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有生以来,这是嘉蒂雅第五次置身太空船中。上一次,是她和山提瑞克斯携手前往欧特普的观光之旅。众所皆知,那个世界的雨林美景举世无双,尤其是在“宝石星”这颗卫星的浪漫光芒照映下——不过一时之间,她记不清楚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片雨林确实非常茂密苍翠,树木都经过谨慎规划,一排排栽种得十分整齐。其中的动物也经过精心选取,将整片雨林点缀得五颜六色、赏心悦目,凡是有毒的、有害的动物则一律被摒除在外。而那颗直径一百五十公里的卫星和欧特普相当接近,活像个闪闪发亮的耀眼灯饰。由于实在太近,再加上它的公转速度超过行星的自转,因此肉眼便能看出它从西到东一路飞越天际。它在爬上天顶之际越来越亮,坠落地平线时又逐渐暗下来。如果连续几天晚上晴朗无云——这种机会不大——观光客头一晚会看得如痴如醉,第二天便兴趣锐减,第三天则会隐隐觉得缺了些什么。嘉蒂雅注意到,欧特普人一律看也不看那颗卫星,可是在观光客面前,他们自然对它赞不绝口。整体而言,嘉蒂雅对这趟旅行还算满意,但她记得最清楚的,却是重返奥罗拉怀抱所带来的喜悦,以及她暗自作出的决定:除非万不得已,今后绝对不再旅行。(现在想来,那至少是八十年前的事了。)有那么一阵子,她成天在担心丈夫会坚持再出门玩一趟,但他始终没提过这档事。而她偶尔也会想到,很可能他心里的想法和自己一样,反倒担心她会想要再去旅行。他俩不爱旅行并不算什么怪事。一般说来,奥罗拉人——乃至所有的太空族——大都喜欢待在家里。他们的世界,以及他们的宅邸,都实在太舒服了。毕竟,被自家的机器人好好照顾是再愉快不过的一件事——那些机器人熟悉你的手势,并且对你的生活方式和需求了若指掌,根本不需要你开口下令。她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丹吉曾说引进机器人的社会注定衰败,莫非他就是这个意思?没想到许多年以后,她还是回到了太空中,而且还是搭乘一艘地球太空船。她未曾仔细观察过这艘船,但光是瞥上几眼已经令她惴惴不安。整艘船似乎就只有直线、锐角和曲面而已,凡是不生硬的东西显然都被排除在外。除了功能性,其他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存在的价值。即使她不清楚船上各个物件到底有什么功能,也感觉得到它们都是必要的,否则绝无资格阻碍两点之间的最近距离。奥罗拉的一切总是分成好些层次(这句话甚至适用于所有的太空族,不过要属奥罗拉在这方面最先进)。功能性在最底端——不可能完全排除这一点,只有纯粹的装饰品例外——但在功能性之上,总有些满足视觉和其他感官的东西,而更上一层,则能提供精神上的满足。这可真是先进!抑或它所代表的是人类创造力的高度发展,使得太空族再也无法生活在朴质无华的宇宙中,而这又有什么不好呢?人类的未来会掌握在那些只认识几何构图的银河殖民者手中吗?或者他们只是尚未了解生命中的乐趣呢?话说回来,如果生命中真有那么多乐趣,她自己怎么会几乎完全体会不到呢?她在太空船上没什么正事可做,只好翻来覆去地咀嚼这方面的问题。都是这个丹吉,这个流着以利亚血液的野蛮人,把这些问题塞进她脑子里。虽然他在奥罗拉短暂停留之际(他当然只能停留最短的时间),所见皆是根基深厚的繁荣和安定,他仍然脸不红、气不喘地认定太空族世界正在走下坡。为了逃避这些思绪,她带着些许好奇心,开始观赏船上提供的全息影片。只见随着投影曲面上的画面跳来跳去,那些冒险故事(千篇一律是冒险故事)从一个场景匆匆换到另一个场景,几乎没有什么对话,更没有让观众思考的时间,也没有什么娱乐性,和他们的家具非常类似。当丹吉走进舱房时,某部影片正播放到一半,但她早已心不在焉。她并没有吓一跳——她的两个机器人一直守在门口,不但提前许多通知她的丹吉要来,而且是在确定她能见他之后,才由丹尼尔陪他进来的。丹吉说:“你还好吗?”等到她轻触按键,全息画面逐渐消失之后,他又说,“你不必把它关掉,我可以陪你看。”“没这个必要,”她说,“我已经看够了。”“你住得舒服吗?”“并不尽然,我被——隔绝了。”“抱歉!可是,我在奥罗拉时也曾遭到隔绝。他们不准我的人跟在我身边,一个都不准。”