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单!他身心备受煎熬,实在理不出一个清楚的头绪。然而,如果在疲惫的心灵中,除了丹尼尔必须逃走这个念头,还能挤出另外一点空间,他会尽力设法厘清思绪,想想自己应该怎么做,以及到底会怎么做。比方说,刚才他就应该问问此时身在何处,附近有些什么,而丹尼尔和吉斯卡又打算去哪里。他完全不了解如何操作这辆气翼车,无法驾驶它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如果他觉得冷,也许就该打开暖气,或在温度过高时把暖气关上——问题是,他也不知道如何下这样的指令。即使想要和外界隔绝,他也不知道该怎样把车窗转成不透明,同理,如果他想下车离去,也不知道该如何打开车门。现在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等吉斯卡回来找他,而吉斯卡当然也会预期他这么做。他对吉斯卡下的命令很简单:回来找我。这个命令丝毫没有暗示贝莱可能会前往他处,所以,吉斯卡那简单明快的心灵一定会把“回来”解释为要他回到气翼车的位置。贝莱试着让自己接受这一点。就某方面而言,了解到目前只能等待,暂时不能作任何决定,也不失为一种解脱,因为他根本没决定可做。而且此时此刻,他稳稳地待在车内,见不到可怕的闪电,听不到任何扰人的噪音,更令他感到轻松无比。或许他应该试着睡一会儿。但他随即绷紧神经——自己敢这么做吗?他们正遭到追捕,正遭到监视。这辆气翼车是停在行政大楼外面时被动了手脚的,由此可想而知,对方很快便会找到他。所以,不只吉斯卡会来找他,对方同样也会。刚才狼狈不堪之际,他真的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吗?气翼车是在行政大楼外被动手脚的,虽然任何人都有嫌疑,但嫌疑最大的当然是知道它停在那儿的人——而除了阿玛狄洛,还有谁更清楚呢?阿玛狄洛故意拖延到暴风雨来临,这点显而易见。这样一来,自己就得在风雨中赶路,最后势必会精神崩溃。阿玛狄洛研究过地球以及地球人,他曾就这点吹嘘了一番。户外环境给地球人带来的困扰,尤其是雷电交加的暴风雨所导致的震撼,他一定相当清楚。他十分确定,贝莱会变得如婴儿般无助。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呢?为了把贝莱带回研究院?贝莱虽然早已送上门去,但那时是有备而来,身边还带着两个机器人,他们随时可以出手保护他。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如果气翼车在暴风雨中抛锚,贝莱的情绪势必跌到谷底。或许,他甚至会失去意识,如果有人要带他回去,他当然无法抵抗。那两个机器人同样不会反对——既然贝莱的身体显然出了问题,他们应当采取的行动正是协助阿玛狄洛的机器人拯救他。事实上,两个机器人一定会跟着贝莱走,毫无选择的余地。万一有人质疑阿玛狄洛的行动,他可以辩称由于风雨交加,他担心贝莱可能出事;他曾试着把贝莱留在研究院,可惜未能成功;于是他派自己的机器人跟在贝莱后面,确保他安全无虞;当气翼车在暴风雨中出了故障,那些机器人就把贝莱救了回去。除非有人了解内情,知道气翼车之所以抛锚,全是阿玛狄洛在幕后指使(谁会相信,谁又能证明呢?),否则,舆论会一面倒地赞扬阿玛狄洛的人道精神——何况,这次的关怀对象居然是个次等人类,一定更加令人赞叹。那么,阿玛狄洛会怎样对付贝莱呢?别担心,只会让他消失一阵子。贝莱自己并非真正的猎物,而这正是关键。那两个机器人也会留在阿玛狄洛那里,不可能有丝毫主见。他们所接受的指令,以最严格的方式要求他们守护贝莱,如果贝莱病倒了,正在接受治疗,只要阿玛狄洛装出一副对贝莱关怀备至的模样,他们就不得不遵从他的命令。而贝莱(或许)也无法再下任何命令来保护他们——在镇静剂的作用下,他当然无能为力。太明显了!太明显了!贝莱、丹尼尔和吉斯卡曾经落入阿玛狄洛的掌心——可是对他毫无用处。于是他将他们送到风雨中,好让他们重新回到自己的掌心——这回就有用了。尤其是丹尼尔!丹尼尔才是关键人物。事实上,法斯陀夫终究会开始寻找他们,而且一定会找到,并将他们带回去,可是那个时候,一切已经太迟了,不是吗?而阿玛狄洛要丹尼尔做什么呢?贝莱虽然头痛欲裂,还是确定自己掌握了答案——可是他要怎么证明呢?他实在想不下去了——他若能将车窗转成不透明,就能营造一个封闭的、静止的小世界,然后也许就能让思绪延续下去。可是他不知道怎样下指令。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坐在那里,望着窗外逐渐减弱的风雨和越来越细的闪电,听着雨水打在车窗上的声音以及有如低喃的雷鸣。他使劲闭上眼睛。眼皮也算一堵墙,但他不敢睡着。右侧车门突然打开,带起的气流声极其明显。