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来到户外的开放空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贝莱停下了脚步,抬头向上望去。“怪了,”他说,“我并不觉得已经那么晚了,虽然我也知道奥罗拉的一天要比标准日短一点。”“怎么回事,以利亚伙伴?”丹尼尔的关切溢于言表。“我完全没想到,太阳已经下山了。”“太阳还没有下山,先生,”吉斯卡插嘴道,“距离日落还有两小时。”丹尼尔说:“是因为暴风雨快来了,以利亚伙伴。云层越来越厚了,但还要一阵子,暴风雨才会真正出现。”贝莱打了个哆嗦。黑暗本身并不会对他造成困扰。事实上,置身户外之际,夜晚要比白天更令人心安,因为黑夜会造成暗室的假象,白昼则会任由地平线和开放空间向四面八方延伸。糟的是,此时既非白天也并非黑夜。他再度试着回忆那次在户外淋雨的情景。但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从未在下雪的时候待在户外,甚至不确定从天而降的“固态水结晶”是什么模样,而光看文字的描述是绝对不够的。年轻人有时会出去滑雪或玩雪橇——或诸如此类的活动——回来后经常兴奋得尖叫——但总是很高兴能再度回到大城里。有一次,班根据某本古书上的说明,自己试着做了一对滑雪板,结果差点被白茫茫的积雪活埋了。不过,就连自己儿子亲口所作的描述,无论是雪的外观或触感,在他听来也是模模糊糊,完全无法令人满意。而且,谁也不会在真正下雪时到户外去,天上的雪花和地下的积雪是很不一样的。这时,贝莱在心中告诉自己,至少大家都同意一件事,那就是只有在非常冷的时候才会下雪。现在并不算非常冷,只是很凉而已。那些云层并不代表即将下雪——不过,这样的自我安慰成效不彰。根据他的亲身经验,地球的阴天并不是这个样子。在地球上,云层的颜色比较淡,这点他很肯定——即使已经达到铺天盖地的程度,看起来也只是灰白色而已。而在这里,天色(姑且用这个说法)令人很不舒服,是一种死气沉沉的黄灰色。是不是因为和地球的太阳相较之下,奥罗拉太阳的颜色偏橙一点?他问:“这种颜色的天空——算是异常吗?”丹尼尔抬头望了望。“不算异常,以利亚伙伴,是暴风雨快来了。”“你们这儿常有这种暴风雨吗?”“每年这个时候,答案都是肯定的,有时还是雷雨呢。这没什么好惊讶的,昨天气象预报就已经提到,今天早上又报了一次。明早破晓前它就会结束了,最近我们的降雨有点不足,这些雨水刚好能够滋润田野。”“气温也总是这么低吗?这也算正常吗?”“是啊,没错——我们赶紧进气翼车去吧,以利亚伙伴,里面可以调高温度。”贝莱点了点头,走向午餐期间一直停在草地上的气翼车。他忽然半途停下来。“慢着,我忘了问格里迈尼斯该怎么去阿玛狄洛的宅邸——或他的办公室。”“没这必要,以利亚伙伴。”丹尼尔随口答道,与此同时,他将一只手按在贝莱的手肘,轻柔但坚决地向前推,“在吉斯卡好友的记忆库中,存有研究院的详尽地图,他会直接把我们带到行政大楼,阿玛狄洛博士的办公室很可能就在那里。”吉斯卡说:“我掌握的资料只说阿玛狄洛博士的办公室在行政大楼里面。万一他不在办公室,而在自己的宅邸,也一定不会太远。”于是,贝莱再度坐上前座,挤在两个机器人之间。由于快要冻僵了,贝莱特别喜欢贴近具有真人体温的丹尼尔。至于吉斯卡,他的外壳虽然并非冷冰冰的金属,而是不会导热的类织品,但此时对贝莱的吸引力却略逊一筹。为了想跟丹尼尔靠得更近,贝莱差点伸手搂向他的肩膀。但他及时收回了手臂,有点不知所措地放到膝盖上。他说:“我不喜欢外面现在的样子。”丹尼尔或许是想转移贝莱对户外景观的注意力,故意问道:“以利亚伙伴,你怎么知道瓦西莉娅博士曾经鼓励格里迈尼斯先生把目标转移到嘉蒂雅小姐身上?我没见到你获得了这方面的任何证据。”“的确没有。”贝莱说,“我当时几乎走投无路了,只好孤注一掷——也就是说,搏一把赢面很小的赌局。嘉蒂雅告诉我,格里迈尼斯对她很感兴趣,曾经一再向她求欢。因此我想到,他有可能由于吃醋而杀害詹德。问题是,我认为他的机器人学知识不足以让他做到这件事,但我随即又听说法斯陀夫的女儿瓦西莉娅是个机器人学家,而且长得很像嘉蒂雅。