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非常矮,矮到令人惊讶的程度。相较之下,阿玛狄洛比他高了将近三十公分。然而,他之所以那么矮,主要是因为两腿太短,因此当大家就座之后,主席在身高上的缺陷就不那么明显了。事实上他相当粗壮,有着结实的胸膛和肩膀,这使得他几乎显得盛气凌人。他的头也很大,脸上布满岁月的痕迹。感觉上,那些皱纹绝非笑容所累积的,而是由于长期行使权力,在脸颊和额头所留下的记录。他的头发花白稀疏,发漩附近则是一片光秃。他的声音低沉而果决,十分适合他的身份。或许由于年事已高,音色难免沙哑,听起来有些严厉,但是这点(贝莱想到)对一位主席而言只有加分作用。法斯陀夫将欢迎仪式做到十足,当然少不了言不及义地寒暄几句,并且奉上点心和饮料。从头到尾,谁也没有提到贝莱这个外人,甚至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直到完成所有的准备工作,而且人人皆就座之后,贝莱(他比其他三人坐得远些)才有了被介绍出场的机会。他并未伸出手来,只是叫了一声:“主席先生。”然后,他随便点了点头,又说:“当然,我曾见过阿玛狄洛博士。”虽然贝莱态度不佳,阿玛狄洛的笑容却没有丝毫改变。主席并未对贝莱作出任何回应,他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十指张开,开口道:“我们开始吧,看看能否用最短的时间获得最大的成果。“首先我想强调,有关这个地球人行为不当——或说有此可能——这个议题我希望能略去不谈,直接跳到核心议题。而在讨论核心议题的过程中,谁也不要提到另外那个小题大作的机器人议题。中断机器人的运作属于民法的范畴,民事法庭可能会判被告侵害财产权,然后处以罚款,顶多如此而已。更何况,即使真能证明是法斯陀夫博士令詹德·潘尼尔终止运作,那个机器人毕竟是他参与设计并监督制造的,而且事发当时,其所有权仍属于他。既然一个人可以任意处置自己的财产,法斯陀夫博士是不会受罚的。“该如何探索和开拓银河,才是今天真正需要讨论的问题。究竟是要由奥罗拉单独进行,还是让我们和其他太空族世界携手合作,或是把这件任务留给地球?阿玛狄洛博士和母星党主张由奥罗拉一肩扛起这个重责大任,法斯陀夫博士则希望把机会留给地球。“如果我们能解决这个歧见,机器人那件案子可以留给民事法庭,至于这个地球人是否行为失当,或许根本不必有结论,直接打发他走就行了。“因此首先我要请问,阿玛狄洛博士是否准备接受法斯陀夫博士的立场,以便达成一致的决议,或是法斯陀夫博士基于同样理由,准备接受阿玛狄洛博士的立场。”他暂停发言,开始等待。阿玛狄洛说:“很抱歉,主席先生,我必须坚持把地球人留置在地球上,由奥罗拉人单独开拓银河。然而,若能避免我们之间不必要的纷争,我愿意作出妥协,允许其他太空族世界加入我们的行列。”“我懂了。”主席说,“而你,法斯陀夫博士,听了这番陈述之后,是否愿意放弃你原本的立场?”法斯陀夫说:“阿玛狄洛博士的妥协几乎没有实质意义,主席先生,我愿意提出一个更有意义的妥协方案。何不将银河同时开放给太空族和地球人?银河大得很,不愁容不下双方的人马。这样的安排,我会愿意接受。”“毫无疑问,”阿玛狄洛立刻回应,“这根本不算什么妥协。地球有八十多亿的人口,比太空族世界人口总数的一倍半还要多。地球人寿命很短,全靠快速生育来递补。我们对于个体生命的尊重,在他们那个世界上付之阙如。他们会不惜任何代价,蜂拥至每一个新世界,然后像昆虫般开始繁殖,当我们还在进行准备工作之际,他们已经霸占了整个银河。提供所谓的平等机会给地球人,无异于把银河拱手让给他们——那绝非什么平等。地球人必须留置在地球上。”“针对这点,你有什么回应呢,法斯陀夫博士?”主席问。法斯陀夫叹了一口气。“我的观点早已记录在案,我确信不需要再重复了。阿玛狄洛博士打算利用人形机器人来建设新世界,等到完工后,再由奥罗拉同胞进驻,可是目前他连一个人形机器人也没有。他根本造不出人形机器人,但就算他在这方面有所突破,这个计划还是行不通。除非阿玛狄洛博士同意,至少让地球人能够参与开拓新世界的工作,否则不可能有妥协的余地。”“那就不可能有任何妥协了。”阿玛狄洛说。主席显得不太高兴。“恐怕你们其中一人必须让步。我可不想在这么重大的问题上引发意气之争,让奥罗拉分裂成两个阵营。”