“你是在报仇吗?”“绝对不是。证据之一,我允许你随身带着你自己挑选的机器人;证据之二,是我的船员坚持要这么做的,与我无关。他们既不喜欢太空族也不喜欢机器人。但你有什么好不高兴的?隔绝不是会减轻你对传染病的恐惧吗?”嘉蒂雅的眼神透着高傲,声音却有气无力。“我怀疑自己是否到了不必恐惧传染病的年纪,虽然在许多方面,我想我都活得够久了。话说回来,我还是准备了手套、鼻孔滤器,以及——若有需要的话——我的专用面罩。此外,我不相信你会想碰我。”“谁也不会想碰你。”丹吉的声音突然透出一丝冷酷,与此同时,他摸了摸插在右臀口袋的一样东西。这个动作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什么?”她问。丹吉微微一笑,大胡子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原来他的胡子并非完全是棕色,多少有几根泛红的胡须。“一柄武器。”他边说边抽了出来。握柄的下端被他使劲握住,上端刚好又鼓鼓的,看起来像是被他挤出一团来。武器的前端正对着嘉蒂雅,那是个大约十五公分长的细长圆柱,可是看不到任何开口。“它能杀人吗?”嘉蒂雅向它伸出手去。丹吉赶紧将它拿开。“夫人,千万不要碰别人的武器,这绝非不礼貌而已。对于这种动作,训练有素的银河殖民者一律会有强烈反应,你很可能会受伤的。”嘉蒂雅瞪大眼睛,不但抽回了手,还将双手放到背后。“别威胁要动武。丹尼尔在这方面可没什么幽默感。在奥罗拉,谁也不会野蛮到随身携带武器。”她说。“好吧,”丹吉对“野蛮”这两个字无动于衷,“我们可没有机器人当保镖。况且这并非杀人武器,但就某些方面而言,它要更加可怕。它所发射的特殊振**专门刺激负责痛觉的神经末梢,引发的疼痛超过你的想象千百倍,挨过的人绝不会想再试一次。我们称之为神经鞭,通常都是备而不用。”嘉蒂雅皱起眉头。“真恶心!我们虽然有机器人,但他们只有在不得已的紧急状况下才会伤人,而且下手会尽量轻。”丹吉耸了耸肩。“听起来非常文明,可是一点点痛楚,甚至一点点杀戮,总好过机器人所带来的堕落。此外,神经鞭并不是用来杀人的,而你们太空族架设在星舰上的武器,则会造成大规模的死亡和毁灭。”“那是因为很早以前,我们身上的地球劣根性还很强的时候,曾经发生过大型战争,但我们已经进化了。”“甚至在你所谓的进化之后,你们仍旧用那些武器对付地球。”“那是……”她突然闭上嘴巴,仿佛把下面的话一口吞了回去。丹吉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打算说‘那是另一回事’。夫人,如果你真的纳闷为何我的船员不喜欢太空族,还有为何我也不喜欢,朝这方面想想吧。但你对我会很有帮助,夫人,我不会让个人好恶妨碍了公事。”“我怎么会对你有帮助呢?”“你是索拉利人。”“你一直这么说,但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我不知道索拉利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对它已经一无所知。两百年前,贝莱星是什么样子呢?”“两百年前它还不存在,但索拉利早就在那里了。我相信你还记得些有用的东西,我愿意赌一把。”他站起来,看似彬彬有礼却又近乎嘲弄地点了点头,然后就离开了。15嘉蒂雅维持了一会儿沉默,显得若有所思且忧心忡忡,然后才说:“他一点也不礼貌,对不对?”丹尼尔答道:“嘉蒂雅女士,这位银河殖民者显然处于紧张状态下。他的目的地是索拉利,而在那个世界上,已有两艘类似的太空船被摧毁了,而船员则全部遭到杀害。他正在往火坑里跳,他的船员也一样。”“只要是人类,你都会替他们说话,丹尼尔。”嘉蒂雅忿忿地说,“这个火坑我也要跳啊,而且我还不是自愿的,但我不会因此变得粗鲁无礼。”丹尼尔没有回答。嘉蒂雅又说:“嗯,也许不尽然。我也有一点无礼,对不对?”“我认为那位银河殖民者不会介意的。”丹尼尔说,“夫人,我可否建议你准备就寝,现在已经很晚了。”“很好。我会准备就寝,但我觉得心情还没有放松,不可能睡得着,丹尼尔。”“吉斯卡好友说你一定睡得着,夫人,这种事他通常说得很准。”她果真睡着了。16在嘉蒂雅的舱房里,丹尼尔和吉斯卡站在一片漆黑中。吉斯卡说:“她会睡得很熟,丹尼尔好友,她的确需要休息,一场危险的旅程正在等着她。”