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找到?”贝莱神情惊恐地瞪着法斯陀夫。“是的,毫无办法。”然后,他像是精神突然出了问题,一把抓起调味瓶,转移话题道,“你知道吗,我很想试试自己还能不能做到三起三落。”说罢他便手腕一翻,以精准的力道将调味瓶向上抛,当瓶子在空中转了一圈,开始坠落之际,法斯陀夫以右掌猛然切向瓶口,使得瓶子进入翻飞状态。然后他又伸出左掌,如法炮制一番,紧接着便进入下一轮。如此三个循环之后,瓶子又被用力抛到空中,转了整整一圈。最后法斯陀夫伸出右手向它抓去,左手也同时靠了过来。当调味瓶入手之后,法斯陀夫摊开左掌,上面果然有些亮晶晶的细盐。法斯陀夫说:“在科学家眼中,这种表演相当幼稚,你的投资和报酬完全不成比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不过弄出一小撮盐而已。可是奥罗拉人做东的时候,总是对这种表演感到自豪。有些高手能让调味瓶在空中停留一分半钟,双手的动作快到令你几乎看不清楚。”“当然啦,”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这些动作丹尼尔都会,而且他要比任何人类做得更快更好。为了检查他的大脑径路是否正常,我曾经拿这些动作来测验他,可是如果要他当众表演,那我就万万不该了,真正的调味家会因而受到无谓的羞辱——调味家是这些人的俗称,你了解吧,不过在辞典里当然查不到。”贝莱只是咕哝了一声。法斯陀夫叹了一口气。“但我们必须回归正题了。”“这正是你从好几秒差距之外把我请来的目的。”“对,有道理——咱们继续吧!”贝莱却问道:“你突然表演一手,到底有何用意,法斯陀夫博士?”法斯陀夫说:“这个嘛,因为我们好像钻进了死胡同。我把你请来这里,调查一个无解的案子——你的表情会说话,我看得一清二楚,实话告诉你,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因此,我们似乎可以趁机喘口气。现在,咱们继续吧。”“继续讨论那件不可能的任务?”“你为何一口咬定不可能呢,贝莱先生?你早已享誉银河,专破不可能的案子。”“因为那出超波剧吗?那是利用我在索拉利的经历所改编的闹剧,你竟然相信?”法斯陀夫双手一摊。“那是我唯一的指望。”贝莱说:“其实我也没有第二条路了,我必须继续走下去,我绝不能无功而返,地球当局早就让我明白这一点——告诉我,法斯陀夫博士,要怎么做才能杀死詹德?需要把他的心智操纵到什么程度?”“贝莱先生,即使对另一位机器人学家,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问题,何况你并不是。同理,即使我打算正式发表自己的理论,目前为止也尚未想到该如何下笔。然而,还是让我试试看吧——你当然知道,机器人是在地球上发明的。”“在地球,很少有人谈到机器人学……”“地球上有着强烈的反机器人偏见,这在太空族世界是家喻户晓的事。”“可是,但凡关心这段历史的地球人,都晓得机器人源自地球这个事实。众所皆知,超空间旅行是在机器人协助之下发展出来的,既然太空族世界可说是超空间旅行的产物,自然早在人类开拓银河之前、地球仍是唯一的住人世界之际,机器人就已经出现了。因此可以断定,机器人是地球人在地球上发明的。”“但地球人并不引以为傲,对不对?”“我们不谈论这件事。”贝莱四两拨千斤。“那么地球人是否对苏珊·凯文这个人一无所知呢?”“我在几本古书上看过这个名字,她是机器人学的先驱之一。”“你只知道这点吗?”贝莱做了一个别再追问的手势。“我想只要仔细搜寻,就能找到更多的资料,只是我从来没机会这样做。”“这就怪了。”法斯陀夫说,“在太空族心目中,她是个了不起的传奇人物,所以据我猜想,除了真正的机器人学家,其他的太空族几乎都不觉得她是地球女性——否则等于亵渎了她。如果你告诉他们,她在世的时间顶多只有100个公制年,他们一定拒绝相信。然而,你却只知道她是机器人学先驱。”“她和目前这个案子有任何关联吗,法斯陀夫博士?”“没有直接关联,但还是有关。你应该了解,关于她这个人的传说不胜枚举,其中大多数无疑都是虚构的,即便如此,还是一直如影随形地粘着她。