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莱嚅动着嘴唇,虽然并未发出声音,但显然是在说他的口头禅。“没错,”嘉蒂雅说,“耶和华啊!你万分惊讶,可是为什么呢?因为你不认同吗?”贝莱硬邦邦地说:“我没资格说什么认不认同。”“这就表示你不认同。”“这就表示我只是在追查实情。在奥罗拉,情人和丈夫有什么区别?”“如果两个人一起住在某座宅邸一段时间,就能互称‘丈夫’和‘妻子’,而不必再用‘情人’的称呼。”“一段时间是多久呢?”“据我所知,这点因地而异,因为各地民情不尽相同。比如说在厄俄斯城,一段时间是指三个月。”“在这段时间内,双方是否还不得和其他人发生性关系?”嘉蒂雅惊讶地扬起眉毛。“为什么?”“我只是问问。”“在奥罗拉,难以想象有谁会遵守这条游戏规则,不论丈夫或情人都一样。只要你高兴,爱跟谁做都行。”“那么,跟詹德在一起的时候,你‘高兴’过吗?”“事实上并没有,但那是我的选择。”“有人曾向你求欢吗?”“偶尔。”“而你拒绝了?”“我永远有拒绝的权利,这也是游戏规则的一部分。”“但你有没有拒绝过呢?”“有的。”“那些遭你拒绝的人,知道你拒绝他们的原因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是否知道你有个机器人丈夫?”“他就是我的丈夫,请别叫他机器人丈夫,根本没有这种说法。”“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她顿了顿。“我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你告诉过他们吗?”“我有什么理由要告诉他们?”“别拿问题来挡我的问题,你有没有告诉过他们?”“没有。”“你怎么回避得了呢?难道你不觉得,解释一下才顺理成章吗?”“没人要求我解释。拒绝就是拒绝,对方一定会接受。我真搞不懂你。”为了整理思绪,贝莱暂停了一下。嘉蒂雅并非故意和他唱反调,而是两人好像一对平行线,始终没有交集。他再度开口:“换成在索拉利,找个机器人当丈夫是否顺理成章呢?”“若是在索拉利,那会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我绝对不会生出这种念头。其实在索拉利,任何事都是不可思议的——地球上也一样,以利亚,你的妻子可曾想过找个机器人当她的丈夫?”“那是两码子事,嘉蒂雅。”“也许吧,但你的表情已回答了我的问题。你我或许不是奥罗拉人,但我们目前置身于奥罗拉。我在这里住了两年,已经接受了它的道德观。”“你的意思是,在奥罗拉上,人类和机器人的性关系是相当普通的事?”“这我倒不清楚。我只知道大家一定会接受这件事,因为性是百无禁忌的——只要出于自愿,只要彼此满意,只要不造成肉体上的伤害即可。想想看,一个人或一群人如何找乐子,和其他不相干的人有一丝一毫关系吗?难道有人会担心我读什么书、吃什么食物、何时就寝何时起床、是否喜欢猫而讨厌玫瑰?在奥罗拉,性这档事也是同样的情形。”“是啊,在奥罗拉。”贝莱特别强调,“但你并非生于奥罗拉,也不是受奥罗拉教育长大的。不久前你还告诉我,这种对性漠不在乎的态度令你无法适应,虽然你现在又赞美起它了。而更早一点的时候,你还表示过对于重婚和**的厌恶。若说你对吃你闭门羹的人从来不作任何解释,那或许是因为在你内心深处某个阴暗的角落,你耻于承认詹德是你的丈夫。你也许知道——或是怀疑,甚至只是假设——自己的行为反常,即使在奥罗拉也不例外——而你引以为耻。”“不,以利亚,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感到羞耻。