“依我看,吉斯卡好友,”丹尼尔说,“是你让她同意走这一趟的,而我猜你有很好的理由。”“丹尼尔好友,银河如今到底面临什么样的危机,你我所知实在太少,因此任何有助于搜集情报的行动,我们都绝不能轻易放过。我们一定要弄清楚索拉利上到底在酝酿些什么,而想要弄清楚,唯有亲自前往一途——而想要亲自前往,唯有设法让嘉蒂雅女士带我们同行。至于要影响她,则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她其实很想去,虽然她嘴里说的恰恰相反。想回去看看索拉利的渴望,在她心中有如排山倒海般强烈。如果不去这一趟,她心中永远会有伤痛。”“既然你这么说,就一定错不了,但我还是有些不解。她不是经常强调她在索拉利过得很不快乐,还说她完全融入了奥罗拉,从未想要再回她的母星去。”“没错,她的确这么想。在她心中,这个想法一清二楚。两种情绪,两种感受,是可以同时并存的。我经常在人类心中观察到这种现象——两种相反的情绪同时显现。”“这种情况似乎不合逻辑,吉斯卡好友。”“我同意,而我只能说人类并非时时刻刻、方方面面都合乎逻辑。支配人类行为的法则之所以不易建立,这一定是原因之一。就嘉蒂雅女士的例子而言,我不时会体察到她对索拉利的怀念。通常它都隐藏得很好,或说被她对那个世界的厌恶掩盖了,因为后者强烈得多。然而,当索拉利人遗弃母星的消息传来,她的心情立刻起了变化。”“为什么呢?导致嘉蒂雅女士厌恶母星的早年经验,和它遭到遗弃又有什么关系?或者这么说,当索拉利社会运作正常的时候,百年来她一直压抑着对那个世界的怀念,一旦它成了一颗死星,她为何就不再自我压抑,还想要前往这个如今对她而言一定完全陌生的世界?”“我无法解释,丹尼尔好友,我对人类心灵研究得越深,也就越有无力感,觉得它根本无从理解。能够看穿人心并非什么真正的优势,我常羡慕做不到这点的你,你对自己的行为控制可以说是干净利落、简单明了。”丹尼尔继续追问:“你有没有什么猜测呢,吉斯卡好友?”“我猜想她对那个无人世界感到歉疚。她在两百年前抛弃了它……”“她是被赶走的。”“如今在她看来,却像是她自己主动抛弃的。我猜她是在钻牛角尖,认为自己做了一个坏榜样;如果当年她没离开,别人也不会有样学样,那颗行星便会继续欣欣向荣。由于我无法解读她的心思,只能从她的情绪倒推回去,或许没猜对也说不定。”“但她不可能树立什么坏榜样,吉斯卡好友。她离开索拉利是两百年前的陈年往事,和最近这件事不可能有什么不容置疑的因果关系。”“我同意,但人类有时就是喜欢钻这种牛角尖,以致毫无理由甚至违背常理地责怪自己。总之,嘉蒂雅女士强烈渴望回母星一趟,令我觉得有必要替她松开那个约束,好让她答应那个银河殖民者。只需要轻轻碰一下就成了。不过,虽然我觉得她有必要走这一趟,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可以跟她同行,我还是有个不安的感觉,那就是可能——仅仅是可能——这么做弊大于利。”“怎么说呢,吉斯卡好友?”“因为立法局很希望嘉蒂雅女士答应这件事,或许他们的目的是要她暂时离开奥罗拉,而在此期间,他们将为打败地球和殖民者世界做好准备。”丹尼尔似乎在仔细考量这个说法,总之他顿了许久才重新开口:“在你看来,让嘉蒂雅女士暂时离开能达到什么具体目的呢?”“我无法判断,丹尼尔好友,我需要你提供意见。”“我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那就赶紧想!”假如吉斯卡是人类,这句话就是一道命令。丹尼尔这回停顿了更久,然后才说:“吉斯卡好友,在曼达玛斯博士尚未出现在嘉蒂雅女士宅邸之前,她这个人从未关心过任何星际事务。虽然她是法斯陀夫博士和以利亚?贝莱的朋友,但两者皆属私人情谊,背后并未藏有任何意识形态。况且,他们两人都已经离开人世。她对阿玛狄洛博士有很深的反感,反之亦然,但这同样是私人恩怨。这个宿怨已有两百年的历史,双方却从未采取任何实际行动,只是始终坚决不肯释怀罢了。如今阿玛狄洛博士已经是立法局里最有影响力的人,他没有任何理由害怕嘉蒂雅女士,或是必须大费周章地把她支走。”吉斯卡说:“你忽略了一个事实,他支开嘉蒂雅女士,就同时支开了你和我。或许他相当肯定嘉蒂雅女士离不开你我两人,所以,有没有可能我们才是他眼中的危险人物?”