嘴。简特利应该回来了。他必须给简特利一个解释,而简特利最讨厌有别人在周围出没。小鸟在工厂充当厨房的房间里煮好了咖啡。这层楼铺着卷角的塑胶瓷砖,一面墙边有一溜亚光不锈钢水槽。窗框上贴着透明防水布,随着气流吸进吸出,滤出的乳白色辉光使得房间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冷。滑溜走进房间,问:“存水还够用吗?”小鸟的职责之一是每天早晨去屋顶检查水箱,捞出被风吹来的落叶和偶尔有之的死乌鸦。接下来他要检查过滤器的密封垫,要是存量不足,就放十加仑新水进去。十加仑水从过滤器流进净水箱需要大半天的时间。简特利之所以能容忍小鸟的存在,主要就是因为他愿意尽心尽力做好这件事,不过小鸟的内向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在简特利眼中,小鸟基本上就是个隐形人。“还很多。”小鸟说。“我能洗个澡吗?”雪莉问,她坐在一个旧塑料包装箱上。她有两个黑眼圈,像是根本没睡觉,不过她用化妆遮住了伤痕。“不行。”滑溜说,“没办法,这个季节没法洗澡。”“我想也是。”雪莉郁闷地说,缩进她那几件皮夹克里。滑溜给自己倒了最后一杯咖啡,站在她面前喝。“有什么问题?”她问。“有啊,你和楼上那位。你怎么跑到楼下来了?不需要守着他吗?”她从最外面一件皮夹克的口袋里掏出黑色呼叫器:“要是有变化,这个就会响。”“睡得好吗?”“好,好得很。”“我睡得不好。雪莉啊,你为非洲小子做事多久了?”“差不多一周吧。”“你真有医技执照?”她在一件套一件的皮夹克里耸耸肩:“反正足够我照顾伯爵。”“伯爵?”“对,伯爵。小子有次那么称呼他。”小鸟打个哆嗦。他还没来得及做发型,所以头发朝四面八方支楞着。“万一,”小鸟胆怯地问,“他是吸血鬼怎么办?”雪莉看着他,“你开玩笑吗?”小鸟瞪着眼睛,严肃地摇摇头。雪莉望向滑溜:“你这位朋友玩操控台沉迷了?”“不存在吸血鬼。”滑溜对小鸟说,“吸血鬼不是真实的,明白了?吸血鬼只存在于拟感节目里。他绝对不是吸血鬼,明白了?”小鸟慢慢点头,看模样并不放心,风吹得塑料布鼓了起来,乳白色的辉光洒满房间。他想在法官身上忙一个上午,但小鸟又跑得不见踪影,担架上那个男人的身影一次次飘进脑海。天气太冷。他必须从顶层简特利的地盘接线下来点电暖炉,但这意味着要和简特利就电力讨价还价。电是简特利的,因为只有他知道该怎么从聚变管理局偷电。滑溜即将在工厂度过第三个冬天,但滑溜找到这地方的时候,简特利已经住了四年。他们一起收拾干净了简特利这个上下层的工厂,滑溜得到的房间现在由雪莉和非洲小子称之为伯爵的男人占据。简特利理所当然地认为工厂属于他,因为他首先占据了这里,瞒着聚变管理局偷电。但滑溜在工厂里做了很多简特利不愿意亲自做的事情,例如确保食物不会短缺,例如要是有重要资源断了供应,比方说电线短路或滤水器堵塞,拿着工具前去修理的也是滑溜。简特利讨厌人类。他成天和操控台、仿真器官和全息投影仪混在一起,肚子不饿就绝对不出房间。滑溜不明白简特利到底想干什么,但他很嫉妒简特利能这么执着和专注。没有任何事情能拿住简特利。非洲小子不可能拿住简特利,因为简特利不可能去大西洋城,惹出天大的麻烦,欠下非洲小子的人情债。他没有敲门就闯进自己的房间。雪莉戴着一次性白手套,用海绵擦洗那男人的胸部。