他感觉到湿冷的空气灌了进来,车内温度随即降低,与此同时,他还闻到一股由植物和湿泥所散发的强烈气味——车内原本隐约泛着机油和皮椅交织成的味道,虽然不好闻,却有亲切感,因为能使他联想到可能再也回不去的大城,现在这种味道完全给掩盖了。他张开眼睛,发现有个机器人正近距离瞪着自己。那机器人的头颅并未真正移动,脸部却像是往一旁飘去,感觉上相当诡异。贝莱感到一阵头晕眼花。在漆黑的背景中,那机器人仿佛一个更黑的暗影,显得相当巨大。而且看起来,他绝不是等闲之辈。他说:“不好意思,先生,不是有两个机器人跟你在一起吗?”“走了。”贝莱咕哝道,他尽可能假装不舒服的样子,却发觉根本不必装。他微微张开眼睛,正巧看到天空又出现一道明亮的闪电。“走了!走去哪里了,先生?”当他等待对方回答之际,又补了一句,“你病了吗,先生?”从残存的一点点清醒头脑中,贝莱察觉到一丝病态的成就感。如果这个机器人未曾接受特别的命令,他在第一时间就会对贝莱的明显病征作出回应。而他竟然先问那两个机器人的下落,意味着在他所接受的命令中,特别强调了那两个机器人的重要性。一切都吻合了。他强打起精神,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很好,你不必为我担心。”在一般情况下,机器人不太可能这么轻易就被说服,但眼前这个机器人一心挂念着丹尼尔(这很明显),因此接受了贝莱的说法。“那两个机器人去哪里了,先生?”他又问。“回机器人学研究院去了。”“回研究院去了?为什么,先生?”“因为首席机器人学家阿玛狄洛命令他们回去,而我正在这里等他们。”“但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去呢,先生?”“首席机器人学家阿玛狄洛不希望我暴露在风雨中,所以命令我等在这里。我现在这么做,是在遵从首席机器人学家阿玛狄洛的命令。”借着不断重复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并刻意冠上那个显赫的头衔,再加上不断重复“命令”这两个字,他希望能够打动这个机器人,让他允许自己继续留在这里。另一方面,如果他们的确接受过特别的指令,要他们务必将丹尼尔带回去,而他们又已经相信丹尼尔正在赶回研究院,那么他们对于丹尼尔的关注程度就会下降,就会有时间顾虑到贝莱,而他们就会说——那机器人说:“但你看起来不太好,先生。”贝莱又体会了一次病态的成就感。他说:“我很好。”在这个机器人后面,他能隐约看到好些机器人,但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偶尔出现闪电时,他们的脸孔会被照得发亮。每当贝莱的眼睛再度适应黑暗,还能看到他们的双眼射出昏暗的光芒。他转过头去,左侧车门外也有些机器人,不过车门并没有打开。阿玛狄洛究竟派出多少机器人?若有必要,他们是否会被强押回去?他说:“首席机器人学家阿玛狄洛的命令是要我的机器人回研究院去,而我留在这里等他们。你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回去,而我正等在这里。如果你们是来帮忙的,如果你们有交通工具,就该去找那两个已经上路的机器人,以便载他们一程。这辆气翼车已无法行驶了。”为了假装一切安好,这番话他尽量说得坚决而毫不犹豫,结果并未非常成功。“他们徒步走回去吗,先生?”贝莱说:“去找他们,这个命令很明确。”对方却出现了迟疑,十分明显的迟疑。贝莱终于想到应该移动右脚——他希望自己做得到。他早就该这么做了,无奈身体不怎么听从心思的使唤。那些机器人还在犹豫,贝莱却苦无良策。他并非太空族,不知道该用什么语句、什么口气、什么姿态,才能最有效率地指挥机器人。一位高明的机器人学家,只要做做手势,扬扬眉毛,就能令机器人任他摆布,仿佛操纵傀儡一般——如果机器人是他自己设计的,效率就更高了。但贝莱只是一个地球人。他皱起眉头——此时的他很容易做出这个表情——颇不耐烦地轻唤一声:“走!”同时挥了挥双手。或许这么一来,刚好让这个命令的力道超过了临界点——也或许只是时间上的巧合,这些机器人凭借正子径路中此起彼伏的正反电压,总算想通了该如何解读他们听到的指令,才算符合三大法则。总之,他们终于下定决心,然后就再也不迟疑了。他们毅然决然地冲回自己的交通工具——姑且不论它在哪里,也不论是什么车辆——速度之快,仿佛瞬间消失一般。那扇被打开的车门随即自动关闭,但贝莱早已把右脚挡在门轨上。他难免有点担心,这只脚会不会被切下一截,或是骨头给辗得粉碎,但他仍旧一动不动。任何车辆在设计之初,都一定会设法排除这种惨剧的可能性。现在他又落单了。他以智取胜,硬逼着那些机器人离开了一个显然身体违和的人类——阿玛狄洛这位机器人学大师,为了遂行自己的目的,刻意在命令中加强第二法则的比重,给了他一个可乘之机。另一方面,贝莱自己所编织的明显谎言,又进一步降低了第一法则的力道。自己究竟做得多好呢,想着想着,贝莱不禁有点自满——然后他注意到,由于自己右脚的阻挡,车门留了一条缝,而那只脚果然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