“打从出厂那天算起,吉斯卡好友,我们从未在任何方面,让阿玛狄洛博士觉得我们有任何威胁。他有什么理由要怕我们?他并不知道你有特殊能力,更不知道你如何使用这些能力。所以说,他为何要花那么大的力气,把我们从奥罗拉暂时支开?”“暂时吗,丹尼尔好友?你为何假设他的计划是暂时性的?关于索拉利上发生的变故,他有可能比这个银河殖民者知道得更多,甚至可能还知道这个银河殖民者和他的船员一定会遭到杀害——而嘉蒂雅女士和你我也将会陪葬。或许他的主要目的是要摧毁这个银河殖民者的太空船,但如果再加上法斯陀夫博士的好朋友和他所制造的机器人,他会视之为额外的收获。”丹尼尔说:“毁掉银河殖民者的太空船,很可能会导致和殖民者世界开战,他绝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即使再加上毁掉我们当作小小的额外收获,也不值得他冒这个险。”“丹尼尔好友,有没有可能阿玛狄洛博士的确是要发动一场战争,一场在他的算计中毫无风险的战争,所以除掉我们当作他的‘额外收获’并不会增加任何风险?”丹尼尔平心静气地说:“吉斯卡好友,这么说并不合理。在如今这种情势下,任何一场战争的赢家都会是银河殖民者。在心理层面上,他们较能坦然面对战争的严酷。他们人口分散,因此能成功地使用游击战术。他们的世界比我们的原始,失去了也比较不算什么,相较之下,太空族世界个个井井有条又舒适宜人,被摧毁可就不得了。如果银河殖民者愿意用一个世界换一个世界的方式打这场仗,太空族将被迫立刻投降。”“可是这场仗真的会‘在如今这种情势下’开打吗?万一太空族拥有新式武器,能够迅速击败银河殖民者呢?有没有可能这就是我们现在所面临的危机?”“那样的话,吉斯卡好友,想要取得胜利,冷不防的突袭会有用且有效得多。又何必要大费周章挑起一场战争,让银河殖民者也有机会对太空族世界发动突袭,造成重大伤亡呢?”“或许太空族需要测试那种武器,而太空船在索拉利遇难正是测试的结果。”“如果找不到不必让新武器曝光的测试方法,太空族就是最低能的人种了。”这回轮到吉斯卡思考了一下。“很好,那么,丹尼尔好友,你要如何解释我们这趟旅程呢?你又要如何解释立法局竟心甘情愿,甚至热切希望我们陪银河殖民者同行呢?那个银河殖民者曾说他们甚至会命令嘉蒂雅启程,而且,他们也算是真的这么做了。”“我也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吉斯卡好友。”“那就赶紧想。”这句话同样有命令的味道。丹尼尔说:“我这就开始。”接下来是一阵拖得更长的沉默,但吉斯卡毫无表示不耐烦的言语或动作。最后,丹尼尔终于开口——他说得很慢,仿佛摸索着一条陌生的思路逐步前进。“如果把索拉利上的机器人视为一项财产,我认为贝莱星,或任何一个殖民者世界,都没资格占有它们。就算索拉利人把它们遗弃了,甚至他们自己也永远消失了,索拉利仍旧是个太空族世界,即使空无一人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不用说,其他四十九个太空族世界都会推出这个结论。而最重要的是,奥罗拉会推出这个结论——只要它还觉得能够掌控目前的情势。”吉斯卡考量了一下。“你是不是说,丹尼尔好友,太空族为了主张他们对索拉利的所有权,因而摧毁那两艘属于银河殖民者的太空船?”丹尼尔说:“不,只要身为太空族盟主的奥罗拉觉得能够掌控目前的情势,就不会出现这个结果。奥罗拉只消声称不论索拉利有没有人,银河殖民者的太空船都一律不得靠近,甚至可以进一步威胁,若有任何银河殖民者进入索拉利的行星系,就会对他们的母星进行报复性攻击。他们还可以在那个行星系周围建立封锁线和侦测站。但我们并未听到这种警告,也没看到这种行动,吉斯卡好友。所以说,既然可以轻轻松松地将那些太空船阻挡在索拉利之外,为何偏偏要摧毁它们呢?”“但事实就是如此,丹尼尔好友。你会用人类不合逻辑的天性当作解释吗?”“除非万不得已。让我们暂且将那两艘太空船的遭遇当作已知的事实,推敲一下它的后果——一艘殖民者太空船来到奥罗拉,船长要求和立法局讨论目前的情势,并坚持要一名奥罗拉公民陪同前往索拉利协助调查,而立法局一一作出了让步。就奥罗拉而言,若说无预警地摧毁那两艘太空船是过分强硬的行动,对殖民者船长作出这么懦弱的让步却又过分软弱了。奥罗拉这么做,非但不是想打一仗,反倒像是愿意以任何代价消弭战争的可能性。”