最有名的一则传说——也是最不可信的——是关于一个极早期的机器人,由于生产线上的意外变故,因而有了精神感应力……”“什么!”“这是传说!我讲过,这只是传说——而且无疑是虚构的!但是请注意,这个可能性还是有一些理论根据,只不过实际上,从来没有人提出过可行的径路设计,哪怕只是迈出第一步。所以说,在超空间纪元之前,某个简陋的正子脑竟会出现那种能力,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一件事。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我们相当确定故事是虚构的。但因为里面有个寓意,还是让我讲下去吧。”“当然,请继续。”“根据这则传说,那个机器人拥有读心术,所以当你问他问题时,他会读取你的心思,然后拣你想听的告诉你。且说机器人学第一法则明文规定: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对一般的机器人而言,其中的伤害是指肉体上的。然而,一个拥有读心术的机器人,他当然会认定失望、愤怒等等负面情绪会导致人类内心痛苦,因此这样的机器人会把这类情绪解释为另一种‘伤害’。所以说,如果一个会读心的机器人知道真相可能令你失望、生气,或让你出现嫉妒或是哀伤的反应,他就会编出一个美丽的谎言。你听懂了吗?”“当然听懂了。”“这个机器人甚至对苏珊·凯文也撒谎。但他的谎言很快就被戳破了,因为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知道,这些谎言不但彼此矛盾,也和陆续浮现的客观证据不符。苏珊·凯文终于发现自己被骗了,而且那些谎言令她陷入难堪的窘境——原本只会是普通的失望,但由于她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最后的失望却令她难以承受。你真的没听过这个故事吗?”“我向你保证。”“不可思议!但这绝非奥罗拉人杜撰的故事,因为它在其他世界同样流行。总之,凯文展开了报复行动,她对那个机器人指出,无论他说实话还是说谎,一样会伤害到对方。换句话说,不管采取什么行动,他都无法服从第一法则。在了解这点之后,那机器人只好遁入全然不作为的状态。如果你要加油添醋,大可说他的正子径路当场烧坏,也就是他的大脑彻底毁了。传说在结尾处还提到,凯文最后冲着那个被毁掉的机器人,骂了一声‘骗子!’”贝莱说:“我想你是要告诉我,发生在詹德·潘尼尔身上的情形应该很类似。他曾面对一个矛盾,导致他的大脑烧坏了?”“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但如今可不比苏珊·凯文的时代,这种事并没有那么容易发生。可能正是由于那则传说,机器人学家总是小心翼翼,全力预防出现矛盾的可能性。随着正子脑的理论越来越精妙,以及正子脑的实务设计越来越复杂,这种系统也就越来越可靠,能将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一一分解成不等式,于是,机器人一定可以采取理论上服从第一法则的某种行动。”“好吧,如今机器人的脑子不会烧坏了,这就是你的结论吗?但如果真是这样,詹德到底出了什么事?”“这并不是我的结论。我刚才只是说系统越来越可靠,并没有说百分之百可靠,那是不可能的。无论正子脑多么精妙,多么复杂,你总有办法设计一个矛盾来困住它,这是数学上的基本真理。换言之,你永远不可能制造一个精妙复杂至极的正子脑,让它毫无面对矛盾的机会,那是绝对办不到的。然而,如今的系统已经能让这种几率趋近于零,所以如果想利用矛盾令某个正子脑冻结,你必须对它有深刻的了解——这一点,只有高明的理论机器人学家做得到。”“比如说你自己,法斯陀夫博士?”“比如说我自己。而若是人形机器人,那就只有我了。”“或者谁也做不到。”贝莱以极度讽刺的口吻说。“或者谁也做不到,说得太好了。”法斯陀夫居然表示同意,“人形机器人的大脑是一种刻意模仿人类的产物,此外,躯体当然也是。这种正子脑精密至于极点,自然或多或少和人类的大脑一样脆弱。