如果说,即使在奥罗拉把机器人当成丈夫也算反常,那是因为像詹德这样的机器人非比寻常。我们索拉利上那些机器人,或是地球上那些——乃至于奥罗拉上除了詹德和丹尼尔之外的机器人——由于先天的限制,这些机器人顶多只能满足人类最原始的性欲。他们或许能当作机械式震动器之类的**工具,但仅止于此。然而,一旦新型的人形机器人开始普及,人机**也会随之普遍起来。”贝莱又问:“嘉蒂雅,当初你是怎么得到詹德的?法斯陀夫博士明明只有两个而已,难道他那么大方,把其中的一半就这么给了你?”“是的。”“为什么?”“因为他好心吧,我这么想。我是个寂寞、不幸而且幻想破灭的异乡异客,他让詹德来陪我作伴,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感激他才好。虽然前后只有半年,但这半年要比我的一生更精彩。”“法斯陀夫博士知不知道詹德是你的丈夫?”“他从未提过这件事,所以我不清楚。”“你自己提过吗?”“没有。”“为什么?”“我觉得没必要——不,并非因为我感到羞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觉得没必要?”“不,詹德怎么会成了你的丈夫?”嘉蒂雅转趋强硬,用带着敌意的声音说:“我为什么要对你说明?”贝莱说:“嘉蒂雅,时候不早了,别再处处跟我为难。你是不是因为詹德——走了,才会那么伤心?”“这还需要问吗?”“你想不想查明事实的真相?”“仍是那句话,这还需要问吗?”“那就帮助我。面对这个显然无解的难题,如果想要开始——仅仅是开始——有一点点进展,我就需要尽可能问出一切实情。詹德是怎么变成你丈夫的?”嘉蒂雅上身靠向椅背,双眼突然盈满泪水。她推开原本装着小点心的盘子,然后哽咽地说:“普通的机器人并不穿衣服,但他们的外形看起来就像穿着衣服一样。我在索拉利土生土长,非常了解机器人,而且我又有些艺术天分……”“我对你的光雕记忆犹新。”贝莱轻声说。嘉蒂雅微微点头答礼。“于是,我设计了一些新造型,在我看来,无论就风格或趣味性而言,它们都超越了奥罗拉目前流行的款式。我还根据这些设计画了好些图画,其中几幅就挂在这间屋子里,其他的则挂在这座宅邸各个角落。”贝莱遂将目光移到这几幅画上。其实他刚才就看到了,画中的主体无疑都是机器人。他们的模样不太自然,身体似乎拉长了,并且有些超现实的扭曲,但他现在改用另一个角度欣赏这些画,才发现这些失真都是故意的,目的则相当明显,当然是为了突显这些机器人的衣着。他曾经读过一本专门讨论中古维多利亚时代的书籍,书上那些英国仆佣好像就穿着类似的服装。嘉蒂雅也知道这段历史吗?或者两者的相似纯属偶然?也许这并非什么重要的问题,但是(也许)会令人留下深刻印象。刚才,第一次注意到这些画的时候,他曾告诉自己,嘉蒂雅是为了模拟索拉利上的生活,才用这种方式令自己感到身边环绕着机器人。虽然她口口声声说痛恨那种生活,但这只能反映她的意识层面而已。索拉利是她唯一真正熟悉的地方,这可是不容易抛在脑后的——甚至或许她根本无法忘怀。说不定,这就是她作画的原因之一——虽说她的新职业提供了一个更说得过去的动机。她继续说下去:“我做得很成功。有几家机器人厂商出高价购买我的设计,此外,好些已经上市的机器人参考我的风格进行了换装。我从中得到些许成就感,填补了我感情生活的空虚。“当詹德刚来我这里的时候,这个机器人当然穿着普通的衣服。法斯陀夫博士真是设想周到,还给了我好几套衣服让詹德换洗。“那些衣服通通毫无创意,于是我心血**,打算替他买些更合适的服装。这就需要替他精确地量身,因为后来我决定,要以自己设计的款式来定做——而这就需要让他将衣服一件件脱去。“他遵命照做——直到脱去所有的衣物,我才了解到他有多么酷似人类。