“是的,”吉斯卡说,“我看得出这是个可能的解释。但接下来呢?”“依我看,”丹尼尔说,“太空族世界尚未衰弱到那种程度,大可不必采取那么卑微的姿态——就算真的衰弱了,高高在上几世纪所培养出的自尊也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一定有其他因素在背后驱使他们,我曾指出他们不会故意挑起一场战争,所以更加可能的原因是他们在争取时间。”“目的是什么呢,丹尼尔好友?”“他们想要摧毁银河殖民者,但是尚未准备好。他们让这个银河殖民者予取予求,是想将开战时机拖延到他们做好万全准备之际。就算他们主动派一艘奥罗拉战舰护送他,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如果这个分析是正确的——我相信没错——奥罗拉就不可能和索拉利上的变故有任何牵连。在毁灭性攻击就绪之前,他们不会做这种小动作,否则只会让银河殖民者提高警觉。”“那么,这个你所谓的小动作又作何解释呢,丹尼尔好友?”“踏上索拉利之后,或许我们就能找到答案。奥罗拉人有可能和我们以及银河殖民者一样好奇,他们之所以和那位船长充分合作,甚至允许嘉蒂雅女士陪他走这一趟,想必这也是原因之一。”换成吉斯卡维持了好一阵子沉默,才终于说:“他们那个神秘的毁灭计划内容如何?”“我们一直在说,由于太空族想击败地球,危机因此而起。但我们所说的地球是个通称,包含了地球人以及殖民者世界上的地球后裔。然而,如果我们当真怀疑太空族正准备发动一场毁灭性攻击,以便一举击败敌人,我们或许可以修正一下原先的观点。那就是,他们绝不会打算攻击哪个殖民者世界。任何一个殖民者世界都是可有可无的,何况这么一来,其他殖民者世界会立刻反击。他们也不会打算对几个甚至所有的殖民者世界同时发动攻击,目标太多了,而且太过分散。通通打胜仗是不太可能的,而那些撑下来的殖民者世界,在气急败坏之余,会反过来重创所有的太空族世界。”“那么根据你的推论,丹尼尔好友,是地球本身会遭到攻击。”“是的,吉斯卡好友。绝大多数的短寿命人类目前仍住在地球——地球为殖民者世界提供源源不绝的移民,还提供各种资源来协助开拓更多的新世界,它更是所有银河殖民者心目中的神圣故乡。如果地球被毁了,银河殖民运动恐怕永远无法恢复。”“可是如果地球被毁,殖民者世界难道不会以同样强有力的行动进行报复吗?在我看来,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在我看来也一样,吉斯卡好友。因此依我看,除非太空族世界发了疯,否则这场攻击一定会不着痕迹,好让太空族世界不必担负任何责任。”“既然能够不着痕迹地发动攻击,何不直接对付殖民者世界?地球人的作战实力都蕴藏在那些世界上。”“若非因为太空族觉得攻击地球较能产生心理上的毁灭效果,就是因为这种攻击只对地球有效,不能用来对付任何殖民者世界。我猜后者是真正的原因,因为地球是独一无二的,它的社会结构和其他社会都不一样——殖民者世界或太空族世界皆然。”“所以总而言之,丹尼尔好友,你得到的结论是太空族正准备以一种特殊方式攻击并毁灭地球,这种不着痕迹的方式不会让他们沾上嫌疑,却不能用来对付其他的世界,而直到目前为止,他们尚未准备就绪。”“没错,吉斯卡好友,但他们或许即将完成准备,一旦准备好,他们就得立刻发动攻击,任何延迟都会增加泄密和曝光的风险。”“从我们掌握的那么一点点线索,丹尼尔好友,你就能推论出这一切,真是太值得喝彩了。现在请告诉我这项计划的真面目,太空族到底打算进行什么样的攻击?”“我一路推下来,吉斯卡好友,根据都是非常薄弱的,难以肯定我的推论有没有任何问题。可是,即使假设它们完全合理,我也无法再继续了。恐怕我只能说,我既不知道也猜不出那场攻击的真面目。”吉斯卡说:“除非获悉它的真面目,我们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来反制,进而消弭这场危机。若要等到攻击发生后才真相大白,那就太迟了,什么都做不了了。”丹尼尔接口道:“若说只有一个太空族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变故,那人一定就是阿玛狄洛。难道你不能迫使阿玛狄洛作个公开声明,以便警告银河殖民者,好让这个诡计流产?”