他淡然地望着阿玛狄洛,刻意避免流露出支持或反对的神情。“你打算利用那个机器人詹德的停摆,当作反对法斯陀夫观点的论证,对不对?”“是的。”阿玛狄洛说。“那是诉诸情感的论证。你打算声称,法斯陀夫为了颠覆你的观点而故意造假,让人形机器人显得并非那么有用。”“那正是他想要做的……”“诽谤!”法斯陀夫低声抗议。“只要我能证明,就不算诽谤。”阿玛狄洛说,“我的论证或许诉诸情感,可是它站得住脚,主席先生,您也看出来了吧?我的观点一定能胜出,但如果我孤军奋战,难免会拖泥带水。我建议由您来说服法斯陀夫博士,请他坦然接受失败,否则奥罗拉人所面对的巨大困境,将削弱我们在太空族世界的地位,进而动摇我们对自己的信心。”“你如何证明是法斯陀夫博士令那个机器人停摆的?”“他自己也承认,他是唯一做得到这件事的人。这点您也知道。”“我是知道,”主席说,“但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并非对你的支持者,也并非对媒体,而是私下对我说。你刚才已经这么做了。”他转向法斯陀夫。“你又怎么说呢,法斯陀夫博士?只有你才能毁掉那个机器人吗?”“在不着痕迹的前提下?据我所知,的确如此。我不信阿玛狄洛博士在机器人学上有那么高的造诣,而且我常感到讶异,在他创立了机器人学研究院之后,有那么多的同仁作为后盾,他还是不遗余力地声称自己无能为力——而且是公开宣示。”他对阿玛狄洛挤出一个并非没有恶意的笑容。主席叹了一口气。“别这样,法斯陀夫博士。别玩弄修辞伎俩,今天我们要把冷嘲和热讽都放在一边。你要如何为自己辩护?”“很简单,就是我从未伤害詹德。我并没有影射任何人,此事纯属偶然——是测不准原理作用在正子径路上的结果,这种事经常可能发生。请让阿玛狄洛博士承认它是偶发事件,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不该指控任何人,然后,我们就可以针对两个殖民方案的优劣,展开一场理性的辩论。”“不,”阿玛狄洛说,“意外故障的几率实在太小了,相较之下,法斯陀夫博士是元凶的机会大得多——如果我们因此轻忽法斯陀夫博士的刑责,那就太不负责任了。我不会放弃立场,而且我一定会赢。主席先生,您也知道我一定会赢,而在我看来,目前唯一合理的做法,就是强迫法斯陀夫博士承认失败,以免造成奥罗拉的分裂。”法斯陀夫迅速回应:“讲到这里,就要谈谈我请地球人贝莱先生所进行的调查了。”阿玛狄洛同样迅速回应:“打从一开始,我就反对这样做。那个地球人或许是高明的侦探,但他对奥罗拉一无所知,根本查不出什么来。除了四处造谣中伤,令奥罗拉在太空族世界丢人现眼,他一事无成。如今在五六个太空族世界上,至少有六七个重要的超波新闻节目把这件事当成闹剧来报道。相关影音记录已经送到您的办公室了。”“我已经注意到了。”主席说。“而在奥罗拉,也已经有人在私下抱怨。”阿玛狄洛继续说,“我其实是基于私心,才让调查工作持续下去。那会折损法斯陀夫在民间的支持度,以及他在立法局中的得票数。调查进行得越久,我就越有胜算。可是另一方面,它对奥罗拉会造成伤害,而我绝不希望为了增加胜算,拿我自己的世界当作代价。我建议——诚心诚意建议您——主席先生,下令终止这项调查,并劝法斯陀夫博士趁早优雅地接受这个必然的结果,否则拖得越久,他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主席说:“我同意,当初我允许法斯陀夫博士安排这项调查,或许并非明智之举,但我只是说‘或许’。我也承认,现在我很想下令结束调查。不过这个地球人——”他的言谈举止仿佛他并不知道贝莱也在场,“已经来了好一阵子了——”他顿了顿,似乎是要给法斯陀夫一个附和的机会,法斯陀夫当然不放过,赶紧说:“他的调查工作已经进入第三天,主席先生。”“既然如此,”主席说,“在我下令终止调查之前,应该先问问目前可有任何重大发现,我想这样才公平。”他又顿了顿,法斯陀夫迅速瞄了贝莱一眼,并微微点了点头。贝莱低声道:“主席先生,我不希望在没人问我的情况下,擅自发表任何意见。您是否问了我一个问题?”主席皱起眉头,并未望向贝莱便直接说:“我请来自地球的贝莱先生告诉我们,他是否有任何重大发现。”贝莱深深吸了一口气,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