该有的一样都不缺,而那个照理能够**的地方,居然真的会**。而且,借用人类的方式来说,它还能受意识的控制——詹德能够听我的命令,让它胀大或缩小——起初我只是随口问问,他的阴茎是否有这方面的功能,他就对我解说了一番。我觉得很好奇,他马上示范给我看。“有一点你必须了解,虽然他看起来非常像真人,但我心知肚明他是机器人。我对于触摸男性身体总会有些迟疑——你应该很清楚了——这是我无法在奥罗拉上获得性满足的原因之一,这点我从不怀疑。但当时我面对的并非真正的男人,而且我从小就和机器人生活在一起,所以我能毫无顾忌地抚摸詹德。“不久之后,我就发觉自己很喜欢抚摸他,与此同时,詹德也发觉到我喜欢那么做。他是个经过精密微调的机器人,服从三大法则到了巨细靡遗的程度。如果他有能力取悦我却没有做到,就等于是令我失望,而失望当然可以视为一种伤害,他却无论如何不得伤害人类。于是,他以无比的细心和耐心来取悦我,而我,由于看到了他发自内心的诚意,这是我在奥罗拉男性身上从未见到的,我真心感到了喜悦。终于有一天,我总算了解了——应该说,完全了解了什么是性**。”贝莱问:“所以说,当时你感到十分快乐?”“和詹德在一起的时候?当然,万分快乐。”“你们从未起过争执?”“和詹德吵架?怎么可能?他唯一的目标,他活在世上唯一的意义,就是为了取悦我。”“难道你不觉得别扭吗?他取悦你只是因为他必须这么做。”“任何人想要做任何事,不是都能解释为他必须做吗?”“而你在体验了**之后,从未冒出想要和真……想要和奥罗拉人试试的冲动吗?”“我只想要詹德,由他们取而代之,是无法令我满足的——现在,你可了解我失去的是什么了?”不知不觉间,贝莱脸上的严肃表情变得倍加庄重了,他说:“现在我了解了,嘉蒂雅。如果我的问题刺痛了你,请务必原谅我,因为我原先并不完全了解实情。”但她只是不停地啜泣。他无法再说下去了,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安慰她,只好耐心地等待。最后,她摇了摇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悄声道:“还有别的事吗?”贝莱带着歉意答道:“还有几个另一方面的问题,然后我就不会再打扰你了。”说完,他又谨慎地补上一句,“暂时不会了。”“什么问题?”她显得非常疲倦。“你可知道,有些人似乎认为法斯陀夫博士就是杀害詹德的凶手?”“知道。”“你可知道,法斯陀夫博士自己也承认,照詹德的死因来分析,只有他自己拥有杀害他的专业技能。”“知道,亲爱的博士自己告诉过我。”“很好,嘉蒂雅,那么你认为真是法斯陀夫博士杀害了詹德吗?”她猛然抬眼瞪着他,义愤填膺地说:“当然不是。他为何要那么做?詹德是他一手打造的机器人,他关心还来不及呢。你不像我那么了解亲爱的博士,以利亚。他是一位温文儒雅的绅士,不会伤害任何人,也绝不会伤害任何机器人。你若假设他是凶手,就如同假设岩石有可能向上坠落。”“我没有其他问题了,嘉蒂雅,目前我只剩下最后一项工作,那就是去看看詹德——詹德的遗体——希望能获得你的允许。”她又变得多疑且充满敌意了。“为什么?为什么?”“嘉蒂雅!拜托!我并不指望看看他能起什么作用,但我必须亲眼见到詹德,才能确定真的没用。为了避免害你伤心,我会尽量约束自己的行为。”嘉蒂雅站了起来。她今天所穿的这套简便礼服和紧身衣几乎无异,但贝莱注意到,这套衣服即使并非(地球上传统的)黑色,颜色仍然很素,上面没有任何亮点或光泽。虽说贝莱并非服饰专家,也了解这代表一种哀悼。“跟我来吧。”她悄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