“如果我这么做,丹尼尔好友,一定会毁掉他的心灵。当他进行声明时,我不太相信我能让它维持那么久的稳定。我绝不能做那种事。”“那么,或许我们可以自我安慰一番,”丹尼尔说,“我们可以认为我的推理有错,地球不会受到什么攻击。”“不,”吉斯卡说,“我觉得你并没有错,但是,我们只能束手无策地静观其变。”17嘉蒂雅怀着近乎痛苦的心情,期待着最后一次跃迁的来临。然后,他们就会很接近索拉利,而它的太阳也会从光点变成一个圆盘。当然,也只能是一个圆盘,一个毫无特色的光圈而已。如果让它的光线通过适当的滤镜,就能舒舒服服地直接望着这颗恒星。它的外观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事实上,并非每颗恒星周围都有适宜人类居住的行星,这样的恒星必须符合一连串的条件,这就使得它们彼此十分相似。比方说,它们都是所谓的单星,和地球所属的太阳相比,大小一定不会相差太多,不会太活跃也不会太安静,不会太老也不会太年轻,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冷,而且化学成分不会太怪异。它们一律拥有黑子、闪焰和日珥,肉眼看起来几乎都差不多。唯有动用单色光照相仪仔细分析它们的光谱,才能确立每颗恒星的独特性。纵然如此,当嘉蒂雅望着那个在她看来除了光圈还是光圈的天体之际,双眼竟然盈满泪水。早年住在索拉利的时候,这颗恒星在她心中毫无分量;它只是光和热的忠实来源,依照规律的节奏起起落落。在离开索拉利那天,她望着这个逐渐消失的太阳,也只是感到谢天谢地而已。总之,它未曾留下任何令她珍惜的记忆。此时此刻,她却在轻声啜泣。这种说不出原因的激动固然令她感到羞愧,但她的眼泪就是止不住。当讯号灯亮起之际,她极力控制住情绪。站在门口的一定是丹吉,别人不会走近她的舱房。丹尼尔说:“要让他进来吗,夫人?你似乎情绪不稳。”“对,我的确情绪不稳,丹尼尔,但还是让他进来吧,我猜他并不会感到惊讶。”事实则不然。至少,满面虬髯的他堆着笑脸走进来——笑容却几乎立刻消失。他退了一两步,压低声音说:“我待会儿再来吧。”“别走!”嘉蒂雅厉声道,“我没什么,只是一时犯傻,情绪有些激动。”她抽了两下鼻子,又气呼呼地擦擦眼睛,“你来这儿做什么?”“我想跟你讨论登陆索拉利的事。只要再作一次成功的微调,我们明天就能降落了。如果你现在不太有心情讨论……”“我相当有心情。事实上,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我们为何做了三次跃迁才来到这里?一次跃迁应该就足够了。两百年前,我从索拉利前往奥罗拉,就只做了一次跃迁。这些年来,太空旅行科技绝不可能倒退吧。”丹吉咧开嘴,再度展现笑容。“那是欺敌行动。如果有奥罗拉船舰跟踪我们,我想要——困惑它——可以这么说吧?”“我们为什么会被跟踪?”“我只是怀疑罢了,夫人。立法局有点热心过度,我这么觉得。他们曾建议派一艘奥罗拉船舰陪我一起进行索拉利探险。”“嗯,可能有些帮助,不是吗?”“或许吧——如果我足够确定并非奥罗拉在幕后操纵一切的话。我相当坦白地告诉立法局,我不要——或者说,”他指着嘉蒂雅,“我只要你陪同。可是立法局难道不会——姑且说全然出于好意——背着我偷偷派出一艘船舰?哼,我就是不要这样;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可不想随时紧张兮兮地回头张望。所以我设法令对方难以追踪。你对索拉利知道多少,夫人?”“还要我再跟你说多少遍?一无所知!已经过去两百年了。”“听好,夫人,我说的是索拉利人的心态,那可不会在短短两百年间就改变了。告诉我,他们为何遗弃了自己的行星。”“我所听到的传闻是,”嘉蒂雅平心静气地说,“他们的人口一直不断减少。这显然是低生育率和早夭共同导致的结果。”“这种说法在你听来合理吗?”“当然合理,那里的生育率总是很低。”她皱起眉头陷入沉思,“因为习俗的关系,索拉利人都不容易怀孕,无论自然怀孕、人工受孕或试管婴儿皆然。”“你自己从未生儿育女吗,夫人?”“在索拉利时没有。”“早夭又是怎么回事呢?”“这我就只能猜测了,我想是由于挫败感的缘故。虽然索拉利人曾经投注极大的热情,想将他们的世界打造成一个理想社会——不只要超越地球历史上最好的社会,还要比任何太空族世界更接近完美——可是显然没有成功。”