她从做饭的房间把丁烷炉搬了上来,用不锈钢搅拌碗烧开水。他强迫自己望向那张痛苦的面容——松弛的嘴唇微微分开,露出吸烟者的一口黄牙。这张脸属于街头,属于普罗大众,随便走进一家酒吧就能看见。雪莉抬头看着滑溜。他在床沿上坐下。雪莉已经解开男人的睡袋,像毯子似的铺开,开口一端塞在泡沫垫底下。“雪莉,咱们得聊聊。搞清楚这件事,明白吗?”雪莉在搅拌碗上沥干海绵。“你怎么会和非洲小子搞到一起去?”雪莉把海绵放进自封袋,收进从气垫车里卸下的黑色尼龙包。滑溜看着雪莉,注意到她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她似乎根本没有思考自己在做什么。“知道一个叫莫比简的地方吗?”“不知道。”“路边店,在州际公路旁。我有个朋友在那儿当管理员,做了一个月左右,我搬过去和他住。莫比·简,她的体形太庞大了,她成天坐在俱乐部里屋的一个浮箱里,胳膊上插着可卡因点滴包,总而言之非常恶心。我刚才说了,我搬过去和我的朋友斯潘塞住,他是新上任的管理员,因为我在克利夫兰的执照遇到了麻烦,当时没法工作。”“什么样的麻烦?”“就是最常见的那种麻烦,可以吧?你到底想不想听我说完?斯潘塞看看老板反正已经那个德性,就让我住下了,明白吗?反正我最不希望别人知道的就是我是医技人员,否则他们会逼着我去给她的浮箱换过滤器,往两百公斤做梦的神经病身上打可卡因。于是他们安排我当招待端啤酒。这我没问题。那儿的音乐挺不赖。地方确实有点糙,但还过得下去,因为大家知道我是跟斯潘塞的。可是有一天我醒来,斯潘塞不见踪影。结果他带着他们的一包钱逃跑了。”她一边说,一边用白色吸水布帮沉睡的男人擦干胸膛。“于是他们揍了我一顿,”她抬起头看着滑溜,耸耸肩,“然后他们说打算怎么收拾我。说要反铐我的双手,把我扔进浮箱和莫比·简作伴,把她的点滴量调得高到天上去,告诉她说我的男朋友劫了她的钱……”她把湿布扔进碗里,“于是他们把我锁在壁橱里,让我好好琢磨一下。可是等壁橱门再次打开,站在那儿的是非洲小子。我以前根本不认识他。‘切斯特菲尔德小姐,’他说,‘我有理由相信,直到不久以前,您还是一名有执照的医技人员。’”“于是他和你做了交易。”“交易个屁。他检查了我的证书,带着我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附近一个活人都没有,那可是个星期六的下午啊。他带我走到停车场,一辆气垫车停在那儿,车头一排骷髅头,两条黑大汉在等我们,只要能远远离开那个浮箱,我反正没啥意见。”“咱们这位朋友就在车里?”“不,”她摘掉手套,“他让我开车带他回克利夫兰的市郊。全是古旧大宅,但草坪都杂草丛生。我们到一幢有各种保安手段的屋前停下,估计是他的。这位朋友,”她把蓝色睡袋拉上来盖住男人的下巴,“他在卧室里。我必须立刻开始工作。小子说他会给我丰厚的报酬。”“你知道他会带你来孤狗原吗?”“不知道。我估计他自己也没想到。肯定是出意外了。第二天他回来说我们必须离开。我觉得他被什么吓住了。小子就是在这时候那么称呼他的,叫他伯爵。因为他很生气,好像还很害怕。‘伯爵还有他该死的LF。’他说。”“他的什么?”“‘LF’。”“那是什么?”“我猜是这个。”她说,指着固定在男人头部上方那个不起眼的灰色小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