正如人类可能罹患脑中风——由于偶然的内在原因,和外在的影响毫无关系——人形机器人的大脑也可能由于纯属偶然的因素,例如偶发性的正子随机漂移,而进入心智冻结状态。”“你能证明这点吗,法斯陀夫博士?”“我能用数学导出这个结果,但是那些看得懂的专家,并非人人同意我的推论过程,因为我用到一些并不符合机器人学主流思想的自家假设。”“根据你的计算,自发性心智冻结到底有多大可能?”“如果我们有很多的人形机器人,例如十万个,那么平均而言,一个奥罗拉人在他一生当中,有机会见到一次自发性心智冻结。但也可能不需要那么久,詹德就是一个例子,不过这样的机会就更小了。”“可是请注意,法斯陀夫博士,即使你能斩钉截铁地证明任何机器人都可能出现自发性心智冻结,也不等于证明了这件事会在这个时候发生在詹德身上。”“对,”法斯陀夫承认,“你说得很对。”“你,当代最伟大的机器人学家,竟无法针对詹德的个案提出任何证明。”“这句话,你也说得很对。”“那你又指望我能做什么呢,我对机器人学根本一窍不通。”“你不需要证明任何事,只要想个高明的办法,让一般大众相信自发性心智冻结的确有可能,那就足够了。”“例如——”“我还没想到。”贝莱厉声道:“你确定自己没想到吗,法斯陀夫博士?”“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已经说了还没想到。”“那就让我说得更明白些。我假设,奥罗拉民众大多知道我已经被请来这里办案。由于我是地球人,而这里是奥罗拉,想让我的行踪神不知鬼不觉,可说是难上加难。”“对,那还用说,我也从来不想那么做。为了这件事,我专程拜访过立法局主席,说服他允许我邀请你来这里。我就是用这个理由,替自己争取到一些缓冲时间,在我接受审判之前,先让你试试看能否侦破这件悬案,但我相信他们不会给我太多时间。”“那么我再说一遍,奥罗拉民众大多知道我来了,而且我猜他们完全清楚原因为何——我是来解开詹德死亡之谜的。”“当然,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原因呢?”“打从我登上那艘太空船,你就认定我身处险境,始终将我置于严密保护之下。根据你的说法,你的敌人可能想要除掉我——他们误以为我是什么超人,即使一切条件都对我不利,我还是能够轻易揭开谜底,把胜券送到你手上。”“是的,我的确担心有这个可能。”“假设有人并不希望揭开谜底,更不希望还你清白,而我真的命丧此人之手,在这种情况下,难道社会大众不会转而同情你吗?难道大家不会想到,你的敌人也觉得其实你是无辜的,否则他们不会宁可杀了我,也不愿意让我展开调查?”“相当复杂的推理,贝莱先生。在我想来,如果善加利用你的死亡,的确可以达到这个目的。可是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你受到严密的保护,不会遭到杀害的。”“可是为什么要保护我呢,法斯陀夫博士?你何不干脆让他们把我杀了,利用我的死当作胜券呢?”“因为我宁愿由活生生的你来证明我的清白。”贝莱说:“可是你当然知道我无法证明你的清白。”“你也许可以。你有足够的动机。如你自己所说,你的成败关系到了地球的兴衰,以及你自己的前途。”“动机有什么用?如果你命令我,要我靠着挥动双臂飞起来,而且进一步威胁说,如果我做不到,你会立刻动用酷刑处死我,同时还会炸掉地球,消灭所有的地球人,那么我绝对有强大无比的动机,但我还是无法靠双臂飞起来。”法斯陀夫有些心虚地说:“我知道机会很小。”“你明明知道根本没机会。”贝莱凶巴巴地说,“只有我的死亡能够拯救你。”“那么我就没救了,因为我绝不会让任何敌人接近你。”“可是你能接近我。”“什么?”“我脑袋里一直有个想法,法斯陀夫博士,你可能会自己动手把我杀了,却安排成看似你的敌人下的毒手。然后你再利用这桩凶案对付他们——这才是你把我找来奥罗拉的真正目的。”接下来几秒钟,法斯陀夫只是望着贝莱,并未显得多么惊讶。但说时迟那时快,他的情绪突然爆发到了极点,不但满脸通红,而且五官扭成一团。与此同时,他一把抓起桌上的调味瓶,高高举起,随即砸向贝莱。一时之间,贝莱完全不知所措,唯一的反应就是尽可能让自己缩进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