“你是在告诉我,索拉利人集体心碎就是这个世界的死因?”“如果你想用这么荒谬的说法,我也无从反对。”嘉蒂雅不悦地说。丹吉耸了耸肩。“你的意思似乎就是这样。可是他们真的会离开吗?他们会去哪里呢?又要怎么活下去?”“我不知道。”“可是,嘉蒂雅女士,谁都知道索拉利人习惯拥有大片的土地,以及成千上万的机器人仆佣,因此每个索拉利人都过着近乎完全隔绝的生活。如果遗弃了索拉利,他们上哪儿去找另一个能满足他们这些怪癖的社会?他们是不是迁往其他太空族世界去了?”“据我所知并没有。话说回来,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他们会不会自己找到了一个新世界?即使找到了,也需要进行大量的大地改造,然后才能住人,他们有这方面的准备吗?”嘉蒂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或许他们并未真正离去。”“根据我的了解,证据在在显示,索拉利已经是个无人世界。”“什么证据?”“所有的星际通讯都终止了。索拉利发出的电磁辐射,要不是和机器人有关,就是有明显的天然来源,其他的通通消失了。”“你怎么会知道?”“奥罗拉把它当成新闻来报道。”“啊!新闻报道!有没有可能只是一则谎言?”“如果是谎言,目的又是什么呢?”嘉蒂雅态度强硬地反问。“以便引诱我们的太空船飞到那个世界去送死。”“太荒谬了,丹吉。”她的声音转趋尖锐,“精心设计这样一个阴谋,毁掉两艘太空商船,对太空族又能有什么好处?”“在理应空无一人的行星上,两艘殖民者太空船竟被摧毁了。你又如何解释呢?”“我无法解释。我以为我们前往索拉利,就是为了去找合理的解释。”丹吉神情严肃地凝视着她。“你能不能把我带去当年你住在索拉利的时候,那个属于你的区域?”“我的属地吗?”她以讶异的目光回瞪他。“难道你不想回去看看?”嘉蒂雅的心跳停了一拍。“我当然想,但你为什么想去我的属地呢?”“之前那两艘太空船,降落的地点相隔甚远,可是都很快就被摧毁了。虽然这颗行星每个角落都可能有危险,但依我看你的属地也许好些。”“为什么?”“因为我们可能会获得机器人的协助。你认识它们,对不对?我想,它们的寿命可以超过两百年,丹尼尔和吉斯卡都是这样的例子。那些在你的属地上曾经服侍过你的机器人,它们应该还记得你,对不对?它们会把你当作主人,在它们心目中,你的重要性超过了一般的人类。”嘉蒂雅说:“我的属地上当年有一万个机器人。我大概认得出三四十个。其他的机器人我大多没见过,而它们也可能从未见过我。你该知道,农务机器人并不怎么先进,林业和矿业机器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至于家务机器人,如果这么多年都没被卖掉或调走,它们应该还记得我。只不过,天有不测风云,并非每个机器人都撑得了两百年。此外,不论你对机器人的记忆多么有信心,人类的记忆却不可靠,搞不好我一个也记不得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问,”丹吉说,“你能不能领我前往你的属地?”“提供经纬度?我没办法。”“我有索拉利的地图。这会有帮助吗?”“大概有一点吧。它在北赫里欧纳洲的中南部。”“一旦我们大致抵达那里,你能否利用地标做更精确的定位——如果我们贴地飞行的话?”“你是指海岸和河流之类的?”“是的。”“我想应该可以。”“很好!与此同时,试试看能否想起你的机器人都长得什么样子,以及叫些什么名字,这可是攸关生死的大事。”18在高级船员面前,丹吉?贝莱似乎成了另一个人。灿烂的笑容藏了起来,视死如归的潇洒也不见了。他坐在那里,埋首钻研地图,脸上一副专注无比的表情。他开口道:“只要这女人没记错,我们就明确掌握了那块属地的位置——而只要进入飞行模式,我们应该很快就会抵达。”“白白浪费能量,船长。”坐第二把交椅的杰明?欧瑟咕哝道。他个子很高,而且和丹吉一样满脸胡须。但他的胡须和眉毛都是黄褐色,中间夹着一双湛蓝的眼珠。他看起来相当年长,但总是让人觉得那是由于他经验丰富,而并非实际年龄。“没办法。”丹吉说,“假如我们有反重力,情况会完全不同。可是那些搞技术的承诺了我们一辈子,至今仍一事无成。”