我开始怀疑,格里迈尼斯之所以对嘉蒂雅那么着迷,会不会是因为他原本迷恋的对象是瓦西莉娅——而这个凶案有没有可能是他们两人共同策划的阴谋。于是我迂回地暗示这个共谋的可能性,这才说服了瓦西莉娅接见我。”丹尼尔说:“但至少就詹德被毁这件事而言,并不存在所谓的阴谋,以利亚伙伴。即使瓦西莉娅和格里迈尼斯有同事关系,也不可能策划出这样的行动。”“同意——但我稍加暗示她和格里迈尼斯的关系,没想到瓦西莉娅就紧张起来,这是为什么呢?等到格里迈尼斯告诉我们他受瓦西莉娅吸引在先,我又开始怀疑,是否这两件事的关联其实比较间接,是否瓦西莉娅劝他转移目标的原因和詹德之死的关联并非那么大——但仍多少有一点。毕竟,这两件事一定有些关联,瓦西莉娅当初的紧张反应就是明证。“我的怀疑果然正确,瓦西莉娅确实一手策划了格里迈尼斯转移目标这件事。我对此事的了解曾令格里迈尼斯十分惊讶,而这点也很有帮助,因为如果这件事情完全正当,就没有理由把它当成秘密——事实上它显然是个秘密。你该记得,瓦西莉娅从未提到她力劝格里迈尼斯转移目标。当我告诉她格里迈尼斯曾向嘉蒂雅求欢,她表现得仿佛头一回听到一样。”“可是,以利亚伙伴,这又有什么重要性呢?”“或许我们能找出来。我现在觉得,无论对格里迈尼斯或瓦西莉娅而言,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因此之故,如果真有什么重要性,很可能和另一个人有关。又如果这件事和詹德之死有着任何牵连,那人理应是个比瓦西莉娅更高明的机器人学家——而他很可能就是阿玛狄洛。所以我故意指出,我已经讯问过格里迈尼斯,而且现在就在他家,正是要暗示我认为有桩阴谋——而这招奏效了。”“但我还是不明白这一切有什么意义,以利亚伙伴。”“我也一样——目前只有些臆测而已,但我们或许能在阿玛狄洛那儿找到答案。要知道,我们的处境奇差无比,猜一猜或赌两把,对我们都没什么损失。”在这段对话进行之际,气翼车已借着喷射气流飘了起来,并且升到适当的高度。它掠过一排矮树丛,再度奔驰在草地和碎石路的正上方。贝莱注意到,每当经过比较高的草坪,那些草都被吹得倒向一侧——仿佛有个无形的(而且大得多的)气翼一路扫过去。贝莱问:“吉斯卡,只要你在场,所有的对话你都录了音,是吗?”“是的,先生。”“若有需要,随时能够播放?”“是的,先生。”“而且,任何人说的任何一段话,都很容易找到——然后播出来?”“是的,先生,你不必把录音从头到尾听一遍。”“而若有需要,你能上法庭作证吗?”“我吗,先生?不行的。”吉斯卡的双眼紧盯着路面,“只要下达足够高明的指令,你就可以命令机器人说谎,不论法官如何规劝、如何威胁都无济于事,因此法律明智地规定机器人不得作证。”“可是,这样的话,你的录音又有什么用呢?”“先生,这是两码子事。一段录音完成之后,要删除固然容易,却不是普通指令能随便篡改的。因此,这样的录音确实可以当作证据。然而,由于没有扎实的前例,不同的法官和不同的案件会有不同的考虑。”贝莱说不上来,究竟是这番话本身令他感到沮丧,还是外面那种惨白的天色带来了不良的影响。他问:“视线清楚吗,吉斯卡?”“当然清楚,先生,但其实没必要。气翼车配备了电脑化雷达,就算我毫无来由地失职了,它也能自行闪避障碍物。正是因为有这个装置,昨天上午虽然我们把车窗调成不透明,车子仍旧安然行驶。”“以利亚伙伴,”丹尼尔再次转移话题,以免贝莱一直在担心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你是否希望阿玛狄洛博士真能帮上忙?”吉斯卡正在将气翼车停在一大片草坪上。草坪后方是一座宽阔但并不很高的建筑物,正面刻着好些繁复的图样——虽然明明是一座很新的建筑,却给人一种刻意仿古的感觉。贝莱无须别人告知,便能确定这正是行政大楼。他说:“不,丹尼尔,只怕这个阿玛狄洛精明得很,不会让我们抓到什么把柄。”“如果真是这样,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我不知道。”贝莱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不祥感觉,“但我会试着想出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