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需要的只是站在那儿,抬起头望着法官,或者陪着女巫蹲在水泥地上。这么做能挡住记忆流失的潮水。不是神游症——真正的记忆闪回,而是突然降临的失焦感觉,就仿佛脑海里的记忆磁带不断跳针,丢失一小段一小段的体验……这会儿他就在这么做,而且见效了,最后,他发现雪莉也在他身旁。简特利在阁楼上,伴着他捕获的形状——他所谓的宏观模式节点,滑溜想告诉他那幢屋子、那整个地方和伯爵波比的事情,他却根本听不进去。于是滑溜下楼,蹲在调查员身旁,摸着黑吹冷风,回忆他用那么多不同工具做的所有步骤,回忆各个零部件都是从哪儿捡来的,然后雪莉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抚摸他的面颊。“没事吧?”她问,“我以为你又发作那个了……”“没事。只是有时候我必须来这儿。”“他把你接入了伯爵的盒子,对吧?”“波比,”滑溜说,“他叫波比。我看见他了。”“在哪儿?”“那里面。里面是一整个世界。有一幢像是城堡之类的大宅,他就在那儿。”“一个人?”“他说安琪·米切尔也在……”“也许他疯了。她在吗?”“我没有看见她,但看见了一辆轿车,波比说那是她的车。”“据我最近听说的,她去牙买加进了专收名流的戒毒所。”他耸耸肩:“我不知道。”“他什么样子?”“看上去比较年轻。但不管是谁,身上插满了导管都不可能好看。他认为非洲小子害怕了,所以才把他撇在这儿。他说要是有人来找他,我们就把他接入数据网。”“为什么?”“不知道。”“你该问问他。”他又耸耸肩:“见到小鸟了吗?”“没。”“他应该已经回来了……”滑溜站起身。黄昏时分,小鸟骑着简特利的摩托车回来,雪水打湿了黑色翅膀般的头发,他呼啸驶过孤狗原,头发在脑后飘飞。滑溜皱起眉头:小鸟用错了挡位。他冲上压扁油桶堆成的斜坡,应该踩油门的时候踩了刹车。雪莉目瞪口呆地看着小鸟和摩托车在半空中分开;摩托车像是悬浮了一秒钟,然后翻着跟头撞进一堆乱七八糟的锈蚀金属板——那里曾经是工厂的附属建筑之一;而小鸟在地上一圈接一圈翻滚。不知为何,滑溜没有听见轰然撞击声。他和雪莉并肩站在没有门的装卸台上——再一个瞬间,之间没有任何过渡,他已经踩着积雪和生锈的金属奔向倒下的摩托车了。小鸟躺在地上,嘴唇上有鲜血,嘴巴半张着,埋在他脖子上乱糟糟的皮绳和护符堆里。“别碰他,”雪莉叫道,“也许有肋骨折断了,内脏也有可能受伤……”听见雪莉的声音,小鸟睁开眼睛。他抿了抿嘴唇,吐出鲜血和半颗牙齿。“别动,”雪莉说,在他身旁跪下,换上医技学校教她的利落措辞,“你有可能受伤……”“去他妈的,女士。”小鸟勉强道,在滑溜的帮助下,硬是挣扎着坐了起来。“好吧,浑蛋,”雪莉说,“内出血去吧。我才不在乎呢。”“没借到,”小鸟用手背把鲜血抹在脸上,“卡车。”“我看见了。”滑溜说。“马维他们有伴儿。像是屎上的苍蝇。两辆气垫车和一架直升机等等。好多人。”“什么样的人?”“看着像士兵,其实不是。士兵没事做的时候会四处乱逛,聊天扯淡。但他们没有。”“条子?”马维和他的两个兄弟在十几个半埋在地下的铁路槽车里种植变种大麻,偶尔尝试合成有机胺化合物,但实验室总是爆炸。他们和工厂只隔着六公里,算是最近的常住邻居了。“条子?”小鸟又啐出半片牙齿,小心翼翼用血淋淋的手指在嘴里摸来摸去。“他们又没做啥犯法的事情。再说条子可买不起那么好的装备,新型号的气垫车,新型号的本田直升机……”他在鲜血和唾液中咧嘴一笑,“我藏在孤狗原上,悄悄观察他们。我不想跟他们打交道,你估计也不想。我好像弄坏了简特利的摩托车,是吧?”“别担心,”滑溜说,“他的心思全放在别的东西上了。”“那就好……”他朝工厂走去,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然后继续向前走。“他都快飘上天了。”雪莉说。“喂,小鸟,”滑溜喊道,“我要你给马维的那一口袋药呢?”小鸟晃晃悠悠地转身:“弄丢了……”然后拐过波纹钢板的转角消失了。“也许是他瞎编的。”雪莉说,“那些人。甚至整件事。”“恐怕不是。”滑溜拽着她躲进阴影深处,一架没有开灯的黑色本田直升机划破冬日的黄昏天空,晃动身躯降向工厂。他听见本田直升机第五次飞过工厂,他“噔噔噔”跑上颤抖的楼梯,铁皮屋顶在直升机的气流中哗哗震响。也好——他心想——肯定能让简特利注意到我们有客人了。他放慢步伐,十大步走过脆弱的鹰架;他心想:要是不多架一根工字梁,估计很难把伯爵连担架按原路抬回来。他没敲门就冲进了明亮的阁楼。简特利坐在工作台前,脑袋侧向一边,仰望塑料天窗。工作台上摆满了零碎硬件和小工具。“直升机。”滑溜说,爬楼爬得他气喘吁吁。“直升机。”简特利附和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乱蓬蓬的鸡尾头上下晃动。“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他们恐怕已经找到了。”“有可能是裂变管理局。”“小鸟在马维那儿看见了陌生人,也看见了那架直升机。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没有好好听。”“小鸟?”简特利低头看着工作台上亮闪闪的各种小东西。他捡起两个零件,把它们绞在一起。“伯爵!他告诉我——”“波比·纽马克,”简特利说,“是的。现在我对波比·纽马克的了解多了很多。”雪莉从滑溜背后冒出来:“你得好好加固一下那个鹰架了,”她说着走向担架,“晃得太厉害。”她俯身查看伯爵的读数。“过来,滑溜。”简特利说着站起身,走向全息投影桌。滑溜跟着他过去,看着闪闪发光的图像。画面让他想起他在灰色大宅里见到的地毯,虽说图案有点像,但眼前这些是用头发丝那么细的霓虹灯织成的,然后又扭曲成某种形式的无尽缠结;光是看着缠结的核心,他的脑袋都开始胀痛。他转开视线。“就是这个?”他问简特利,“你找了那么久的就是这个?”“不,我告诉过你了。这只是个节点,一个宏观模式。一个模型……”“他在那里面有幢屋子,像城堡,还有草地、树木和天空……”“里面的东西比这些要多得多。要多整整一个宇宙。那还只是从一台商用拟感设备装配出的建构。他拥有的是构成赛博空间的数据总和的抽象表现。不过,我还是比以前更近了一步……他没有说他为什么在这儿吗?”“我没有问。”“那你必须再进去一趟。”“喂,简特利。听我说。那架直升机,它会回来的。会带着两辆气垫车回来,车上坐满了小鸟说的看着像是士兵的人。他们在找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他们也许是他的人。也许就是在找我们。”“不。他告诉我了,哥们儿。他说,要是有人来找他,那我们的麻烦就大了,必须把他接进数据网。”简特利看着他还捏在手里的合成小工具:“咱们找他谈谈,滑溜。你进去,这次我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