他又看了看地图,然后说:“她说从这两条河的汇流处,沿着较小那一条逆流而上约六十公里,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你一直对她有所保留。”这回说话的是詹德拉斯?纳迪尔哈巴,从臂章便能看出他是这艘船的领航员,负责把太空船带到正确的地点,或者应该说是船长指定的地点。他有一张英俊的脸孔,黝黑的肤色以及八字胡更有加分的效果。“她是在回忆两百年前的情景。”丹吉说,“如果要你回忆某个三十年不见的地方,你又能记得多么详细呢?她并非机器人,遗忘是难免的。”“那么带着她又有什么意义呢?”欧瑟喃喃道,“还有那个男的,以及那个机器人?船员因此**不安,我自己也不太喜欢这种事。”丹吉抬起头来,双眉凑到了一块儿。他压低声音说:“先生,在这艘船上,你喜不喜欢什么,或船员喜不喜欢什么,全都一点也不重要。责任由我一肩扛起,决定自然由我来作。除非这个女人能拯救我们,否则很可能着陆还不到六小时,我们就通通死于非命了。”纳迪尔哈巴轻描淡写地说:“死就死吧,有啥好怕的。如果不知道暴利和暴毙只有一字之差,根本不配做行商。至于这趟任务,我们都是自愿的。话说回来,先弄清楚会怎么死也不赖,船长。如果你知道了,有必要保密吗?”“不,没必要。照理说索拉利人都走光了,可是,打个比方吧,或许他们悄悄留下几百个人来看家呢。”“他们对一艘武装商船又能怎么样,船长?他们有秘密武器吗?”“算不上秘密武器。”丹吉说,“索拉利到处都是机器人,殖民者太空船会登陆这个世界,这是唯一的原因。那些留下来的索拉利人,每人至少可以指挥一百万个机器人,这可是一支大军。”负责通讯工作的艾班?卡拉亚始终没有开口。他心知肚明,自己不但资历最浅,而且在座四人当中,只有他脸上没有半根胡须,令他显得更加稚气。现在,他终于鼓起了勇气。“机器人,”他说,“不可能伤害人类。”“大家都这么说,”丹吉冷冷回应道,“但我们对机器人了解多少呢?我们真正确定的事,就是在这个到处都是机器人的世界上,有两艘隔得老远的太空船被摧毁了,外加一百余人——都是优秀的银河殖民者——惨遭杀害。除了遭到机器人攻击,还能有什么解释呢?我们不知道索拉利人能对机器人下什么样的命令,或是有何妙招可以骗过所谓的机器人学第一法则。”“所以,”他继续说,“我们自己也得想些妙招才行。根据那两艘船在遇难前发回的电讯,我们研判很有可能船员全都下了船。毕竟那是个空无一人的世界,大家都想伸伸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顺便看看那些被他们当成货源的机器人。他们的太空船没有任何防护,而他们自己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遭到攻击的。“这回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我下船后,你们通通给我待在船上,或是守在太空船附近。”纳迪尔哈巴瞪大眼睛,一副不敢苟同的神情。“为啥是你,船长?如果你需要找人当诱饵,任何人都比你更值得牺牲。”“我很感激你这么想,领航员。”丹吉说,“但我并不会单独行事,那个太空族女人和她的同伴会一路陪着我。她是这次行动的关键人物,她或许认识一些机器人,至少会有些机器人认识她。我的乐观期望是,那些机器人虽然有可能奉命攻击我们,但绝不会攻击她。”“你的意思是,它们会记得这个老小姐,还会跪倒在她膝下。”纳迪尔哈巴冷冷地说。“你要这么说也可以。这就是我带她同行的原因,更是我们降落在她的属地上的主因。我一定要守在她旁边,因为我了解她——或多或少啦——而且我一定要好好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我们先用她当挡箭牌来保命,一旦有机会搞清楚敌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们就可以自己行动,再也不需要她了。”欧瑟说:“然后我们怎么处置她?抛到外太空去?”丹吉咆哮道:“我们把她送回奥罗拉!”欧瑟说:“我必须告诉你,船长,船员会认为跑这一趟是毫无必要的浪费。他们会觉得我们大可将她留在这个该死的世界,反正这儿本来就是她的家。”“好啊。”丹吉说,“等到船长得听从船员命令的时候,我们就这么办吧。”“我确定你不会的。”欧瑟说,“但船员自有他们的想法,惹毛了船员会使得旅程危险重重。”